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缺乏詩意的春天在我們這個北方城市又總是急匆匆地來,急匆匆地去。在躲過了一陣陣的風沙之後,人們發現夏天就要來到了。

我們這個城市的夏天是從五一節開始的,到了五一,人們就穿夏裝了,馬路上的交通警察也不例外。

宮小軍今天將冬天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將它們收進衣箱的時候,卻把那件冬天套裏穿的寫有“宮記西瓜行”的老頭衫留了下來,並穿在了身上。一年了,他想,從他在光明大街上賣西瓜到現在已經一年了。這一年中的酸甜苦辣的經曆,使他感到自己成熟了許多。

原在龍鳳大酒店作禮儀小姐的珠珠自神秘地失蹤後,就再也沒出現過。這期間,她的爺爺,也就是那個省農業學院的老教授倒是來過,並找到宮家花園,向宮小軍詢問孫女的下落。宮小軍這才再次想起這個叫珠珠的女孩子,至於她現在在哪兒,他也一無所知了。但是,昨天晚上,宮小軍突然在市電視台的新聞節目裏看到了珠珠,盡管珠珠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清純與質樸,但他一眼就能認出是珠珠。電視裏說,我市“嚴打”鬥爭再結碩果,警方日前破獲一起重大賣yin**案件,金岸桑拿浴老板及十餘名賣**同時落網。宮小軍看到,麵對電視鏡頭的珠珠是想用手遮起自己的臉的,但是她的右手和左手分別與其他賣**的手銬在一起,她隻是無力地低了低頭,又好像被什麽人斷喝一聲後不得不再次抬起頭來。

宮小軍看完這個新聞後一時不知所措,就像突然看到自己喜愛的一朵美麗的鮮花被人摧殘了一樣。珠珠是怎樣走向這一步的,宮小軍無從知道。這時,他想了那個叫晶的女孩子,珠珠和晶的經曆不會有什麽大的不同。珠珠喜歡這個城市,就像劉富康喜歡這個城市一樣,他們都想在這個城市紮下根來,不同的是從農村到城市的路走的不是一條,所以結局也就不能相同了。

青也再次找過宮小軍,並邀請他去參加了她的生日晚會。

青是在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走進宮家花園的,她進得院門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敏,敏這時正在將一隻破煙筒往廚房的頂棚上放。敏踩著一隻三腳凳,彎腰拿煙筒的時候還差點失去重心跌下來。青看著敏的背影站了下,想是不是應該幫她把這隻破煙筒放上去。青最終沒有伸手,隻是衝搖了搖身子終於掌握住平衡的敏笑了笑。

敏也笑了笑,她回憶起這個女人就是五年前離宮小軍而去的青。對於青,敏先前是沒有好感的,這主要是由於青的出現使宮小軍在敏的麵前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優越感的緣故。敏第一次走進宮家花園與高點點相親的那天,宮小軍在敏的麵前動作誇張地使勁摟了摟青的肩膀的舉動,她至今忘不了。後來,敏就想,如果不是宮小軍的這個舉動,或許她就不會與高點點結婚住在宮家花園。宮小軍的舉動無疑就是為了讓敏難受,那麽曾是那麽愛敏的宮小軍每天都要看到敏與高點點睡在一個屋裏是不是更難受?敏與高點點結婚同宮小軍與劉洋結婚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他們都是在用自殘的方式表達著自己對愛情的絕望,而最終的結局是兩敗俱傷。

宮小軍看到的青的到來,並沒有多少驚奇,自從在青的化妝品公司再次見到青,他就預感到青會找到宮家花園裏來。

青是來給宮小軍送生日請柬的,她之所以沒像邀請他去參加公司開業典禮一樣通過郵差而是親自送了來,是因為她也想到宮家花園來看看,就像敏和宮小軍想到他們下鄉的劉莊看看一樣。

宮小軍對青不熱情也不冷淡,隻是想起與青重逢後發生的事時有些感到荒唐可笑,這使他發現自己在女人麵前永遠不會成為一個自由人,他在女人麵前永遠是一頭牛,而女人永遠是牽牛的孩童。接過青的請柬,宮小軍沒有拒絕,盡管他已經發現了自己是一頭牽在女人手中的牛,這時內心裏是想拒絕的。

