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師哥你瘦了不少耶,是不是在河南吃不飽啊?嘻嘻……”

“是麽?”劉鑫若有所思地撫了撫兩頰,語氣多少有些誇張。“不覺得啊,我吃得好多。”

“那怎麽腮幫子癟得跟猴子似的?”蕭雪笑著追問道。

“亂說,我這麽英俊瀟灑,怎麽可能象猴子。”劉鑫鼓起兩腮,瞪起眼睛,擺了個自豪的架勢。

“哈哈……笑死我了,你這副尊容也敢自稱英俊瀟灑,那豬八戒還不得帥得驚動黨中央啊。”

“我也就是沒他鼻子長而已。驚動個市政府倒也不在話下。嗬嗬……”

劉鑫臉上一片溫柔敦厚,眼睛裏的喜悅閃啊閃的,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從熒幕裏跳出來,跳進她正呼吸著的空氣裏。蕭雪心頭猛地一顫,竟不知該如何乘勝追擊才好。

“怎麽不說話?市政府還沒驚動,就先把你嚇著了?”

熒幕上劉鑫的笑容越發顯得意味深長。蕭雪的臉不由就熱了,想抬手上去拍散它們,卻又擔心被劉鑫看到。正手足無措間,一串輕柔的敲門聲恰到好處地幫她解了圍。

“等等。”蕭雪一邊說,一邊就轉過身,對著房門的方向喊道:“媽。什麽事?”

“已經十點多了,你早點兒睡。”

“還早呢,媽。”蕭雪回頭對著熒幕做了個鬼臉。“我正跟劉鑫師哥說話呢。他剛從河南回來。”

門外的淩塵頓了頓,才說:“那好吧,不過也別太晚了,你師哥大概也要早點休息的。聽到沒有?”

“聽到了,媽。對了,剛才師哥問你和爸爸好來著。”

“哦,也替我問你師哥好。” 過了一陣,又說,“叫你師哥有空來玩兒。”

“知道了。”蕭雪拖著長腔答應了,轉過身,重新看著熒幕,還是想不起該說什麽,隻得隨口問道。“師哥你在看什麽?”

“看了兩條新聞。嗬嗬……”

笑容淡靜的劉鑫顯然並未察覺到她剛才的窘迫。蕭雪悄悄鬆了口氣,一邊暗自慶幸鏡頭夠小顏色也有些失真,一邊就又東拉西扯地聊了起來,神情也便漸漸從容下去。

轉眼就過了十一點,蕭雪看看桌上的鬧鍾,又看看那張清朗的臉和那副溫厚的笑容,心中頗有些不舍。“師哥,我得睡覺去了。”

“好,去吧。晚安。”

蕭雪猶疑著,又說:“師哥你也早點休息吧,剛出差回來,肯定也很累了。”

“我不累,沒事兒,嗬嗬……”

“還說不累?”意識到自己話裏濃鬱的關切,蕭雪忽然又有些窘迫,但還是忍不住繼續嗔怨道:“你真的瘦了好多呢。”

“亂說。”劉鑫抬手抓了抓自己的臉。“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我胡子太長造成的錯覺。奇怪!你年紀輕輕,怎麽就變老花眼了?嗬嗬……”

“呸!你才亂說呢,你才老花眼呢。分明就是瘦了,還不承認。”

“好,好,瘦就瘦了吧,反正過兩天還會胖起來的。”

”哼哼!”蕭雪這才滿意地咧了咧嘴,又問:“談判很辛苦嗎?”

“你還睡不睡覺去了?”劉鑫半認真半打趣地反問道。

“不用你管,回答我的問題。”

“一點都不辛苦,整天吃喝玩樂,遊山逛水。舒服得很呢。嗬嗬……”

“那怎麽還瘦了這麽多?”

