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我打開窗子,冬日的晨風清冽刺麵,天海交接處,玫瑰色的暗雲如巨浪起伏。我想起從前常常做的那些夢,想起從沒有如夢中一般,和她在山頂眺望過星辰,看過日出。但我卻怎麽也想不起為什麽和她鬧了別扭,為什麽在我去北京前的最後一個夏天,沒有和她告別。

我隻記得初到北京,給她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告訴她初秋的北京天高氣爽,西單的人潮熙熙攘攘。告訴她我的院係就在兩隻石獅子把守的西門,再往東走,就是美麗如畫的未名湖,那裏到處是笑顏如花的戀人。告訴她從今以後吃飯要用限額的飯票,一個學期隻能洗二十次的澡,告訴她我們係裏的一個老頭被叫做國寶,我們個個都是熊貓。但我始終沒有收到她的回信。在我和她之間,隔著迢迢綠水,重重青山。

那時每晚臨睡前,除了交流鬼故事與黃色笑話,我們常常會聊起愛情。張小輝說愛情算個雞毛,長春的漂亮姑娘他隨叫隨到。田晶晶說喜歡他的女生不計其數,為此得專門準備一備忘錄,還說他克服失眠的辦法,就是默數她們的名字,經常一不留神天就亮了。小趙忍不住發出兩聲輕笑,被他腳丫子猛地頂起床板,急忙訓練有素地說:“我信!我信!服了!服了!”

小南照舊搖著腦袋一言不發,假裝深沉。鯤鯤說他的初戀貌美如花,經常和他騎著單車一起看夕陽回家,說著說著不小心露出了破綻,原來該姑娘名花有主,丫純屬意**。被我們戳穿後,他很是羞愧,猛地跳下床,拉開房門,對著漆黑無人的走道嘶吼了一聲:“!”

關於這個詞,有很多種叫法,最耳熟能詳的莫過於“”。比如張少帥經常說:“賊冷”、“賊牛逼”,他的意思當然不是說賊的很冷,也無意探討賊的與牛逼之間的後現代關係,純粹隻是一種表達強烈情感的語氣助詞。如果換成“賊冷”,或者“賊冷”,就感覺得了前列腺炎似的,不夠爽利。

所以每次聽鯤鯤嘶吼“”的時候,我們都覺得很不爽利。我對他說:“你丫能不能直抒胸臆?要想玩兒深沉,幹脆叫‘萊特兄弟’。”他問典故,我說:“萊特兄弟發明了飛機,是飛機的爸爸,因此簡稱‘’。”

關於愛情這個詞,也有很多種說法。那時我不過十八歲,少年輕狂,喜歡一個女孩往往隻有兩個禮拜的保鮮期,得手之後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當然,在我們那個沒有網絡和一夜情的純潔年代,所謂的“得手”不過是嚐到她舌尖的滋味。)所有那些臉容模糊的女孩中,惟有她時不時地讓我想起。每次想起,總夾雜著惆悵、憤怒、甜蜜,以及沸騰的,但我不知道那樣究竟算不算愛情。

所以輪到我的時候,我沒有提她,而是信口胡謅了一個故事。在這個故事裏,天藍如海,夏蟬如浪,我騎著單車,大撒把衝下長長的斜坡,她從背後緊緊地抱住我,在我耳邊大聲地說,她希望這條斜坡有如一生那麽漫長,她要這麽抱著我,一直到死。

3

1995年的秋天,晴空媚好,28樓前的銀杏樹在風裏金燦燦地搖曳。比起愛情,那時還有更多新鮮有趣的事兒。校園裏到處是初識的朋友和美麗的女孩。我們就像從各條江河裏匯入大海的魚兒,無憂無慮,恣意地享受著躍過龍門後的自由和快樂。

那時田晶晶剛剛考取了駕照,每天清晨,我們吃過學五的紫米粥和油餅,搭乘著他的吉普車,呼嘯著前往一教上課,沿途伸出腦袋,象美國大兵似的朝著過往的女生們揮手吹口哨,收獲了白眼之後哈哈大笑。

上午通常是專業課,授業恩師兩位姓楊,兩位姓黃。老楊與老黃是歸國華僑,前者是某民主黨派主席,高瘦嚴肅,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上課時就象是在做人大報告;後者腦門油光,大肚渾圓,身段煞是可愛,常常穿著花裏胡哨的印尼batik襯衫,教我們唱爪哇民歌,但他最喜歡壓低嗓子深沉地演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盡管連第一句也找不著調兒。

小楊正值盛年,是我們係裏的中流砥柱,長得有些像曆史書裏的成吉思汗,慈眉善目,滿臉微笑,說起話來也特別溫和親切。但我們總懷疑他是國安局派遣來的秘密特工,蓋因不管課上還是課下,他總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就算是一隻花腳蚊在牆角偷偷打了個飽嗝,也逃不出他的順風耳。

小黃是當年剛畢業留校任教的大師兄,單純熱情,不修邊幅,經常胡子拉雜,穿著領子烏黑的襯衫來上課,那件燈芯絨外套穿了四年,後來我們已經記不起它原來的顏色。我一直記得正式開學的第一天,他帶著我們離開狹小逼仄的教室,圍坐在圖書館東門前的草坪上,露天上課。天藍如海,空氣中盡是秋日草木的芬芳,我躺在草地上,看著白雲自在飛揚,仿佛自己也浮在雲端。

每天中午吃完午飯,我們圍坐在宿舍裏吞雲吐霧地侃大山。那時常抽的煙叫“都寶”,又稱“得兒逼”,第一次抽的時候,就像當頭挨了一板磚,扶著牆,腦子裏空白一片。洛夫有首詩,“槍聲,吐出芥末的味道”,我想那是因為台灣隻有日本料理,沒有“得兒逼”。

附近幾個寢室都禁煙,那些煙槍們都把我們這兒當作了大本營,煙騰霧繞,比試著各種吐煙圈的絕技。後來有些家夥渾水摸魚,不僅蹭煙,還外帶偷水,於是被我們揮舞墩布,全部驅逐出境。

下午大多是些冗長乏味的選修課,不是用來睡覺,就是用來寫信,除了輪值替大家報道的同學外,很多人選擇了更有意義的室外活動,比如踢球,比如去海澱買卡口帶,比如蹲在路邊,抽著煙,看來來往往的漂亮女生。但有些大課是與英語係、西語係一道上的,美女雲集,誰也不願意缺席。我第一次遇見芳芳,就是在《中國古代文學史》的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