青的生日晚會在五星級大酒店裏進行,就是劉富康和趙婭茹住過的那個。走進富麗堂皇的大酒店,看著豐盛的美味佳肴和成群結隊的來賓,宮小軍自然會想起敏為他過生日時的情景,盡管檔次不能與青的生日宴會相比,但那份溫馨又是不能與之相比的。這便使宮小軍感到,人或許是為某種情感而活著,失去了那份真稚而真誠的情感,生活將乏味得如同一碗白水。

宮小軍是青生日宴會上最重要的客人,青不但將宮小軍安排在自己的身邊,而且還時不時地向他表示一下親熱,比方為宮小軍夾個菜倒個酒,有時候還會情不自禁地拉一下宮小軍的胳膊什麽的。青不避諱人們的眼光,宮小軍從青誇大了的親熱動作中看出,她是有意在向來賓們顯示自己與他的和好如初。宮小軍來時沒帶什麽禮品,盡管在他告訴了敏這晚的去向時,敏曾主張他應該帶上點禮品。宮小軍想,現在再貴重的禮品都已經失去了意義,永遠也不會與那條廉價的紅色滌綸紗巾相媲美了。

青生日晚會的最後一個項目是卡拉OK舞會,青登台演唱的都是些老情歌,當她演唱那首許多年前的春天,在郊區的那片小樹林裏,在宮小軍的懷抱中唱過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時,還忍不住淚流滿麵。宮小軍看著青投入而傷感的神情,沒有掉淚,盡管眼淚是那麽想掉出來。往日不再,光陰如流水不會倒流嗬。青也請宮小軍跳了舞,跳舞的時候臉貼在宮小軍的臉上,雙手緊緊地抱著宮小軍的腰。宮小軍沒有拒絕,他想這個時候是不便拒絕的,就像不便拒絕這個生日宴會的邀請一樣。青也向宮小軍說了許多自己很後悔的話,當然他知道,青隻有借著酒精的作用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但是,他更知道,青後悔也不後悔,如果當年青不離他而去,會有今天豐盛的生意晚會嗎?舞會結束時,青邀請宮小軍到她的家裏看看,說她剛買了一套房子,前天剛裝修好,請他去參觀參觀。這次,宮小軍婉言謝絕了。因為他明白,青這時請他到她家裏去絕不是僅僅想讓他參觀參觀一下她的新居,青今晚最重要的儀程或許應該由他和她自己在這所房子裏完成。但是現在,宮小軍已經不是獨身的宮小軍了,這天上午,他和敏去了民政局,辦理了結婚手續,他再次成為有婦之夫。

經曆了太多的感情磨難後,宮小軍終於有了一次自己選擇愛情的機會,那就是在青和敏之間選擇一個伴侶,他舍棄了青春永駐而富有的青,選擇了人老珠黃而貧窮的敏。對自己在近不惑之年的時候才有了這麽個真正的愛情選擇機會,宮小軍感到不幸也感到有幸。不幸的是,這一天來得太晚,人生的路程已走了一半;有幸的是,如果再早上幾年,哪怕就在去年的這個時候,他認為他仍將作出另一個選擇,那就是娶青為妻,擁有美貌和金錢。當然,宮小軍也不會徹底忘記這個叫青的女人,與青五年後的第一次重逢就發生了那種事應該是他感情的不可遏製的流露。不過,事過之後,宮小軍深思熟慮之後,他終於戰勝了另一個自己。

知青飯莊的半途而廢,對宮小軍而言也不能不說是個打擊,盡管在劉富康麵前他努力使自己保持理智與大度。劉富康不管處於什麽目的讓他和敏辦這個知青飯莊,對宮小軍來說都是個不可多得的機會。現在看來,劉富康讓敏和宮小軍辦這個知青飯莊如同借腹生子,孩子出生了,卻被人無情地抱了去,他和劉富康的第一次合作便夭折了。但是,知青飯莊的夭折卻為宮小軍和劉富康再次創造了一個合作機會,而這個機會卻是敏發現的。

