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照和岑振希見黃金彪與徐平說個不停,起身告罪,去找張載和劉敞說話。

張載和林敞中進士之後,暫時沒有外放為官,先留在忠佐司,教進來的將校讀書。都是年輕人,他們兩個的學問好,容易被將校們接受。林照和岑振希都是殿試落第,與張載和劉敞算是同年,平時關係比較密切。

看兩個年輕人走開,黃金彪向前湊了湊,小聲道:“相公,小的一事相求,不知”

徐平笑道:“有話就直說,在我這裏,鬼鬼祟祟做什麽!”

黃金彪尷尬地笑了笑,道:“前幾年我跑高麗國的海路,賺了些錢財。最近一兩年做這生意的人多起來,特別閩浙一帶的海商北來,這生意越發難做了。”

徐平道:“怎麽個難做法?隻要正經做生意,別人能賺錢,你不一樣能賺錢?”

黃金彪搖頭:“閩浙海商都結會社,抱團在一起,如何做得過他們?以前從高麗國販運貨物,熟識的那些商家,都是賣了貨之後下次再給他們結錢。現在閩浙海商來了,都是現錢買貨,我們這些人便被冷落。這隻是一端,似這等事,數不勝數。從買貨,到回到大宋之後賣貨,處處都受他們排擠。一般商人,手中有了錢財,往往都是添置財貨,置辦各種產業,誰會在手裏留著許多現錢?閩浙人來了,我的生意做下去,隻好借貸。隻是京東路的銀行,不肯貸給我們,是以難辦。相公通融一下,左右我是有財貨抵押作保,又不是白手從銀行貸錢。東西兩京就可以貸得,京東路憑什麽不可以?”

“有這等事?”徐平倒沒想到。各地的銀行受當地官府的經濟政策限製,不是什麽都可以貸款。這不針對特定人群,是針對某些行業,即當地官府經濟政策中的勸和抑。京東路不向海商貸錢,肯定有自己的考慮,是抑某些行業或者某些勢力。

想了一會,徐平問黃金彪:“閩浙海商一樣有錢置辦產業,他們的現錢又從哪裏來?”

“賒來的唄。”黃金彪連連搖頭,“我們是從高麗人那裏賒貨,有他們給現錢,高麗人便慢慢與他們做生意的多。他們的現錢,是結了會社,從本土要賣貨物的商人手中先賒了過來。貨物到了,買他們貨物的商人再把餘款補齊。京東路則無此風俗,莫說是我一個外人,其本地人也無法如此做生意,是以難辦。”

徐平點了點頭,明白了黃金彪的困境。其實喜歡結會社的不隻是閩越,開封洛陽等中原腹地也一樣。與此相對應,商業模式是以賒銷為主。即小販從貨主那裏賒來貨物,賣掉之後再結清貨款。徐平的父親徐正就是用這種方式,從一個小酒販做大,在娶了常給他賒貨的女兒,就是徐平的母親張三娘,完成了底層破落戶到一方財主的轉變。

這種商業模式與徐平前世是完全不同的,以信用為根基,商人起步容易,大浪淘沙之下做大的是真正有商業頭腦的人。人為什麽會守信用?因為有法律在規範,有道德在約束著,到頭來還是要追到文明的認同所形成的文化上。道德一旦虛無,這種商業模式便就難以為繼,即使在後世存在,也不得不退到宗族和地域的認同感上。在明清,晉商、徽商等等商幫形成,與這一商統有關,也與文明認同消散,道德虛化有關。

這種商業模式威力相當嚇人,一旦走入正循環,會把整個行業吞噬進來。徐平前世中國一旦進入某個行業,慢慢會把整個行業的上下遊鏈條全部吞掉,殘渣都不留給外人,也是這種商業傳統的表現。禮失求諸野,上層忘掉這種商業傳統,一旦有了機會,下層會自動再次拾起來。很多做大的行業,往往是在打拚的時候,借著這種傳統做強做大。成了大企業之後,沒有文化自信,覺得自己這種做法太土,追求洋氣,要跟國際接軌,然後就沒有什麽然後了。沒有文明認同的道理解釋,隻好求助鬼神,洋人的文化和製度也是一種神。

之所以說國際化最終會消退,就是因為由工業革命帶起來的歐洲文明,最終沒有形成全球性的認同感,形不成全球統一的文化。從興盛到停滯,再到衰退,為了保住認同感先是求治亂,大家紛紛盯住經濟增長率,盯住就業率。治亂也無法給予國民認同感了,還是要走到文化認同上,先從人性的根本研究起,形成一套認同的道理。

這個過程,從理論到實踐,中唐到宋朝已經進行過了。蒙著眼睛隻信鬼神,抱著洋神的大腿把曆史當成垃圾堆,自然就想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從洋人那裏東一耳朵西一耳朵聽來幾個名詞,在人民群眾麵前跳大神。大神要想永遠裝下去,就隻能走明清兩朝文明退步的老路,上層結成利益集團,下層按著血緣地域抱團,離心離德。

徐平前世流行精英,講究精致的生活,說著洋人起著洋名喝著洋酒,衣鮮華麗的燈紅酒綠,不屑地看著圈子外麵的窮人們。剝開外衣,其實還是當年洋人打進來的時候,買辦們剪掉辮子,穿起洋裝,學著洋人生活的文化底子。所以洋人的影響力衰退,有的中國人比洋人還恐慌,因為對洋人那隻是生活,對他們卻是跳大神請來的那尊神。

徐平前世很喜歡看香港的老電影,特別喜歡看一些僵屍鬼怪片,亦樂一部洪金寶主演的《鬼打鬼》,看得特別有意思。現在想起來,那真是文化反應,曆史糟粕中的跳大神,對應著文化上的跳大神。文藝能夠反應民心,很多時候是無意識的,這就是《詩三百》可以稱經的道理。《東方紅》可以入經,《走進新時代》可以,“我不下崗誰下崗”就不行。

跳大神的經濟學家,會一本正經地告訴你金融的根本是配險配資,不學著洋人你的經濟就無法發展。把心中的鬼神去了,其實這話一點道理都沒有,人家的文化傳統,有人家的道理,你的道理又在哪裏?堅持隻能夠跳大神。銀行業的收儲放貸可以比作地租,發展到金融就隻能比作放高利貸了。沒有高利貸農業就沒法發展了?宋朝開始規範化的行會商業一樣可以,沒有金融商業傳統中一樣有自己的資金和風險的分配方式。

徐平做事小心翼翼,不跳大神,最終開始認識到商業文化怎麽從整體的文化中自己生發出來。他拿著前世聽來的洋人文化和製度,在這個年代跳大神,不但裝不了逼,還會被王安石這些人用道理打得鼻青臉腫。

文明認同感要想凝聚,就要徹底拋掉跳大神的文化,好好去找道理。現在正在建立的商業製度,就是將要建立的商業文化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