高點點從看守所裏被放出來回到宮家花園的時候,是一個禮拜五的上午,敏這時正在院裏涼剛剛洗過的一件無領無袖的老頭衫。高點點發現,這衣服不是他的,也不是敏自己的,而是宮小軍的。高點點對這件老頭衫的印象很深,因為上麵有一行字,是宮小軍夏天在路口上賣西瓜時自己用毛筆寫上去的:宮記西瓜行。他先是盯著上麵的字笑了笑,然後回頭看了眼宮小軍四敞八開的房門,沒說話。

敏這幾天的心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麵部的表情也總是平靜如水。經曆過太多的磨難,她已經能從容地麵對一切了。對於宮小軍,她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麽會變得如此留戀。是舊情複發嗎?還是去償還那二十多年前的感情賬?不過,敏心裏也清楚,今日的宮小軍已不是昨日的宮小軍,在他的身上集中了他們這一代人所有的優點和缺點。同病相憐,他們畢竟是一個時代的人。

高點點看著宮小軍正在滴水的老頭衫,很有些納悶兒,這小子會和敏重新走到一起嗎?

在高點點左眼角上,有一塊半指長的傷疤,此時正在陽光下熠熠閃亮,如同一隻幼小的蠶蟲臥在那兒。這是他長達三個月的獄中生活的最美好紀念。如今,高點點誰都不恨,隻恨一個人,那就是宮小軍的妹夫李東方。高點點那天將宮小軍請到尋夢咖啡廳,不是為了與宮小軍套近乎,而是為了與李東方套近乎。他想,他在光明大街開咖啡廳從事**活動早晚會東窗事發,如果將身為光明大街巡警隊長的李東方拉下水,豈不有了保護傘?但是,他發現,李東方如同一尊石雕,令人無處下口。他那目不斜視大義凜然的神情叫他不敢正視他。高點點難以理解,現在都是什麽年月了怎麽還會有這樣的人存在?你個李東方就不食人間煙火?想辦法將李東方的舅子哥宮小軍拉下水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不能直達目標就隻好線救國了。結果,宮小軍在酒後倒是下水了,但是接到舉報迅速趕來的李東方卻將高點點和其舅子哥宮小軍一起送進了看守所。宮小軍被關了15天並罰了五千元後釋放了,高點點卻蹲了近四個月的大獄,直到今天才交了五萬元罰款獲得了自由。

高點點在獄中受盡了皮肉之苦,因為審訊人員驚喜地發現,隻有在每一頓痛打之後他才會說出一個賣yin者或嫖客的名字。當然,有時候也會突破這個數字,那天有人將他一腳踢到暖氣片上,高點點一摸眼角上出血了時,竟一連串說出了五個人的名字,這裏麵還包括某個級別不低的幹部。現在的高點點應該說已經是一身輕鬆,在他肚子裏有關人員的名字都被擠得一幹二淨,隨著他們一個個地落網,他自由了。

敏涼完衣服,端起盆來準備回家時才發現了高點點的出現。她先是發現了高點點的一雙眼,然後又看到了他大呲著的一口黃牙。敏自然嚇了一跳,這個臭流氓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

敏一驚的神情叫高點點馬上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快活。他摸了摸因缺少必要的營養而顴骨高聳的臉,說:“怎麽,我回來了你不高興?”

敏沒說高興也沒說不高興,隻是抬頭看了看天。她發現,天空中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烏雲密布了。敏折回身子,準備將剛涼上的衣服取下來。

高點點上前一步攔住了她。

“我不在家時你就偷漢子?你們是不是過得很痛快?”高點點瞥一眼宮小軍的老頭衫,抬手挖著鼻孔,說。

敏終於笑了,說:“你別狗眼看人低。”

高點點下意識地擠了擠左眼,說:“他能跟你結婚?”

“這跟你有什麽關係?”敏說,說著將衣服收到盆裏,走了。

高點點驚異地看到,敏徑直走進了宮小軍的家門。他在原地轉了兩圈也沒拿定是不是跟進去的主意。高點點是了解宮小軍的,他想,宮小軍絕不會在敏跟過兩個男人以後像撿破爛一樣再將已經是人老珠黃的她娶回家。那麽,敏就是一廂情願。這就給了高點點一個樂觀的啟示,盡快同敏離婚,將這個包袱拋給他,這是對宮小軍最好的報複方法。

宮小軍今天下午就要出院了,敏原打算到醫院接他,但是下午早就定好了去貴族學校看望兒子,所以就沒去接他。

宮小軍這天出院回來並沒有看到高點點,回到家裏他什麽也不想幹,就這麽坐在沙發上抽著煙想著往事,想累了就打個盹兒。

敏是下午6點多鍾才從貴族學校回來的,不隻是她自己,還帶著兒子劉建國,而且前夫劉富康也跟著來了。

劉富康驅車從郊區劉莊來參加每月一次的家長會時,發現敏已經在這兒了。敏並不知道今天有家長會,所以就沒想到會碰見劉富康。她見了劉富康本想躲開,卻被他叫住了。

“敏,”劉富康說,“你是孩子的母親,你也應該參加家長會。”