敏決定離開這個城市的想法由來已久,就像劉富康走進這個城市的想法由來已久一樣。去年秋天,宮小軍陪同她再次去了劉莊時就產生了。在宮小軍為籌建知青飯莊而日夜奔忙的時候,她卻悄悄地與劉莊的老支書劉寶明聯係,想回劉莊安家落戶,作一個安分守己自力更生的農民。或許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逃離,但是敏總也忘不了她在劉莊度過的歲月,盡管她留在那裏的也有悲傷,而這種悲傷卻又使她想起了那裏的美好。特別是她和宮小軍的那次劉莊之行,鄉親的熱情又總使她產生如同出嫁的女兒回到娘家感覺。她發現,自己的歸宿應該是民風純樸的劉莊,而不是紛繁喧囂的城市。

宮小軍是在經營知青飯莊夭折後的第三天才聽到敏給他講她這個想法的。敏之所以遲遲沒把自己的這個想法告訴宮小軍,是因為她不想在他心氣正高的時候潑上一桶涼水。如果知青飯莊沒有被劉富康收回去,或許她的這個想法也就夭折了。劉富康無意中成全了她,而且是那麽完全徹底不留後患地成全了她。劉富康搬出劉莊,來到這個城市,使敏消除了與他同居一地的顧慮,她可以在劉莊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宮小軍聽到敏的這個想法,首先想到的是珠珠的爺爺,那個省農業學院的老教授,難道自己與他要殊途同歸?劉富康收回知青飯莊後,宮小軍並沒想再次到光明大街上賣西瓜,以緩解生活的窘迫。他自然會在絞盡腦汁地想一些其他辦法,在他想了三天三夜一無所獲的時候,敏突然為他指了另一條路,而他在看到這條路時竟然會頓時產生一種超脫而如釋重負的感覺,眼前也豁然開朗了,就像早就在等待著有人給他指這麽一條路一樣。宮小軍當時並沒表態是不是同意敏到劉莊去安家落戶的想法,隻是拍了一下腦瓜,仰天長歎一聲。

敏沒有聽到宮小軍長歎一聲時,發出的是什麽音節,但從宮小軍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的心已經動搖了。她決定,不再向他提及此事,耐心地等待他作出選擇。

劉富康第二天到宮家花園的造訪加快了敏實現自己願望的進程,而且宮小軍最後的決定讓敏也感到意外。

自開業的那個晚上宮小軍離開知青飯莊後,劉富康始終覺得有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上。宮小軍拒絕了劉富康給他和敏的那六萬元勞務費,劉富康就覺得欠了宮小軍的賬,而且這不僅僅是一筆經濟賬,還有道義上的公理賬。他不得不再次來到宮家花園,親自將那錢送上門來,還增加到十萬元。

劉富康這天上午來到宮家花園的時候,在院門口首先看到的一張布告,市法院昨天宣判了一批在嚴打中落網的罪犯,在打著紅叉現在肯定已經執行了死刑的罪犯名單裏,他看到了兩個熟悉的人名,王龍和李慶民。劉富康不認識王龍也不認識李慶民,他之所以熟悉,是因為宮小軍的緣故。而且他也知道,布告之所以貼在宮家花園的門口,則是因為他們兩個都與這個花園有著某種聯係。

宮小軍在劉富康到來之前,剛看到了這張布告,所以劉富康進門的時候,他的心情正不好,獨自坐在那個隻有三條腿的沙發裏吸煙。王龍和李慶民以命償命,應該是大快人心的事,但是宮小軍這時不能不想起劉洋和晶,每當想起注洋和晶,他就不能不傷感。隻到敏給劉富康沏好了茶,劉富康將那十萬塊錢放到桌子上,宮小軍的心緒才從那個血淋淋的場麵回到現實。

宮小軍看著劉富康放在桌上的十萬元,說:“劉總,這錢我不能收,如果你感到欠我們什麽的話,我想再與你做一筆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