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罪──我不是叛徒──萬歲──中國***萬歲──趙書記跑著,高喊著。

沒有人會聽到他的聲音,盡管他想讓人聽到。他的喊聲在汽笛尖利的鳴叫聲中是那麽的蒼白無力,就像萬**合唱裏的伴奏一樣。

趙書記與火車終於如願以償地相遇了。他被撞得粉身碎骨後,滾進了路軌下的小溝裏。

劉彪那天早晨出門時就看到鐵路旁圍了一群人,走進人群時就又看到一個人被火車軋死了。這種慘景在那個年代並不罕見,劉彪看過一眼後就準備走,但是一回身時卻驀地回憶起這人在哪裏見過。於是,他就再次回過頭來,仔細地看了眼,也就認出了趙書記。

劉彪的那段曆史很少有人知道,趙書記也沒再找過他。解放後,劉彪得知趙書記就在這個城市當大官時也沒敢去找趙書記。他進了機車工廠當了一名工人,並平安地活到了今天。

劉彪認出趙書記後,臉都嚇白了,他想趙書記要是不死一下子認出他不就完了?那段曆史如果被紅衛兵小將知道了他不被打成***才怪。他迅速離開了,回了家,幾天不敢出門,生怕趙書記的魂能認出他似的。

這個城市解放以後,特別是在得知趙書記已身居要職時,劉彪還常常在被窩裏摟著張一紅發牢騷,說如果不是她說不定自己現在也是個大幹部了。趙書記的死無疑為他找回了心理平衡:革命了怎樣?不革命了又怎樣?張一紅也好像當年不是劉彪救了她的命而是她救了劉彪的命似的說,劉彪,你去革命呀!現在去革命也不晚呀!劉彪嚇得直擺手,說,別嚷嚷,現在真革命就是革我的命嗬!

劉彪認為趙書記死得太冤是改革開放以後的事。有個台灣老商人回大陸投資,受到市委、市政府領導的熱情接見和款待,上了報紙又上了電視,後來就有老人認出,這個台灣商人就是當年的叛徒孫行。劉彪聽到這個事後就想,如果趙書記是現在的市委書記,他接見不接見他?

孫行來大陸投資的舉動很叫一部分不明真相的人感動,他向新聞界發布聲明說,公司前五年的收入他一分不要,全部用於慈善事業,包括資助那些老革命,為他們一人發一個急救卡。

這個孫行真是反動透頂了!你這是什麽意思?老革命還用你來資助?我們還缺你這點臭錢?許多老革命聯名上書,堅決要求取消他在這裏已經注冊的公司,趕出大陸。

那時候,主管這個城市外資引進的副市長也姓趙,叫繼紅,是隻有三十七八的年輕幹部,他就是趙書記的兒子。趙副市長這個時候就不能不想他的父親,以及那個叫王叢生的叔叔。如果當年不是孫行出賣了革命,以後的一切還會發生嗎?他將市工商局局長招了來,下令撤銷了孫行的公司。

孫行離開了我們這個城市,卻沒離開大陸,他在另一城市開辦了公司,現在已經有該公司的產品打進了這個城市的市場,並連篇累牘在做廣告。孫行回大陸搞慈善不知是真是假,但他在大陸已經名聲遠播了是真。他令人費解的舉動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沒人知道,也許僅僅是由於我們這個北方城市的人神經太敏感了的緣故?

劉彪現在對這些事已經無動於衷,盡管有時他也會與家人議論議論,但隻是飯後茶餘的一種消遣而已。他正帶領著一家老小,延著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大道奔小康了。

這天,宮小軍邁進猿人別墅的時候,劉洋和她母親張一紅正在院裏的東牆根燒火,一隻直徑足有兩米的大鐵鍋此時正冒著熱氣,他的兒**亮正和他的姥爺劉彪一起蹲在院中心的一隻大鐵盆前從豬蹄上撥著黑毛。在大鐵盆不遠處,一個碩大的豬頭正睜著兩隻恐懼的眼睛看著院裏的一切,一股股惡臭在院裏自由自在地飄**著,擺在門口寫有“劉記肉食店”的玻璃櫃上正有成群結隊的蒼蠅等待著美味佳肴的到來。

除了這群蒼蠅被宮小軍驚動了一下外,誰也沒對宮小軍的到來做出反應,包括他的兒**亮。

“宮亮,”宮小軍看了眼兒子泡在放滿豬蹄的大鐵盆裏的腳丫,說,“跟我回家。”

宮亮站在鐵盆裏,把從豬蹄上撥下來的黑毛粘在嘴唇上,說:“我不姓宮,姓劉,叫劉亮,你看我像不像劉備?”

宮亮的舉動不能不叫宮小軍感到惡心,他吐了口臭痰。幾天沒見,兒子連姓都改了,這是宮小軍做夢也沒想到的。宮亮,你將來想跟你姥爺一樣成為一個身冒臭氣雙手沾血的屠戶嗎?