“因為……”熒幕上的劉鑫專注地盯著她,神情忽然變得十分古怪。“因為我想你了唄,嘿嘿……”

蕭雪頓時心跳臉熱,連忙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臭師哥,不許胡說八道。”

“哈……你看看你,不問候你吧,說我不關心你;想你吧,又說我胡說八道。那要我怎麽樣才算好呢?”劉鑫的臉上又隻剩下了調侃打趣。

“怎麽樣都不好,你天生就是臭師哥,爛師哥,嚇倒市政府的豬八戒師哥。哼哼!”蕭雪一邊說,一邊就抓起滑鼠,關掉了那個總是讓她手足無措的窗口。

但劉鑫的話還是變成文字追了過來。“我是真的想你了啊,什麽時候想我親愛的小師妹也成胡說八道了?嘿嘿……”

“懶得理你!哼哼!”蕭雪咬牙送出這幾個字,隨即就關掉電腦,衝到**,將混亂不堪的腦袋和火燒火燎的臉,一起埋在了枕頭下麵。

他怎麽總是這樣一副水火不侵的長輩做派?雖然並不是那種嚴肅呆板的長輩,但長輩畢竟就是長輩。在他眼裏,自己似乎一直都還是個十歲的小女孩,不可能變成一個和他有著對等地位的成年人,更不可能變成一個能夠吸引得住他的女人。在網上偶爾說的那些略帶曖昧的話,多半也不過是拿自己逗著玩兒尋開心罷了。象他那樣的人,怎麽可能會跟一個高中女生認真呢?蕭雪想著想著,越發覺得煩躁不安,猛地抓起枕頭,砸向電腦。還不夠解氣,便將所有伸手能及的東西全都扔了過去。

那隻紅色的手機剛一出手,蕭雪就驚得停住了。手機撞牆的“喀啦”聲和砸在地板上的“噗嗵”聲,也都直接穿刺過來,仿佛要在她胸膛裏戳出一個巨大的傷口。蕭雪連忙搶過去,抓起手機,按了幾下,又解開皮套看了半天,才總算放下心來,全身乏力地躺倒在**。

那是劉鑫從美國帶回來送給她的摩托羅拉T8088。

輕柔的敲門聲忽然又響了。“小雪,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沒有,媽。”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蕭雪連忙清了清嗓子,又說,“我掉了東西在地上。”

“哦,早點睡吧,都快12點了。”

“是,媽。”蕭雪一邊答應著,一邊就躡手躡腳地走到冰箱旁邊,打開冷藏櫃,拿出晚上吃剩下的那小半桶哈根達斯香草冰淇淋,關了燈,又躡手躡腳地走去床邊,坐在地上。

吃完冰淇淋,蕭雪的情緒才總算安定下來。她爬上床,閉上眼睛準備睡覺。心裏卻還在不斷嘀咕著:既然他總說自己瘦,那就得想辦法吃得再胖些才行。好不容易才等到他,決不能讓他再落到別的女人手裏。

第一次見到劉鑫,是在蕭雪十歲的時候。1994年的春天,她上小學四年級,下半學期剛剛開始。

那是一個台風肆虐的下午,周末,爸爸媽媽一早就出門去了,說是要陪一個北京來的老同學吃午飯。因為她上學期成績不太好,所以留她在家,跟著爸爸帶的研究生安昭補習功課。

也不知為什麽,午飯過後,蕭雪忽然很想吃冰淇淋。那時好象還沒有哈根達斯,最好的冰淇淋也不過是和路雪罷了。但她還是想吃,想得不得了。十歲的小孩子,得不到的時候當然隻有哭,哭得安昭也心煩意亂起來。又找不到爸爸媽媽,隻好打電話向劉鑫求助。

那時她家還在學校裏麵的教師樓裏,所以劉鑫很快就趕來了。全身透濕的他,手裏拎著一個白色的小袋,裏麵裝著四隻雪糕。這數目蕭雪記得很清楚,因為在一個人吃了兩根雪糕之後她還不滿意,依舊哭鬧個不停,以至劉鑫不得不頂著台風衝了出去,好半天,才又帶了四個甜筒回來。

等到台風漸歇劉鑫要走的時候,安昭卻又留住了他。她怎麽也無法向蕭雪解釋清楚那幾道數學應用題到底是什麽意思。或者隻是她解釋得清楚而蕭雪無法理解。但最終,她隻能再度求助劉鑫,雖然他的衣服還一直濕著。幸好,劉鑫的講解簡單明了,而且十分有趣。

隻可惜蕭雪已經不記得那是些什麽題目,劉鑫又是怎麽講解的了。她也完全不記得第一次見到的劉鑫是個什麽樣子。那時她正處在厭惡異性的青春前期,劉鑫在她腦袋裏留下的,就隻有一個白皙而瘦弱的影子。但有些別的東西,卻讓她對這位大哥哥印象很深。他的勇毅,他的聰敏,以及,尤其是他執著的樂觀。

