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通了自己的道理,別人的道理便就鑲滿寶石如花錦秀,那些寶石隨手可以拿來用。信神的道理中,他們立契約弭爭,我們也可以拿來用。他們是神來監契,所以立下的契就是天條,絲毫不能違背。我們不信神,所以民間立的契,由官來監,由我們這些偽君子來斷。憑什麽斷?憑的是天下民心。你如果不通道理,看著人家以契約為天條,絲毫不能夠違背,自己天下契約卻可依民意而斷,說什麽沒有契約精神,就是裝巫跳大神。通了自己的道理,便就能夠懂得別人的道理,知道立契哪裏可以學,哪裏可以不學。他們立契交稅雇人來治理,稱治理官為人民公仆理所應當,這不是天條,不要學這個,而是學他們是怎麽在自己的道理下治理的,學人家的辦法。”

“儒就是一個偽字,我們學儒的人,就是學怎麽扮演好一個偽君子。如果做了偽君子而不自知,以為自己是真君子,那就沒有了真性情。沒了真性情,世間一切皆假,官是個假官,民是假民,皇帝是個假皇帝。這天下什麽都是假的,假道,假德,假理,風俗禮儀什麽都是假的。就連父母祖宗,搞不好也會成了假的。假的不能承祀,怎麽辦呢?就隻能靠著身上的那一點骨血,留住祖宗的傳承。你們都聽過滴血驗親吧,其實那靠不住的,隻要選些人來試一試,便就知道了。假的成不了真的,不是天條,知道其假,找出其中的道理來,才能夠在條件合適的時候接著用。滴血驗親不成,總還有更能取真的辦法,祖先留下了這一點骨血,總能驗出來。世間一切皆假,這點骨血是真的,那就了不得。他們就驗自己的血,找到祖宗了便歡呼雀躍,找不到便黯然神傷。一定要骨血作數嗎?難道承繼的後人就不是後人了?過繼的子就是不是子了?收養的孩就不是孩了?以為自己可算是找到了真,那也就有新的假。偽,總好過假,是不是?不承認偽,那就隻能想方設法做假。各行各業要找一個祖師爺,在那裏供著,自己手藝好不好,叫祖師爺賞不賞飯吃。管仲世之名相,做了娼婦的祖師爺,唐玄宗莫名其妙,做了唱戲的祖師爺。你們說好不好笑?”

其餘的人皆麵麵相覷,也不知道是該回答好笑呢,還是不好笑。道理不同,對世事的理解就不一樣。那邊好笑的,這邊莫名其妙。那邊覺得理所當然,這邊覺得沒有道理,互相不理解。理要通,才能夠解啊,自己的理不通,怎麽能理解別人呢?

“朝廷中人做偽君子,惟有收天下之偽於朝廷一身,留下天下的真性情,才算是有天有地。天地相應,其德自現。人人皆知朝廷中的官員,除了那一身公服,就是偽君子。他們用自己的真性情,來觀這群偽君子演得好不好。用什麽看?用道理看。所以天下人皆知道理,朝廷演得越好,則有德。百姓接受了你這一套道理,這個理在民間,就成禮。我們在朝廷裏做偽君子,父母在孩子麵前做偽君子,天下人人皆演。我們演得不好,百姓看見了會心一笑,父母演得不好,孩子會心一會,通道理了這就是理解。家國相合,自有天下。”

“如果朝廷裏的偽君子們,不給世間留真性情,不讓百姓通道理,有天無地。你以為你不講道理,拿著儒家經典,你就是儒巫了,百姓麵前就口含天憲了?偽君子滿口道德文章,一肚子男盜女娼,偽君子,真小人,還不許百姓說你實際上是個小人,那怎麽行?你官做得好不好,隻在你演得好不好,道德文章,那是公服之外的事。百姓自己可以互相評價你這個人好色好財,你這個人好吃懶做,憑什麽不能評價脫下公服的人?不讓百姓有真性情,有天無地哪裏來的天地應,天地不應哪裏來的道德?沒有道德哪裏來的文化?沒文化憑什麽教化別人?天地間沒有一個道理在,道德、文化哪裏會有,教化無從說起。”

“沒道理,沒道德,沒文化,天下一切就都成了假的。這樣的假天下,假皇帝,假官員,假老百姓,過上幾百年會怎樣?偽君子,裝模作樣這些辦法就臭了,再用天下之民就不認了。那天下有沒有不偽的道理?有啊,有爭就鬥,鬥個天翻地覆。天與民爭,與民去鬥天,地與民爭,與民去鬥地,人與民爭,與民去鬥人。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這天地是枷鎖,脫了這枷鎖,帶著天地之民建新天地。”

“這有爭就鬥的道理,也是能通的。幾句話,人民當家作主,朝廷為人民服務,人民造反有理。百姓不是百姓,是人民,官員不是官員,是領導和幹部。領導和幹部從哪裏來呢?從人民中來。怎麽治理天下呢?到人民中去。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人民不造反,一有私心,人民就要造反。不滿意就造反,一點委屈不受。這個道理通,因為通這個道理的人,最終連自己都要鬥。與人民一起鬥自己,把自己鬥倒了,天下事就一理貫之。”

“我們是官人,百姓也尊稱另一個百姓為官人,那是認可我們。你騎百姓頭上,做百姓的主子,他們不會稱另一個人為主子,騎在他們頭上的沒法才稱聲主子。成了領導和幹部了,他們也會稱領導和幹部。這就是道理通了,在民間化為禮,理不通不成禮。”

“禮失求諸野,因為道理總在那些已經不在天下的野裏,作為禮在留存。我在邕州為官時,那裏的百姓遇到開心事,皆山呼萬歲。聽到這萬歲,當時心裏怕啊,因為我的心中沒有道理,心裏有鬼。萬歲是稱聖上的,怎麽亂喊?心中通了道理,便就明白,這就是曾經的禮留存於野。古時之人,認同一個事情、一個人的時候,呼萬歲。後來皇帝把萬歲加於己身,民間便就不呼萬歲了。有沒有道理?不讓人民呼萬歲沒有道理,他們從心裏認同了,就要允許百姓呼萬歲。山呼萬歲,天地相應,這是道德。天下皆通道理,理解萬歲!”

說到這裏,徐平對林照和岑希辰道:“穿公服,穿軍裝,都是扮演。要扮得像,軍容要嚴整。古軍容不入國,國容不入軍,軍國不相容。軍是對外的,是對敵的,要凜然有殺氣。這殺氣之軍容,不入國,豈可殺自己的百姓?軍隊去對敵,才可讓百姓見殺氣。若是於國內,隻見其嚴整。演得真,那就是不管自己的小心思,一心去戰鬥,去殺敵。得到了天下之民的認同,允許他們山呼‘禁軍萬歲’,你們要答出來你們在演什麽,‘保家衛國’!”

“我們雖然是偽君子,但是不作假,接著道理來。不要被王莽這個偽君子嚇著了,他的道理沒有通,但卻演得很真。如果他通了自己的道理,偽君子不過是用禪讓的辦法用儒之偽,來守天下。王莽這個沒通道理的偽君子,對天下之理也比儒巫通得多。他做的事很多要一兩千年後才能看明白,不能罵一句,讓他做鬼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