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安靜的醫院走廊上,蕭九山靜靜的說道。

他的聲音並不激烈,那略顯平和的聲音中甚至就連一絲過激的情緒都沒有,然而在他的身前,年僅九歲的小男孩卻是猛地一顫,條件放射的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那低垂著的頭和瑟瑟發抖的肩膀,看起來是如此的柔弱,如此的可憐。

可是蕭九山卻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他隻是靜靜的注視著自己的兒子,輕輕的問道,“你自己說吧,你錯在哪兒了?”

“我……”小男孩怯怯的張了張嘴,抬起頭來看到父親那平靜的麵容後,頓時一臉愧疚的低下了頭,“我不該欺負同學。”

“然後呢?”蕭九山靜靜的問道,平和的聲音中聽不出絲毫的惱怒,那平靜的聲音中蘊含著某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讓小男孩身體的顫抖漸漸平息了。

“還……還有不該罵老師。”然而身體的顫抖雖然平息了,但小男孩卻依舊死死的低著頭,不敢看他父親的臉。

“為什麽不該罵老師呢?”蕭九山問道,“你上課走神了被老師訓斥了,所以心裏不開心,覺得在新同學麵前沒有了麵子,所以開口罵老師有什麽不對嗎?”

“……”小男孩死死的低著頭,不敢說話。

“我叫你背的《弟子規》,你還記得嗎?”蕭九山看著跪在身前的兒子,輕聲問道。

“……”然而他的詢問依舊沒有回應,小男孩依舊死死的低著頭,不發一言。

“誒……”看著沉默的兒子,蕭九山有些無言的歎了口氣,問道,“驕矜無功,懺悔減罪——這句話出自什麽地方你還記得嗎?”

“出自《菜根譚》,原文是……是……蓋世功勞,當不得一個矜字,彌天罪過,當……當不得一個悔字。”小男孩輕輕的說著,然而每說一句話,他的頭便更低了,等完全說完後,小男孩的頭幾乎已經埋到了胸前。

“這句話怎麽解釋呢?”蕭九山問道。

“這句話的意思……意思是說,一個人即使立下了舉世無雙的功勞,但……但如果他恃功自傲自以為是的話,他也會……也會……”小男孩結結巴巴的說著,然而說著說著,卻有晶瑩的眼淚劃過了臉頰。

“繼續說吧。”蕭九山說道。

小男孩全身一顫,直接一口氣把後麵的解釋全部說完,“嗚……他也會被所有人厭惡,然後被眾人拋棄。而一個人即使曾經犯下了很重的罪業,但隻要他能誠心悔改浪子回頭的話,那麽他的罪過最終也會被他的懺悔所洗清。”

說完,小男孩直接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看著自己的父親,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爸,我錯了。”

“錯了嗎?”有些默然的看著自己的兒子,蕭九山歎了口氣,“至少……還沒到連對錯都分不清的程度啊。”

輕輕的伸出手放在了兒子的頭上,蕭九山溫柔的撫了撫小男孩的頭發,說道,“明天自己上門去給老師道歉吧。”

說完,蕭九山緩慢的轉身走進了醫院的病房裏,走廊上,隻有他那一如既往的平靜而溫和的聲音傳了過來,“跪一個小時,然後回家抄十遍《弟子規》吧。”

跪在走廊上的小男孩死死的低著頭,悔恨的淚水如雨而下,打濕了他膝前的地板。

行人來往不息的走廊上,有路過的小護士們的竊竊私語。

“薑姐薑姐,這個小男孩是誰啊?怎麽跪在這兒?”

“哦,你說小木魚啊,他是蕭老師的兒子,由於性格有些調皮,所以偶爾會被罰跪,大家都習以為常了。”

“蕭老師?哪個蕭老師啊?”