後來,在劉鑫去美國之前,蕭雪還又見過他很多次。然而,那時的劉鑫,臉上的憂鬱卻比樂觀更盛。而從美國回來後的劉鑫,代替那樂觀的,又已經變成了沉靜深邃。

差不多有三年時間,蕭雪一直試圖回憶起那個最初的劉鑫。卻怎麽也無法成功。但在她心目中,最初的劉鑫和現在的劉鑫始終都占據著同樣重要的地位。而中間的那個,雖然樣子記得很清楚,卻隻能讓她覺得可悲可憐。

一直到95年春天,蕭雪都沒再見過劉鑫。然而,每次安昭講解不清楚的時候,都會打電話找他幫忙。一開始是他講給安昭,安昭再講給蕭雪,後來是他直接講給蕭雪。再後來,隻要蕭雪覺得安昭講解得有些吃力,就會催促她給劉鑫打電話,以免耽誤大家的時間。

漸漸地,蕭雪喜歡上了那把明亮而溫和的聲音。如果連續兩三天沒有聽到,她就會故意找個借口裝糊塗。仿佛那聲音不僅能教她功課,還能讓她忘記許多無聊的煩惱。以至她偶爾會不由自主地懷疑,其實不是劉鑫講解得好,而是他的聲音改善了她的心情,激發了她的理解能力。因為,有那麽幾次,劉鑫才剛說了幾個字,她就已經豁然貫通,不再需要任何講解了。

但她還是會假作不解地繼續聽下去。那些清晰的吐字和沉穩的呼吸,以及那些誇張的讚許和爽朗的笑聲,常常讓她快樂得不能自己。假如不是安昭在旁邊,她很可能會抱著電話,一直聽下去,直到耳朵爛在話筒上為止。

這種日子並沒能維持多久,夏天來臨後,突然之間,安昭就再也不肯打電話給劉鑫了,而且還嚴厲禁止蕭雪提到他。

蕭雪立刻象是掉進了冰窖裏。

那時她已經十一歲,多少懂得了一些男女關係,知道劉鑫和安昭是一對戀人。卻還不是很能理解戀人之間的衝突和冷戰。那怎麽可能發生呢?愛情不是兩個人之間的完全奉獻麽?完全奉獻給對方了的兩個人,怎麽會有如此激烈的矛盾,怎麽會不願和對方說話,又怎麽會因為一些無法理解的東西而分手呢?

從安昭這裏得不到答案,蕭雪隻能自己偷偷去找劉鑫。

那是一個熱辣的下午,四點多了,陽光還毒得象是被什麽人下了砒霜。蕭雪放學沒有回家,在法學院的辦公室打聽了好一陣兒,又在校園裏繞了一大圈,才總算找到了研究生樓。

知道劉鑫在上麵而且馬上就會下來看她,蕭雪站在門廊裏,一邊喘息著擦汗,一邊在心裏七上八下地敲著小鼓。她本沒有期望今天就能找到他,一旦找到了,不由又有些惴惴不安起來。長這麽大,她還是第一次獨自跑出來找一個陌生人。雖然她如此熟悉如此喜歡他的聲音,他的人,卻始終也隻是一個白皙而瘦弱的影子。

隻是,時間已經不容許她再打退堂鼓,隨著“咚、咚、咚”的腳步聲,一個人從樓梯口風一般衝了出來,在她麵前笑嗬嗬地站住。“你好啊,小師妹。”

“你……你好。”蕭雪輕聲囁嚅著,頭不由自主就低了下去。

劉鑫的樣子似乎比她印象中的還要瘦弱,臉上的笑容也帶著一種奇怪的味道,說不出是幹澀還是蒼老。難道,這就是那個勇毅聰敏執著樂觀的大哥哥嗎?這就是那個在台風中跑來跑去輕易幫她解決所有難題的大哥哥嗎?蕭雪偷眼看著他腳上的涼鞋,腿上的西褲,身上的襯衫,越看越覺失望,雙腳蠕動著,幾乎想要轉身逃開。

“來跟我請教什麽功課?怎麽會找到這裏來的?累不累?幹嗎不說話?啞巴了?嗬嗬……”

他的聲音明亮溫和依舊,仿佛是直接從她腦袋裏拷貝出去的一般。蕭雪聽著聽著,不覺就輕鬆了許多,這才抬起頭,略帶猶疑地答道:“是,數學。好多數學。”

“好多數學?嗬嗬……那你還是跟我上來吧。我看你累得都快站不住了。”說完,轉身走了兩步,回頭見蕭雪沒有動靜,便又打趣道,“怎麽,已經走不動啦?要不要我背你?”

