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吃完晚飯走出小飯館已是將近八點鍾,天已全黑了,張林說要我陪他到山坡上的戲台去聽戲,我本想讓他的司機幫忙先把小師妹和錦秋送回酒店去,可她們卻都不願意回去,說是也想看戲,其實我知道,小師妹對老戲或許還有幾分興趣,錦秋哪會看什麽戲啊,她們就是不放心我喝了那麽多酒,不過我這時候也確實有六七分酒意了,走路的時候都覺得腳下有些虛飄。

我們一行人五人拾級而上,就往戲馬高台的山坡上走去,大約是因為天色漸晚的緣故,此時行人已經不如下午那樣多了。大約五分鍾之後,我們就跟著張林來到了半坡上的一處戲台前,台上倒是演得正熱鬧,隻是如今這個時代,看戲的人已經極少了,彭城自然也不例外,戲台前一二百平米大的一片場地上,隻稀稀拉拉的站了一二十人而已,其中還多是上了年紀的。

我們在戲台前隨便找個地方停住腳步,往戲台上看去,隻見戲台中央一個大花臉和一個青衣旦你來我往的,兩側吹拉彈唱也一應俱全。我試著聽了幾句,卻感覺唱腔發音怪怪的,根本聽不懂,似乎並不是京劇。

張林隨著台上哼哼了兩句,轉頭笑問我道:“老弟你知道這是什麽戲種嗎?”

我正要說不知道,身旁的小師妹就笑道:“聽這唱法,豫東調夾著點沙河調,應該是江蘇梆子吧?”

張林楞了一下,看著小師妹笑道:“看來柳笛你也是懂戲的人啊,還知道這是江蘇梆子。”

小師妹笑道:“談不上懂,我學著玩學過一點越劇和黃梅戲,江蘇梆子以前隻是聽說過,這也還是頭一回聽到呢。”

張林哈哈一笑,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不錯不錯,常老弟,你這是娶了個仙女媳婦啊,如今這麽年輕、還懂戲的女人,可是打著燈籠都難找了。”

我感覺臉上挺有光彩的,哈哈笑道:“是啊,這我可不謙虛,在我眼中,我媳婦就是這世上一等一的女人。”說著就伸手攬住小師妹的腰,看她微微發紅的臉上開心的笑容映在戲台上灑下來的燈光裏,隻覺得分外嬌美,酒意上湧,忍不住就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她頓時就羞紅臉低下了頭,但我知道她在偷笑。

錦秋伸手撓了她一下,笑道:“姐,開心就大笑出來吧,別躲著偷笑了。”

小師妹轉頭啐了她一口:“小狐狸精,死一邊去!”說完就咯咯笑了起來。

張林笑了笑,又說道:“柳笛,那我再考考你,你看得出來這演的是哪一出嗎?”

小師妹自信滿滿的笑道:“這是《千金記》中的《別姬》那一出,講的是楚霸王垓下別虞美人的故事。”

“哈哈,不錯不錯、當真不錯!”張林開懷笑道:“看來以後咱倆可以當個票友。”

聽小師妹這麽一說,我再留心去聽,因為心裏有了個譜,終於能依稀聽明白了,隻聽台上那青衣似乎正在唱《和霸王歌》:“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戲台上演完《別姬》,又演了一出《胭脂》,到了大約九點一刻才散場,我們一行五人這才掉頭離開,張林卻還意猶未盡的在嘴裏哼哼著。

走過一處臨水的回廊,隻見回廊外的水中突兀的立著一塊大約三四米高的怪石,張林抬手指著那塊怪石說道:“常老弟,你看那塊石頭像什麽?”

我仔細盯著怪石看了看,說道:“似乎像是一個頂盔摜甲的將軍正在仰麵觀天。”

張林點了點頭,說道:“沒錯,這塊石頭叫‘嘯天石’,因為從這邊看過去,就像是楚霸王仰天長嘯一樣,因此得名。我有時候心裏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會來這兒看看這塊石頭。這石頭還有另一個怪處,我先不說,一會兒咱們走到那頭你再看看,看你能不能看出來。”

我們順著回廊往前走了十多米,已來到了石頭的另一麵,張林又停住了腳步,對我說道:“老弟你現在再看看那塊石頭像什麽。”

我盯著看了兩眼,隻覺得怪怪的,說不出來到底像什麽,就聽一旁的錦秋說道:“像一具大骷髏骨架。”聽錦秋這麽一說,再盯著一看,也覺得有幾分像,一具低垂著頭的巨大骷髏骨架,手足以及兩排肋骨都還算清晰。

張林說道:“是啊,這石頭一麵是人一麵是鬼,聽說古時候有個女詩人寫了首誇讚楚霸王的詩,裏邊有兩句是這麽說的,‘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於是也有人把這塊石頭叫做‘人傑鬼雄石’。要我說啊,這完全就是牽強附會,這骷髏垂頭喪氣,哪點半點鬼雄的樣子。該叫做‘一將功成萬骨枯石’才是,要是沒有這背後的白骨,楚霸王哪能仰天長嘯,縱橫天下?”

聽到張林這話,我隱隱約約的覺得他似乎是想要向我表達些什麽,可我今晚酒喝多了,腦袋裏迷迷糊糊的,一時又想不明白,因此隻好點點頭隨口附和道:“張總說的有道理。”

張林撇了撇嘴,微微一笑,就又轉身帶頭向前走去。

走出建築群山門,麵前就是下山的石階,視野頓時開闊了,一眼望去,眼前是萬家燈火,我心中暗想,我現在站的這地方,大約就是當年項羽演兵操馬的所在了,匆匆兩千年,滄海桑田啊……正胡思亂想著,一陣夜風吹來,今晚喝多了酒,本來還覺得身上有些燥熱,被這夜風一吹,隻覺好不愜意,於是我就將身上的襯衣紐扣解開了兩個,敞開胸懷任由夜風吹。

伴隨著徐徐夜風,忽然從前方飄來一陣唱戲的聲音,低沉黯啞,好不蒼涼,聽得人忍不住想流眼淚,隻聽那聲音唱道:

古徐州形勝,消磨盡,幾英雄。想鐵甲重瞳,烏騅汗血,玉帳連空,楚歌八千兵散,料夢魂應不到江東。空有黃河如帶,亂山回合雲龍。

漢家陵闕起秋風,禾黍滿關中。更戲馬台荒,畫眉人遠,燕子樓空。人生百年如寄,且開懷,一飲盡千鍾。回首荒城斜日,倚欄目送飛鴻。

我循聲望去,前麵除了正歪歪斜斜走下石階的張林和扶著他的司機之外,再無旁人了。身旁錦秋輕笑道:“‘鐵甲重瞳,烏騅汗血’,張總這是撫今追昔,悼念項羽呢。”

小師妹輕輕歎了一口氣:“唉……這哪裏是悼念項羽,‘戲馬台荒,畫眉人遠,燕子樓空’,英雄美人都已消磨盡了,隻剩下漢家陵闕、關中禾黍,分明就是在以劉邦自比嘛。累累白骨支撐著項羽縱橫四方,項羽自己的屍骨卻又成了劉邦君臨天下的墊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