劉富康對敏一直是有感情的,這是他當初不同意和敏離婚的原因。與敏的政治目的不同,他與敏的結合完全是因為他喜歡這個城市姑娘,不摻雜任何別的因素。他很重感情,盡管敏離開劉莊這麽多年了,盡管現在他已經有了新的妻室,但是對於敏,他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留戀在他心中湧動。這是他為什麽要出重金為敏在省城建一個知青飯莊的原因。自從那次劉莊相見,劉富康就忘不了她憔悴的麵容和疲憊的眼神。關於敏的那個專題片,劉富康沒有看到,是現在的妻子趙婭茹看到後告訴他的。趙婭茹的複述自然會夾雜一些自己的感**彩,她認為敏在用此種方式表達著她的失落以及她對現狀的不滿。劉富康盡管不是知青,但他和敏畢竟是一代人,又在一起生活了許多年,在某種程度上更容易理解敏現在的心情。她已一無所有,她唯一的感情寄托便是兒子劉建國,如果讓她再失去兒子,一切都將不可想象。敏已經不是昨日的敏,她現在生活在輝煌的陰影裏。敏的能力有限,他才又不得不扯上了宮小軍。劉富康原是準備將他要給敏辦個知青飯莊的事告訴趙婭茹的,但是自從敏來過劉莊他請過她吃了飯後,趙婭茹就再也不能容忍這個叫敏的女人出現在劉富康的生活裏。她甚至威脅劉富康,如果他再與敏有來往,就跟他離婚。這樣,劉富康就不得不小心從事。好在知青飯莊還有個宮小軍,他是可以用來當擋箭牌的。現在,宮小軍籌備工作開展一個多月了,還不見動靜,反倒被人捅傷住了院,這叫劉富康好不惱火。劉富康認為,宮小軍挨的這兩刀純粹是沒事找事的結果,晶和你有什麽關係?對宮家花園,劉富康一直很好奇,也一直想去看看,他希望能從宮家花園的現在窺見它的過去,當然是曾經輝煌的過去。聽敏說宮小軍今天出院,參加完家長會,劉富康就決定與敏一起來找宮小軍,問他到底什麽時候能完全康複,因為知青飯莊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明天是大禮拜,劉建國也不上學,就帶著他一起來了。

宮小軍的沙發正對著窗,他猛吸一口煙,吐了幾個煙圈並抬眼看煙圈的時候,就看到了已走進院內正東張西望的劉衛康。他愣了下,想是不是出去迎接。這時,他又聽到了劉富康的聲音。

“宮小軍住哪兒?”劉富康在院中間的石榴樹下站住,目光四顧著說。

敏這時正牽著劉建國的手,在捉摸應該進哪個門,聽到劉富康的問話,她指了指對門,說:“那兒。”

敏說“那兒”的時候,宮小軍已經走到門口了,他緊走兩步,與劉富康緊緊地握了握手,說:“富康,歡迎。”

劉富康摘掉墨鏡,眨了眨眼以適應陡然亮起來的視野,他發現,宮小軍又白又胖地發富了。

“小軍嗬,”劉富康拍拍宮小軍的肩膀,笑著說,“知青飯莊沒見有進展,你倒是發富了。”

宮小軍也笑笑,摸著頭頂上那塊正在夕陽下泛著紅光的刀疤,看著敏說:“出了點小小的意外。”

劉富康哈哈大笑起來,說:“不意外吧?你想過沒有,王龍是什麽樣的人,那個晶又是什麽樣的人,天下烏鴉一般黑,能有個好東西?你這不是見了丈母娘叫大嫂沒事找事嗎?”

宮小軍聽著劉富康的這腔調就想起了上學時老師訓學生的情景。他想,劉富康你是哪個山上的猴子?你他媽有什麽資格教訓我?你有幾個臭錢了就一下子崇高了?他想發作,但是又不能發作,人窮誌短嗬,他知道如果把這暴發戶得罪了他發財的機會就沒有了。

宮小軍大度地走到劉建國的跟前,摸摸他的腦袋,說:“建國,在貴族學校還習慣嗎?”

劉建國這時正對掛在房簷上的一支圓鐵環感興趣,他一指鐵環,說:“叔叔,那是什麽?”

宮小軍回頭看了下,又看看敏,說:“不能叫叔叔,要叫伯伯,我比你爸大一歲。這個鐵環嘛,是你伯伯小時候的玩具。”

在我們這個北方城市裏,幾十年前流行一種推鐵環的遊戲,就是用粗鐵絲做成“Y”形的支架,推著鐵環滿街跑。宮小軍剛才之所以看看敏,是因為她也玩過,而且是和宮小軍一起玩的,比比誰推得遠。

“建國,你想玩,媽媽教你。”敏說,她好像也想起了那個時代。

劉富康自然不知道這東西是何物,農村長大的他小的時候隻知道玩泥巴。他將劉建國拉過來,說:“這破東西有什麽好玩的?你的電動玩具扔的滿屋都是還稀罕這個?你怎麽越來越沒出息?”

