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缺乏詩意的春天到來的時候,宮小軍全然不覺,他已經進入了一個忘我的工作狀態,隻到前天,宮小軍才終於可以放鬆下來歇一歇了,知青飯莊開業前的一切準備工作都已就緒,就等劉富康一句話就開門大吉了。這個時候,院裏的那棵老石榴樹就發出新芽,一簇簇紫紅色嫩葉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昨天,郵差給宮小軍送來了一份請柬,他打開一看是一家化妝品公司開業,邀請他去今天參加開業典禮。他有些莫名其妙,轉著腦子想了好幾圈也沒想起和這家化妝品公司有過什麽關係,所以他就懷疑郵差送錯了,這種送錯信件的事情對郵差來說已經司空見慣,就像送錯信件就是他的本職工作一樣。去年還發生過將別的院裏的報喪電報送到宮家花園的事兒。可是,宮小軍拿著請柬看了又看,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他的名字,而且門牌號碼包括院裏南屋都寫上了,詳細得不能再詳細。那麽,送請柬的人會是誰呢?

宮小軍今天一早就起了床,沒像前兩天那樣睡個賴覺,等著太陽曬了屁股才打哈欠下床,因為他已經決定去參加這個化妝品公司的開業典禮,一則解除心中迷惑,看看發出邀請的人到底是誰,二則知青飯莊馬上就要開業,劉富康正讓他拿開業典禮的方案,這不正是學習的好機會嗎?

宮小軍西裝革路履地從屋裏出來,就和高點點打了對麵,卻誰也沒理誰。本來宮小軍想同高點點打個招呼,一個院裏住了這麽多年了,何必將一切都掛在臉麵上呢,但一看他那有氣無處撒有怨無處訴的神情就放棄了。

高點點也不是那種跌倒了就不再爬起來的人,他已經做好準備東山再起,五萬元的罰款對他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隻是,他已經不願意再在這個宮家花園裏住下去了,他在樂園小區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還請裝飾公司裝修了一下。高點點的母親高田氏在他出獄之前,就被他姐姐接走了,今天,他就要搬家,永遠離開這裏,以後的宮家花園無論發生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就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了。

看著高點點走出院門的身影,宮小軍驚奇地發現,這個大院的人結婚好像就是為了離婚,像他,像高點點和李二孬。還有,這個大院的人沒有長壽的,宮小軍的父母,以及高點點的父親和李二孬的父母最長壽的才活到72歲。宮小軍想,這個大院總在被不祥之兆籠罩著,好像宮家在此營造根據地的時候忘記了看看風水一樣。

盡管宮小軍走得挺早,可趕到這家化妝品公司的時候,人家的開業典禮已經進行完了,來參加典禮的人們正提著一包包禮品往外走。宮小軍來晚的原因很簡單,請柬上隻寫了公司在哪條馬路上,可沒寫具體門牌號碼,他一拐進這條馬路的東口就下了公共汽車,而公司偏偏在馬路的西口。他走了近半個小時的路,一路上春風夾雜著灰塵撲麵,叫人舒適又不舒適。在化妝品公司門口,宮小軍看著地上的一層破氣球皮,就想是不是還進去。

我們這個北方城市以前開業慶典什麽的是喜歡放鞭炮的,實力越大放的越多,那年百貨公司新店落成的時候,十多條鞭炮從五層樓頂掛到地麵,那邊出席開業典禮的領導人持剪剪彩,這邊就點起了鞭炮,頓時硝煙彌漫,還把幾條條幅引著了,差點導致火災。自從去年市**常委會通過了禁止在市區放鞭炮的決議後,人們就不敢再放鞭炮了,可一遇喜事,耳邊沒個響聲總像缺點什麽似的,後來不知哪個聰明人想起了踩氣球,叭叭地也挺響,不幾天這種方法就傳遍了整個城市。宮小軍看著地上的破氣球皮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就有個禮儀小姐走過來告訴,公司經理請他到樓上經理室去。這個公司的小樓隻有兩層,宮小軍抬起頭看了看二樓,心想這個經理到底會是誰呢?

“小姐,你們經理貴姓?”宮小軍跟著禮儀往樓上走的時候,禁不住問。

小姐聽到這話後竟然笑了,說:“你這人真會開玩笑,我們經理認識你,你能不認識我們經理?”