“就是306病床的那個患了肝癌的蕭老師啊,你是新來的所有不知道,那位蕭老師脾氣很好呢,而且知道好多東西,算是個博學多才的大才子了。醫院裏的大家都挺喜歡的他,而且據說他原來是一個名聲很大的老師,隻是沒想到突然被查出患了肝癌,已經在醫院裏住了一年多的院了。”

“啊?是癌症啊?晚期嗎?”

“是啊,癌症晚期……哎,這年頭還真是好人不長命啊,蕭老師這麽好的一個人,卻年紀輕輕的就患了癌症,真是蒼天不長眼。”

“可是……肝癌晚期的病人不是一般不能打擾嗎?為什麽他的兒子還需要他來管教啊?他妻子難道不管嗎?”

“噓!小聲點,據說蕭老師的妻子嫌棄蕭老師工資不高,早些年就扔下兒子和老公跑了,隻剩下兩父子相依為命。所有你以後千萬不能當著小木魚的和蕭老師的麵說這個話題啊,蕭老師還好點,脾氣好不會跟你計較,可是小木魚這個臭小子最恨別人在他麵前提她母親了,到時候他非得跟你拚命不可。”

“哈哈……不怕不怕,一個小屁孩,我還怕他啊?”

“切,死丫頭,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以後倒黴的時候就知道了。”

隨著兩個護士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拐角處,那低低的交談聲也在小男孩的耳中消失了。

低垂著頭跪在地上的小男孩,死死的攥著拳頭,淚如雨下。小小的胸膛裏,滿溢著悔恨與悲傷。

……

……

寒冷的冬日裏,也似就連朝陽乎畏懼著大地的嚴寒、希望能在被窩裏多賴會兒床一般不肯早早的出來,所以雖然已經七點了,但是窗外的夜空也依舊是漆黑而深沉的帷幕。

在大多數的孩童還沉睡著溫暖的被窩裏等待父母做完早餐後再把他們叫醒的時候,小男孩已經“叮叮當當”的開始在廚房裏做起了早餐,雖然由於身體還沒有完全長高,所以小男孩的動作顯得有些吃力和不便,但其實小男孩已經能很熟練的運用廚房內的那些廚具了。

沒過多久,小男孩便熟練的做完了兩份簡單的早餐,小心翼翼的把其中一份用碗裝好後放在保溫箱裏,小男孩抹了抹頭上的汗,借著客廳內昏黃的燈光看了一眼時間,這才拿起了自己的那份早餐開始吃。

小男孩吃得很快,當時鍾的指針移動到七點二十左右的時候,他就已經吃完早餐收拾好書包準備出門了。背著厚厚的書包走到了父親的房間門口,小男孩對著漆黑的房間裏叫了一聲,“爸,我去上課了。”

沒有回應。

那個躺在**、由於多年的疾病纏身而顯得憔悴不已的中年男人這次卻沒有回應,連隨意的“嗯”一聲都沒有,似乎睡得很沉,站在房門口的小男孩隻能看到**父親的身體在厚厚的被窩下拱起的一個弧形。

看到父親似乎還沒睡醒,小男孩頓時小心翼翼的關上了房門,害怕打擾了父親的睡眠,躡手躡腳的走出了家門,小男孩踏著路燈昏暗的光線,背著大大的書包離開了。

當中午小男孩放學回來的時候,他如同已往一般的把目光放到了客廳的茶幾上,打算把父親吃完飯後留下的碗筷拿去洗了。然而小男孩在房間裏找了好幾遍,都沒有找到碗,頓時有些疑惑。

皺著眉頭打開了保溫箱,小男孩發現早上他離開時放在裏麵的那碗炒飯,依舊完完整整的放在保溫箱裏,明顯沒有動過的痕跡。

低著頭想了想,小男孩跑到了父親的房門口,對著黑暗中**躺著的父親叫了一聲,“爸,你怎麽沒吃飯啊?是不是沒胃口啊?”