蕭雪臉上一熱,連忙說了聲“不用。”隨即跟在他後麵,爬上三樓。

蕭雪至今還可以在腦海裏清晰地回憶起那間雙人宿舍,她後來又去過很多次,每次都很整齊,很幹淨,讓她越來越覺得自在。宿舍不大,不到20平方,比她的房間大不了多少,而且到處都是書,各種各樣的顏色和裝楨,一排一排地站在明黃色的書架和書桌上。窗簾和床單都是淡青色的,上麵有深淺的藍色紋格。風扇永遠都開著,門口是一台黑色的14寸電視,一台乳白色的單開門冰箱。

劉鑫一進門就打開冰箱,拿出一瓶水,笑著問:“我這裏可沒冰淇淋,涼開水喝不喝?”

蕭雪不好意思地笑笑,點頭接過杯子,喝了幾口。然後拿出課本,問了幾個算術題目。

劉鑫很快就解釋了一遍,見蕭雪表示全懂了,便問:“還有嗎?”

“沒了。”

“那你回去吧,有什麽問題可以隨時再來問我。”

“還來這裏找你嗎?”

“也不一定。這樣吧,你記下我的呼機號碼,有問題就呼我好了。”

“好,謝謝劉叔叔。”蕭雪慢慢收拾著課本和筆記,心裏卻不停在猶豫著,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說明自己這次來的目的。隻好東一下西一下地磨蹭了半天,才總算裝好書包,站起來。正想就這麽回去算了,以後有機會再說,轉身發現靜靜坐在**的劉鑫,正眼神呆滯地看著窗外,臉上的幹澀和蒼老益發濃重,不由又站住,嘴巴動了幾下,卻還是說不出一個字。

好一陣兒,劉鑫才忽然回過神來,看到蕭雪還站在後麵,連忙笑著問:“收拾好了嗎?我領你下去吧。”

“收拾好了。”蕭雪嘴裏應著,卻不肯轉身,隻低頭看著自己的腳。

“怎麽了?還有什麽事嗎?”

蕭雪握了握拳頭,鼓起勇氣,低聲說道:“劉……劉叔叔,你來做我的家教好不好?”

“怎麽?安昭阿姨教的不好嗎?”

“不,不是不好。可是……我想讓你教。”

“哦,嗬嗬……現在這樣不是挺好嗎?安昭阿姨負責教你,有問題還可以來問我。等於有兩個家教呢。”

“可是……可是……現在安昭阿姨都不肯打電話給你了。”蕭雪抬起頭,看著他。

劉鑫楞了片刻,還是笑了,笑容卻幹澀得厲害。“她不打你可以打嘛。不要緊。”

“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劉鑫收斂起笑容,看了看她,這才歎息一般地慢慢說道:“說了你也不懂。小孩子好好讀書,不要管大人的閑事。”

蕭雪立刻噘起了嘴巴。“我懂,你說了我就懂。”

劉鑫好奇地看著她,忽然又笑笑。“那好。我告訴你。我們倆今年研究生畢業,我已經聯係好了去美國,你安昭阿姨卻不肯去,既不想去讀書,也不想和我登記結婚後過去陪讀,非要留在這裏當老師不可。”

“當老師不好嗎?劉叔叔不喜歡老師?”