“小姐,不是開玩笑,我真不知道你們經理是誰。”宮小軍連忙解釋說。

“那你見了就知道了,請進吧。”小姐又笑著說。

小姐說這話的時候,宮小軍已經走到了經理室門口。他停下步子,看了眼門上的經理室三個字,才迷惑不解地敲了敲門。

“請進。”裏麵傳來一個女人甜甜的聲音。

宮小軍聽到這聲音頓時嚇了一跳,心髒竟然狂跳不止,因為這個聲音他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盡管隻有兩字,但他能聽出這是誰的聲音。這是青,隻有青才會有如此甜美的聲音,他對這個叫青的女人早已刻骨銘心。但是,消失了六年的青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兒?這會不會是一種幻覺?他後退了幾步,他想離開,他沒有勇氣再次見到這個曾給他那麽大傷害的女人。

房門無聲在開了,青出現在門口。

“你好,小軍哥,”青努力地笑了笑,說,“請進來吧。”

小軍哥?五年前每當青喊他一聲“小軍哥”的時候,他都像掉進蜜缸裏一樣。宮小軍猶豫了下,看了眼青有些緊張的臉,也想努力地笑笑,但是失敗了,目光反而顯得更加呆滯。

“青,你?”宮小軍突然發現自己是一個感情如此脆弱的人,見到這個曾使他神魂顛倒又把他拋棄了女人竟然不知所措。

“坐下再說吧。”青將宮小軍讓進沙發裏,並給他倒了一杯茶,說。

宮小軍這時驀地產生了一種疲憊萬分的感覺,就像這五年的路今天一下子走完了一樣。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沒說話,獨自點了一支煙抽著。宮小軍點煙的過程顯得過於緊張了,掏出打火機打了三四下才打著了,而且將火湊上猛吸一口時才又發現他含在嘴裏的煙竟含倒了,點著了的是過濾嘴。

望著坐在沙發裏低頭抽煙一言不發的宮小軍,青也開始感到有些沒有主張了,盡管她為與宮小軍五年後這次會麵作了認真的心理準備。是嗬,五年過去了,五年前青棄宮小軍而去,跟了那個台灣老板,踏上了致富路,是沒想到還會回到這個城市,還會再見到宮小軍的。

那個台灣老板就是在我們這個城市知名度很高的孫行,當初,孫行想在這個城市開公司,卻因他有叛變革命出賣同誌逃往台灣的曆史問題被這個城市拒絕了。這個城市的人們記性如此之好愛憎如此分明是孫行沒有想到的,他本來以為四十多年過去了,該忘卻的已經忘卻了,人們不會再去追究他的那段不光彩的曆史。而且他回大陸不是來反攻倒算的,是來投資的,他之所以選擇這個城市並宣布前五年公司的利潤交給慈善機構,也正是他感到自己有愧於這個城市,他想以這種方式來謝罪,但這個城市不給他這個機會,他不得不在另一個對他一無所知的城市開了公司,並不斷發展壯大,以後又在這裏開了辦事處。

我們這個北方城市是保守的,這從行政官員到平頭百姓都已經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並在積極地改變,但對孫行的拒絕就不能單純看作是一種保守的表現,畢竟由於他,我們這個城市的先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他這種變節行為又正是我們這個城市性格剛烈的市民最痛恨的,即使不去從信仰的角度去看這個問題,但從做人上他也不應該在這個城市有生存的空間。金錢,是難以解決心理問題的。

晶當年認識孫行純屬偶然。

孫行得知這個城市的人們對他有著刻骨仇恨後,就想了解一些他逃往台灣後這個城市對他的反應。他到省圖書館第三閱覽室查閱了當地1949年的報紙,當他看到他的名字出現在市軍管會通告緝拿的***要犯的名單裏時,孫行驀地看到一支長槍頂在了他的腦後,接著便暈了過去。

這時,晶就坐在孫行的不遠處,正在構想怎麽促使宮小軍發家致富的方案。同事們跑過來將孫行扶起來並送往醫院裏的時候,她也跟著動了動手。孫行沒出什麽問題,隻不過受了點驚嚇而一時休克,打瓶吊針輸口氧氣就沒事了。孫行事後專門設宴款待他的救命恩人時,青因動了動手也被請了去。孫行不但請他們吃了飯,還送了禮物,一人一個金首飾。青在同事們中最年輕,又最漂亮,這個老當益壯的孫行就把一條最昂貴的金項鏈送給了她。老年的同事沒有收起孫行的禮品,而青卻收下了。這時候的青已經對窮大學生畢業生宮小軍徹底失望了,宮小軍開的那個破化妝品經營部沒掙到錢反而還賠了錢。青終於感到跟了宮小軍就等於跟了貧窮,就在孫行再次請她吃飯的時候,勇敢地躺在了他的臂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