黑暗中的父親沒有回應他,房間中彌漫著的依舊是安靜而無聲的氣氛。

小男孩皺了皺眉頭,把門關上不再打擾父親的睡眠後。他站在客廳裏想了想,從褲兜裏掏出了幾張有些皺巴巴的紙幣,打開房門跑了出去。

大約過了十分鍾左右,小男孩拿著一罐八寶粥跑了回來,雖然在父親還是中學老師的時候,小男孩偶爾吃過幾次這種甜甜的東西,不過在那個還是九幾年的時代,八寶粥這種東西就算是在生活還算富裕的家庭看來,也依舊是一種難得的奢侈享受,就更別說是現在這個已經被醫院的治療費用掏空了家中的財產的小家庭了。

小男孩興衝衝的拿著這罐甜甜的八寶粥打開了父親的房門,將八寶粥放到了床頭櫃上後,他對著父親沉睡的背影輕輕的呼喚了幾聲,“爸,我給你買了一罐八寶粥,你起來吃了吧。”

回應他的依舊是沉默,小男孩將父親的沉默理解為了對他為何有錢買這種東西的詢問了,頓時有些尷尬的撓了撓頭,“這錢是趙老師給我的了,他說我這次期中考試考了全班第一,所以獎勵了我三塊錢去買點零食吃。”

“雖然趙老師也給了前三名的其他兩位同學獎勵,但其實我知道趙老師這麽做都是為了我,”小男孩低著頭,輕聲說道,“我聽同學們說,以前班上是沒有這種獎勵的,是從趙老師知道了我的情況後,班上才開始有這種獎勵的。”

說到這裏,小男孩有些驚慌的抬起頭來辯解道,“當然爸爸你不用擔心,我是一直按照爸爸你說的去做的,就算窮,我們也要窮的有骨氣,所以之前趙老師好幾次想要幫我,卻都被我拒絕了,可是這次實在是拒絕不了,畢竟三塊錢其實也並不多,當著全班那麽多同學的麵,我也不能拒絕老師啊。”

“……”蕭九山依舊沉默著沒有說話,那道黑暗中隱約可見的輪廓,讓小男孩有些害怕。

“爸,你……”小心翼翼的碰了碰父親的背,小男孩輕輕的問道,“你該不會是生氣了吧?”

“……”回應他的,依舊是沉默。

小男孩撓了撓頭,不知道父親的這個反應是什麽意思。歪著腦袋想了想,小男孩覺得父親既然沒有發表意見,那麽肯定就是默認了,畢竟按照父親的脾氣,如果他真的反對這件事,那麽就算再困倦,他也絕對會強撐著睡意告訴他的。

“呃……那好吧,爸你繼續睡吧,我不打擾你了。”撓了撓頭,小男孩悄悄的退了出去。

不過才過了一會兒,房門又被打開了,小男孩從門縫處冒出一個頭,有些不放心的對著黑暗中**的那個輪廓叫了一聲,“爸,記得把八寶粥吃了啊。”

隨著房門再次關上,這個房間內又陷入了一片漆黑的寧靜中。

回到客廳後,小男孩把保溫箱內已經有些冷了的炒飯拿到廚房裏熱了熱,就著一杯白開水把這份剩飯吃了下去。安靜的房間內,就隻有小男孩一個人沉默著坐在飯桌前,吃著早上剩下的炒飯。

冬日裏白茫茫的天空中見不到太陽,隻有那略微有些暗沉的光線提示著現在是白天的事實。暗沉的白色光芒透過窗戶照進了這個空****的房間裏,讓這白色的光線顯得異常的寒冷。

而小男孩吃完飯後就從書包裏把老師布置的作業拿了出來,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就開始做作業了。安靜的室內,寧靜而祥和,一時間隻有圓珠筆摩擦著粗糙的紙張發出的沙沙聲不斷響起。