“不是好不好的問題,她早就知道我要出國,也答應了跟我一起去,現在卻……”看到蕭雪努力做出理解的樣子,劉鑫忽然就醒過味來。“哈……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麽,都說你還小,不會明白的了。”

“我明白。”蕭雪忍不住大叫。

但她當然是不明白的。真正理解劉鑫的那番話,已經是幾年之後的事了。

直到夏天離開深圳,劉鑫再也沒有在她麵前提到過安昭。每次蕭雪去找他或者傳呼他,他也總是隻肯講解那些課本上的東西,連閑話也難得會說幾句。漸漸地,蕭雪就沒以前那麽喜歡他了。假如不是後來的那封信,蕭雪說不定還會就此完全忘掉他。

隻是,蕭雪也始終沒辦法喜歡安昭,在她心目中,安昭本就是個平凡得毫無特征的女人。長相中等,學識一般,除了性格溫順之外,看不出一點特別的好處。經過劉鑫這件事,她越發討厭起安昭來。她心裏暗暗覺得:能有劉鑫這樣的人喜歡,安昭實在應該好好珍惜才對,怎麽可以那樣出爾反爾欺騙劉鑫,給那張樂觀開朗的臉,塗上那麽多的幹澀和蒼老呢?

於是,在劉鑫獨自去了美國之後,蕭雪的成績很快就一落千丈。中考的前景也立刻黯淡起來。

96年春節,蕭雪收到了劉鑫從美國寄來的一封信。那是她有生以來收到的第一封正式信件。

“蕭雪小師妹,你好!

“以前你都是叫我‘叔叔’的。我們年齡相差15歲,這麽稱呼本來也沒什麽不妥。不過,從輩分上來看,我是你爸爸的學生,跟你應該算是同輩,所以我覺得還是叫你‘師妹’的好。你同意嗎?不反對的話,以後你就叫我‘師哥’吧。

“我現在在紐約大學就讀法學理碩士和工商管理碩士雙學位。雖然我英文底子還不錯,但聽起課來仍很吃力;加上我想在兩年時間內得到這兩個學位,課程安排很緊;此外在生活方麵還需要一定時間才能適應,許多簡單的事情也都要加倍努力才能完成,所以更加辛苦。

“但我卻對自己很有信心。我拿著最高的獎學金,開支方麵基本不用擔心。而在學業方麵,我又是一向遊刃有餘的。如果學位順利修完,我還想再讀一個CFA,也就是高級金融分析證書課程呢。

“聽我說完這些,也許你會認為我是一個天生喜歡讀書的人,在中國讀了十幾年,到了花花世界的美國之後也不知道享受,還要不停地讀下去。其實不是的,我也是個喜歡享受生活的人。隻不過我選擇了一種最適合我采用也最容易達到目標的途徑而已。

“從和你差不多的年紀開始,我就時常思考這樣一個問題:讀書到底是為了什麽。媽媽告訴我,讀書是為了將來能有一個好的前途。但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她隻說對了一半。書讀好了當然會有比較好的前途,難道書讀不好就一定不會有好的前途嗎?也不一定。很多歌星,影星,體育明星,書讀的都不怎麽樣,他們的前途不也很好嗎?

“所以,問題的關鍵是,並不是什麽人都做得了歌星影星體育明星。在成為‘星’之前,他們所付出的努力,隻怕要比我讀書所付出的努力多很多倍。而我沒有歌唱天分,沒有演戲天分,沒有體育天分,即使願意付出和他們相同的努力,也成不了他們那樣的明星。

“每個人都對未來的生活有著自己的期望。有的期望自由,有的期望富有,有的期望幸福。但不管期望什麽,在中國,甚至在全世界,讀好書,學好知識,鍛煉好頭腦,都是那些沒有明星潛質的人達成自己期望的最主要途徑。讀書不成功的人,長大了常常也無法成功,而且很容易就被別人控製,成了別人的奴隸。

“聽安昭阿姨說,你這個學期學習不夠努力,成績明顯下降,可能會考不上深大附中,很是為你擔心。我一直都認為你是個很聰明的人,隻要認真讀書,什麽樣的題目都難不倒你。但如果你存心不好好學習,那麽,不管你將來想做什麽,想成為什麽樣的人,你也很可能會變成一個被別人控製的奴隸。

“匆匆寫了這麽多,雖然你未必全都能懂,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寫了下來。作為你的師哥,我覺得有責任要告訴你這些道理。即使你現在不明白,將來也肯定是會明白的。隻要你記得一句話就好了——不想當奴隸,那就好好讀書吧。

“對了,你現在好好讀書還有一個最直接的好處,那就是爸爸媽媽為你提供的快樂生活。假如你考不上好中學,他們一生氣,不僅很多享受沒有了,說不定連冰淇淋都沒得吃了。那是多麽巨大的痛苦啊。嗬嗬……

“祝安康!等待你的回信!