“你爸爸不在家,放你媽的屁。”宮小軍說,惡狼撲食般地衝上去,朝宮亮的臉上就是惡狠狠的一巴掌。

宮亮的哭聲幾乎和巴掌落下的聲音同時傳到劉家人的耳朵裏。劉洋和她的母親一前一後奔過來,劉洋推了宮小軍一把,張一紅抱起了宮亮。

“你到這裏來幹什麽?你到這裏逞的什麽能?”劉洋說,輕輕地撫摸著宮亮紅腫的臉,“你的手癢癢了怎麽不到廁所裏去蹭蹭?”

“朝著老婆孩子發威風是不是你宮家的傳統?這是劉家,你知道嗎?你不是覺著你宮家挺文明嗎?我看是從文明人堆裏挑出來的吧?”張一紅說。

“打個半死才算你有本事。”劉彪不屑一顧地看了眼宮小軍,把手裏的豬蹄扔到大鐵盆裏,抹了把臉上剛才還沾在宮亮嘴唇上的豬毛,說。

其實,朝著孩子發威風是劉家傳統,與劉彪當年打孩子相比,宮小軍的打法無論是從數量上還是質量上確實都差得很遠。張一紅生育能力在他們這一帶是出了名的,她能在不到二十多年的時間裏先後為劉家生下11個兒女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二十年的工夫,劉河、劉溝、劉湖、劉泊、劉江象五連發火槍裏的子彈一樣噴射而出,一直到劉洋、劉海。在那個年代裏,劉家生活的拮據是可想而知的,劉彪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就打孩子,兄妹11個沒有不被劉彪在身上留下記號的。

劉洋的記號在胸部,宮小軍第一次麵對劉洋的**時曾對這塊疤感過興趣,本應是最平坦的地方,卻有疤痕隆起,真是遺憾極了。當時,宮小軍撫摸著這塊疤問其來由,劉洋告訴他,是他爸一根火鉤子砸過來留下的。宮小軍聽罷隻說了一個字:狼!

現在,宮小軍也終於變成了一隻狼。

“宮亮姓宮,我願打就打,打死了我償命。”宮小軍像一頭即將上角鬥場的公牛,說著就從張一紅的懷裏奪宮亮。

“你說姓宮他就姓宮了嗎?”劉洋說。

張一紅自然不肯放手,宮亮被宮小軍扯得哇哇大叫起來。

“把亮子給我。”這時,劉洋的弟弟劉海從屋裏走了出來,說。他繞過了大家敏感的姓氏之爭,既不叫“劉亮”,也不叫“宮亮”,而隻叫小名,亮子。

劉海戴著一副度數很深的眼鏡,一看就知道是個有文化的人。他是劉家最小的一個兒子,也是最有出息的一個兒子。劉家的11個孩子中,在出了10個偉大的工人階級之後,出了他這麽一個大學生。兩年前,他從大學法律係畢業,分到區法院街道法庭,無論什麽事情,他都能從法律的角度作出合理的解釋。他也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了信心,他甚至覺得劉家遺傳基因改良的重任已經落到了自己的肩上。對於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劉海常常感到幾許自卑,他很少向同學以及同事們談起自己的家庭,他同家庭條件好的人站在一起,常看到自己的身後有一塊陰影,這使他難以忍受。所以他現在正通過各種渠道想找一處房子,準備搬出去。

劉海把宮亮抱在懷裏,說:“你們能不能文明點?孩子的姓氏,從法律的角度上講,可以跟父親姓,也可以跟母親姓,姓名嘛,不過是個符號而已,何必這麽認真?”

宮小軍實在想不起哪個法律裏哪個條款有這樣關於姓氏問題的論述。宮小軍想,你他媽賣弄個屁,上了幾年大學你就能去掉身上的豬臭味?既然姓名隻是個符號,那麽你怎麽不姓宮?

“我的兒子,我是不是有接回去的權力?”宮小軍對劉海說。在大學生劉海麵前,宮小軍想變得文明些,他想,我們宮家的文明史比你劉家可是長多了。

“你的兒子?”沒等劉海回答,劉洋插話說,“這可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沒有我,你哪來的這塊肉?”差點文明起來的宮小軍再次惱怒了,“難道你抱著一隻枕頭睡覺就能往下掉肉嗎?”

“姓宮的,”張一紅如今已不是解放前那個叫兩個漢子追得直跑的張一紅了,她指著宮小軍的鼻尖,說,“你別不說人話,你媽就是抱了枕頭把你和你妹妹生下來的是不是?”

宮小軍推掉眼前劉洋媽的手指,說:“照這麽說,你抱壞了幾個枕頭了?”

這簡直是俗不可耐!劉海的手無力地垂下來,他突然發現文明的發展過程是如此漫長而艱難。

“你們文明些好不好?”劉海往上推了下已經滑落到鼻尖上的眼鏡,語氣已經變得軟弱乏力。

一直不說話的劉彪聞到了一股焦糊味,東牆角的大鐵鍋已經快幹了。他連忙端起大鐵盆向東牆角走去。

“文明值他媽幾個錢?滾!叫他領著孩子趕快滾。”劉彪回過頭來,衝劉洋和她媽大聲吼道,“你們還他媽愣著幹什麽?快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