然而這裏雖然寧靜,但是這裏的寧靜,卻顯得有些冰冷而孤寂,如同遠離了人世溫暖的萬裏冰原一般。

當下午放學回家的小男孩把書包放好,習慣性的打開父親的房門看看父親有沒有什麽吩咐時,他有些疑惑的發現中午買來的那罐八寶粥依舊完完整整的放在床頭櫃上,似乎連動都沒有動過。

皺著眉頭看了**依舊沉睡著的父親一眼,小男孩輕輕的關上的房門,不理解為何今天父親的睡意為何如此的濃。

過了一會兒,廚房裏傳來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然後有食材和滾燙的熱油發出的噝噝聲不斷響起,隨著小男孩在廚房內的動作,一股白色的炊煙從廚房的窗口冒了出去,緩緩的飄散在了冬日裏凜冽的寒風中。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左右,小男孩拎著保溫箱輕輕的推開了父親的房門。走到了床前,將保溫箱靠著床頭櫃放好後,小男孩對著父親說道,“爸,我把飯放在床頭了,等會兒你醒了記得吃了,如果你不想吃油膩的東西的話,就把八寶粥吃了吧。”

“哦,對了,我差點忘了說了,八寶粥和炒飯是不能放在一起吃的,老師說了,吃了鹹的東西後又去吃甜東西的話,會反胃的,爸你別忘了啊。”小男孩說道,看到父親沒有說話後,這才躡手躡腳的小心走出了房門。

然而當第二天早上小男孩再次推開這個房間時,卻發現八寶粥依舊放置在原來的位置,保溫箱也完全沒有打開過的痕跡。小男孩皺著眉頭打開了保溫箱,不出意外的看到了裏麵已經變冷的冷飯。

“爸,就算你沒胃口不想吃飯,但多少還是吃一點啊,一直不吃飯的話身體會受不了的。”小男孩歎了口氣,說道。

然而黑暗中回應他的依舊是沉默,小男孩歎了口氣,隻能把保溫箱拎了起來,轉身走出了房門,“好吧好吧,你繼續睡吧……哦,對了,爸你不是說你喜歡吃萵筍嗎?我中午去買點來做給你吃吧。”

“如果等會兒餓了的話,就把那罐八寶粥吃了吧,我去上課了。”在小男孩的叮囑聲中,房間的門再次被關上。

然而讓小男孩頭痛的是,接下來無論他買了什麽菜來做飯,蕭九山就是不肯吃,就算他最後一咬牙買了幾小塊父親曾經最喜歡吃的紅燒肉回來,可是第二天打開房門的時候,小男孩卻發現那些飯菜依舊備有被動過。

終於到第三天,小男孩忍不住了。他輕輕的推了推父親的背,有些無奈的勸道,“爸,你多少吃點東西啊,都快四天了,你什麽都不吃怎麽行啊?”

“……”回應他的,依舊是沉默。

小男孩低頭想了想,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就算打擾了父親的睡眠,也得和父親把這個事情說清楚,所以他略微有些用力的推了推父親的背,“爸,別睡了,快起來吃點……”

小男孩愣住了。

被他推得輕輕翻了一個身的中年男人臉朝上的躺在**,借著房間內略顯昏暗的光線,小男孩看到了父親那微微閉上的雙眼,以及……

臉上那種奇怪的蠟黃。

“爸……爸?”心頭閃過一種奇怪的感覺,小男孩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推了推父親的身體,然而這次蕭九山卻連動都沒有動一下,那微微閉上的雙眼,就如同陷入的最深沉的睡眠一般,連睫毛都沒有眨一下。

麵色愣愣的伸出有些顫抖的手,小男孩將手輕輕放在了中年男人的心髒處,沉默了幾秒。

然後,小男孩瞬間怔住了,他動作僵硬的收回了手,死死的捂住了嘴,難以置信的瞪著眼睛看著**那具已經僵硬的屍體,小男孩的淚水如同絕提了一般湧出,徹底了模糊了他的視線。冰冷的房間內,響起了一聲哀嚎,“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