“師哥劉鑫草”

蕭雪一直保留著這封信。即使後來她意識到這封信一定是在安昭的建議和爸爸的請求下出籠的,也還是對劉鑫感激不已。在那樣的繁忙中寫這樣的長信從那麽遠的地方寄來給她,已經足以讓她努力幾個月了。

幾次信件來往之後,蕭雪對劉鑫的喜愛重新又蓬勃了起來。他來信的時間間隔很長,很少羅七八嗦;他也從不居高臨下,每次都是大哥哥一般的平輩口吻。雖然信的內容的也都無非是些無聊的人生道理,但用什麽方式說,以什麽樣的頻率說,對十二歲的少女而言,實在是比內容更為重要的事情。於是,很快,劉鑫在蕭雪心目中的定位,就從一個學業指導者,變成了生活領路人。對她的影響力也輕易就超過了爸爸甚至媽媽。

但,順利考上深大附中之後沒多久,安昭將去美國留學的消息,卻又一次讓蕭雪陷入了混亂。

那時她剛剛度過少女的初潮危機,從同學那裏知道了些男女之事,也看了幾本席娟岑凱倫之類的粉色讀物,滿以為自己即將成年,對愛情的認識也已經相當豐富了。不料,劉鑫和安昭之間的情愛糾葛,竟如同一道沒有標準答案的數學應用題一般,讓她始終不得要領。她又無從了解詳情,劉鑫不會說,安昭當然更不會說。她所知道的一切,大都隻能是她的猜測。而她越猜測,就越是疑惑難解。有那麽一段時間,她幾乎被這個問題折騰得象是變了一個人。

難道不是嗎?愛情就是愛情,如此神聖,又如此簡單。愛上了就應該在一起,不愛了就應該分開; 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是痛苦,被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愛上也是痛苦;和不愛自己的人在一起是笨蛋,和自己不愛的人在一起也是笨蛋。難道這些不都是無庸質疑的愛情真理嗎?難道這個世界上還會有其他形式其他種類的愛情嗎?安昭固然是個笨蛋,難道劉鑫也是個和她一樣的笨蛋嗎?

安昭當然是去找劉鑫的,而且很可能會和劉鑫結婚,蕭雪越想越覺得心裏不舒服。她知道自己應該為他們感到高興,尤其是應該為劉鑫感到高興,因為這肯定是他的願望,也是他刻苦努力的結果。但她卻就是高興不起來。她討厭安昭,雖然並沒有因此也討厭劉鑫,但他莫名其妙的頑固執著,卻實在叫她感到失望,有時她甚至會在恍惚間相信劉鑫的聰敏都不過是假象。她不認為安昭配得上劉鑫,她也不明白劉鑫為什麽愚蠢得非要死抓著安昭不肯放手,而在那樣的“欺騙”之後,安昭居然還有臉再去找劉鑫,則已經可以算做是一種無恥了。

送走安昭,蕭雪還又鬱悶了很久,想要寫信給劉鑫探問消息,卻又擔心被安昭看到,幾封寫好的信都沒敢寄出。於是,送出的信越拖越慢,收到的信也逐漸短促,最終全都變成了節假日那些可有可無的問候,他們的聯係也就越來越象是一根已經幹涸了的血管。

隻是,幹涸的血管,還是會有橡皮筋一樣的牽扯作用。在經過這樣一些周折之後,蕭雪已經再也忘不了劉鑫。即使那時她並沒有意識到,除了哥哥和父親之外,劉鑫還具備著在她生活中扮演其他角色的可能性;即使她後來曾經為了過分沉重的學業和課外訓練的壓力,獨自和爸爸媽媽奮爭了一年有餘,並最終獲得了補償性的勝利;即使她還曾經曆了兩次被掐死在萌芽狀態的早戀,開始封閉自己,並對一切道貌岸然的長輩心懷怨恨,她也無法忘記劉鑫。因為她忘不了劉鑫告訴她的那句話——“不想當奴隸,那就好好讀書吧。”每次重讀那封信,她都對這句話有了更深的認識,以至於本來隻是寫在那裏的幾個字,在一遍又一遍的描摹之後,逐漸透進了她的心裏。她不想做奴隸,她要好好讀書,不是為父母而讀,是為自己而讀,讀好了,她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離開這裏,象三毛一樣,擺脫一切人的控製,走得遠遠的,走到天涯海角去。