劉建國想哭,可看看劉富康那副嚴厲的表情就沒敢哭。

劉富康注意到,這時敏和宮小軍的臉色都不怎麽好看,他想自己有點過分了,就說:“高點點呢?也該改造好了出來了吧?你們那批知青我就沒見他了。”

高點點這時正在屋裏的鏡子前刮胡子,蹲了這麽長時間的大獄,一口好飯沒吃過,一個女人也沒見過,等於當了四個月的和尚。他自然不想當和尚,他最喜歡那個關於尋求長壽秘訣的笑話。這個笑話是開尋夢咖啡廳時一個老顧客給他講的,他到現在記憶猶新:一個腰纏萬貫的中年男人怕死,找到一個著名的老中醫,尋求長壽秘訣。老中醫問他,你抽煙嗎?中年男人答,抽。老中醫忠告他說,你不要抽煙了。中年男人下了下決心,說,好。老中醫又問,你喝酒嗎?中年男人答,喝。老中醫就又忠告他說,你以後別喝酒了。中年男人再次下了下決心,說,好。老中醫最後問他,你喜歡搞女人嗎?中年男人不好意思點點頭。老中醫不得不再次忠告他,以後不要搞女人了。中年男人聽到這裏頓時火了,問,那我還活著幹什麽?現在,高點點之所以刮胡子,就是想今晚出去痛快一下。劉富康一進院門的時候,他就看到了。他一開始想出去與劉富康會個麵,畢竟是十幾年沒見了,但猶豫了下還是放棄了。見了麵說什麽?現在,劉富康主動喊了他的名字,他想還是見個麵好,敏、宮小軍、劉富康,還有自己在這裏來個久別重逢大團圓想必很有趣。

“你好。”高點點走出屋門,握著劉富康的手,說,“聽說劉老板現在財運亨通嗬,是不是來扶貧了?”說著看了敏一眼。

高點點話裏有話,劉富康能聽不出來?他盡管有幾絲不悅湧上心頭,還是開玩笑般地說:“哪比得上高老板嗬,生意做得好,誰都知道開咖啡廳可是無本生意嗬。”

“劉老板過獎了,要是早幾天還真該請你去做客嗬,你們可都是高消費嗬。”高點點知道劉富康提到咖啡廳的目的是為了揭他的短處,就不痛不癢地回敬一句。

劉富康沒有興致與高點點玩嘴皮子,他本來以為高點點還在監獄裏蹲著呢,才問起高點點的,沒想到他這麽快就出來了。高點點一出來他覺著自己犯了個小小錯誤,這種尷尬的重逢毫無快樂可言。

“小軍,還沒吃飯吧?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走,先解決溫飽問題再說。哎,高點點,一起去吧。”劉富康說。

高點點連連擺手,說:“不了,不了,我晚上還有事,你們吃好,我的那口就讓敏代替了,高小軍你可要照顧好她嗬。”

宮小軍發現,高點點說這話的時候故意衝他搖了搖頭,就說:“高點點,你這是什麽意思?”

高點點這時已經走到自己的家門口,聽到宮小軍這樣問他,就又回過頭來,說:“宮小軍,你這是什麽意思?你真有意思。”

劉富康自然不知道高點點此話的用意,這時他已經沒有了耐性,就對宮小軍說:“走吧,小軍,這多沒意思。”

一行人來到光明大街北口的一家大酒店。路過市京劇團的時候,還在那裏停了停,宮小軍告訴劉富康,他選的知青飯莊店址就在這裏,已經跟團長講好條件了,隻要你覺著行就成了。劉富康仔細端詳了下這座三層的德式小洋樓,除了感到建築風格與知青飯莊不協調以外,無論地理位置還是交通狀況都不錯。他說,行,一二樓開飯店,三樓作我們通達公司的辦事處。小軍,你當飯店經理,敏當辦事處主任。以後這裏就是我的據點、根據地,農村包圍城市,星星之火就從這裏燎原了。你們要好好幹,我公司有政策,誰為公司創造了財富誰就享受最高的待遇,一年公司評三個狀元,每個狀元一座小洋樓。你們看怎麽樣?

宮小軍發現,從現在起,劉富康就成為他們的領導了。但是,劉富康不可一世的神情又實在叫他難以忍受,到底幹還是不幹?他回頭看了眼身後不動聲色的敏。

敏這時正給劉建國整理戴歪了的帽子,宮小軍看她的時候並沒有察覺。

宮小軍見敏沒有反應,就又想,小不忍亂大謀,先答應下來再說。他朝地上吐了口痰,說:“行。”

“小軍,這行為可不能在飯店裏出現嗬。”劉富康不滿地看著地上的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