假如不是2000年春節劉鑫突然從美國回來深圳定居,蕭雪也許真的會一直這麽苦讀下去,她的未來生活中,也未必會再給劉鑫留下什麽位置。

差不多有整整一年,蕭雪都還搞不清楚劉鑫的“海歸”對她究竟意味著些什麽,又將如何改變她的生活。是的,他已經離婚,擺脫了討厭的安昭和莫名其妙的愚蠢;他的體型比以前健壯,臉上也沒有了叫人難受的幹澀和蒼老;他在納斯達克賺了不少錢,又成了一家後台堅實的投資公司的總裁,讀書有成人生得意;所有這一切,都讓他立刻又成了蕭雪的人生榜樣,而且如此立體真實,比以前平板的書麵教誨要有說服力得多。從他送她最新款的手機,以及經常抽時間跟她聊天來看,他也仍舊保持著溫厚仁愛的大哥哥風範,時刻關切著她這個總有很多麻煩事總有很多羅嗦問題的小妹妹。但,問題是:劉鑫真的僅僅隻是她的榜樣和哥哥而已嗎?在起初的驚喜和快樂之後,她還在期望著些什麽呢?到底是自己想不清楚,還是自己不敢承認?

矛盾之中的蕭雪,在劉鑫麵前越來越無法做到象以前那樣的輕鬆自在。他似乎也並不想和她過分接近。他從來都不邀請她去參觀他的房子和公司,即使蕭雪主動提出想去看看,他也總以工作忙之類的理由回絕;他那雙曾經純淨樂觀曾經淒苦絕望的眼睛,也已經變得沉靜深邃,誰也無法輕易看出他的情緒。自己真的會喜歡上這個無法捉摸的老男人嗎?

幸好,今年春節發生的一件事,讓蕭雪不能再繼續陶醉在這種若即若離患得患失的幸福之中了。

知道又有一部電影要來深圳招選女主角之後,爸爸立刻興奮得象隻大猩猩,叫著要趕快帶蕭雪去試鏡。蕭雪起初還沒怎麽反感,隻是因為害羞和不自信,隨口推搪了幾句。爸爸試圖說服她的理由和媽媽隨後的反應卻著實讓她大吃一驚。爸爸的理由是:女孩子讀書再出色也沒用,最後無非就是嫁人生子過一輩子的平凡生活而已。隻有想辦法進入娛樂圈才有可能出人頭地,成不了大明星也有很多機會嫁入豪門當上養尊處優的少奶,他們兩老自然也就可以不再操勞盡享清福。而媽媽的反應呢?除了孩子還小將來可以考電影學院之外,就再也沒有多說什麽。

蕭雪終於明白爸爸為什麽從小就逼她學習鋼琴舞蹈聲樂以及諸如此類她從來沒有顯露過多少天分的玩意兒了。即使在她學業異常沉重的中考期間,也都不允許她停止這些課外訓練。而且,他和希望她讀書成材的媽媽顯然有過秘密協定,在雙方都不肯妥協之下,她不得不同時拉起了兩架欲望的戰車。正是這些強加上來的欲望,讓她辛辛苦苦地活了十七年,每天不是讀書就是練習,至今都沒有過過幾天象樣的生活,也沒有一個象樣的朋友。她一直都是他們的奴隸,將來就算出了名嫁了大款,隻怕還要繼續做他們的奴隸。

蕭雪無法想象自己如何還能在他們的控製下過四年的大學生活,假如不是離18歲成年還有將近十個月,她甚至會立刻從這個家庭中逃開,象是逃離一座令人窒息的地獄。而在逃開之後,她唯一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除了劉鑫不會有別人。也隻有劉鑫,才能提供給她自由自在走遍世界每一角落的快樂生活。

當你和某個人在一起就會快樂,而且隻有和他在一起才能快樂的時候,那不就是愛情了嗎?除了設法讓他愛上自己,又還有什麽能抓住他不讓他跑掉的辦法呢?蕭雪忽然覺得自己已經理解,當初劉鑫為什麽會那麽頑固執著地抓著安昭不放了。

勉強應付過那次試鏡,蕭雪將自己的全副精力,都用在了劉鑫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