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亭中苟且的兩人還在忘情奮戰著,我已經看不下去,隻得麵色不善地先行離開,出了北苑仍是一陣陣地泛著惡心。本打算去仙靈館拜訪蓮大人,然後再出宮,可現在卻有些猶豫。蓮大人會讀心術,若是被他無意查探到了剛才的事,不知道他會怎麽笑我,我隻好用力搖搖頭,逼自己忘掉那不堪入目的場景。

“公子現在知道春醉是什麽樣的人了,還忘不掉她麽?”一個清麗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回頭去看,卻是念奴嬌,不由詫異出聲,“怎麽是你?”

她眉目齊整,對我淺笑,“奴婢念奴嬌一路跟著公子,公子您看見了什麽,念奴嬌就看見了什麽。”我疑惑地問,“你跟著我做什麽?”

“公子,能借一步地說話麽?”

我微微點頭,對她道,“我要去仙靈館找禦醫監的蓮大人,你隨我一起吧。”她便應聲跟在我身後,去禦醫監的路上本來宮人就不多,往前走了片刻,我淡淡出聲,“有什麽話,你且說吧。”

她忽地停了步子,認真看著我,“公子,那日在南苑,您和春醉……”

“念奴嬌,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是什麽情況。”

她抿唇,漂亮的眼眸稍稍放低,神色有了幾分和緩,對我道,“念奴嬌想問,公子為何要這樣做?那春醉,於公子有什麽用處麽?”

“念奴嬌,我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不簡單,你聰穎慧黠,容貌出塵,甚至……心比天高。這如囚牢一般的皇宮並不適合你,我也看得出來,你並不是很喜歡待在這裏,我不知道你有什麽樣的打算,但是我並不想因為我而牽連你,你問我太多,會對自己不利,有些東西,不關你的事就永遠不要去問。你明白麽?”

她麵容愁苦,似有隱忍,對我幽幽道,“公子,奴婢念奴嬌即便心裏再怨恨這鬼地方,也絲毫奈何不得啊。”她歎著氣,回憶道,“我本是將門後代,父親是從前追隨玄武將軍的念校尉念信,祖上是驍勇善戰的吐穀渾部的旁支。我原名念恩,取自曹操《短歌行》中的‘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燕,心念舊恩’這一句,乃是我爹對培養我高風亮節的期許,誰想入宮後,就被改成了念奴嬌這庸脂俗粉的名字!”

我聞言,心往下沉了沉,起先隻預料到念奴嬌不是普通女子,卻不知她竟有這般不尋常的背景,又聽她提及從前的玄武將軍,不由一陣感歎,那不是阿壁的父親麽……如今在帝都,可沒多少人再敢提起這叛國投敵的名字了……

“玄武將軍被俘後,你爹身為校尉,恐怕難辭其咎。”

她悲戚地點點頭,“玄武將軍一事,我整個念府深受牽連,本來我爹隻是被架空職位,全家被軟禁了整整七年,後來伊舍人在邊關滋事越發變本加厲,朝廷拿不出人,便重新任命我爹出戰,結果根本無法抵擋伊舍人的侵略,陛下一氣之下,說我爹和已經叛國的玄武將軍密謀造反,結果一家老幼婦孺,不是被砍頭就是被流放!”

她言辭激烈,甚為憤怒,眼含著淚光繼續對我道,“而我以兩歲稚齡,又是家中最幼,才得以逃脫劫難,被一普通人家收留,倒成了如今念家唯一還活著的人了。待我長成,學得一身舞技,便進宮來選秀女,隻為有朝一日能蒙受聖寵,還我念家滿門清白。”

我聞言,皺著眉歎息道,“可惜麗妃寵冠後宮,你的出眾招來了嫉妒,讓你隻能在永樂宮裏打雜,無法出頭。所以現在你一邊處心積慮地掩飾你的才情和野心,一邊又另覓他法想要吸引陛下的注意。隻是我不懂,麗妃暴斃身亡,芹兒有意扶你上位,你為何又處處躲閃?”

她神色突然黯了下去,眉目輕凝,自嘲般苦笑一下,搖搖頭道,“隻是覺得,曾經堅持為命的東西,也可以在一瞬間放棄掉……隻是覺得,本來已經晦暗無光的生活,也會出現美好的際遇……”

我不解,“這是什麽意思?”

她卻又重整了神色,抬眸對我明媚一笑,“公子,所以我不是一個能隨意脫身遠離紛擾的人,公子大可不必介懷,究竟為何要接近春醉,還請直說吧。”

我想了想,不能把身為女子無法娶芹兒的事情說出來,隻好道,“這宮裏,有我想要知道的秘密,亦有想要染指的東西。”

如囚牢一般的皇宮,藏著重重謎雲,我必須掌握宸貴妃的過往底細,以及秦公公透露出來的隻言片語,如此才能不受蓮大人擺布,盡快查清自己的身世。

不知道念奴嬌有沒有聽懂,她遲疑片刻,低低道,“我知道公子深陷嫡庶兩派的紛爭……”久久後又輕聲問了一句,“公子,過得很辛苦麽?”

我默默,終是沒有答話,她收回看我的目光,“我都懂了。”

“公子,我見春醉將鴛鴦玉佩還給了您,不知您可否將其轉贈給我?”她問我。

我皺皺眉,她從我出大殿起就暗中跟著我了?“你要那個做什麽?還有,為何跟著我?”

“正如公子看我,我看公子也是一樣的,公子表麵冷漠,給人一種疏離之感,實際上卻善良溫柔,謙謙如玉,我無意撞見南苑一事,心裏不解,自認是公子的解語花,想來問問公子。至於那鴛鴦玉佩,不過是覺得好看,對公子來說是個無用的東西,對我來說,卻是可以惦念公子的物件。”

“你莫不是對我存了別的心思?”我緊張地問。

她搖頭淺笑道,“公子心清如水,不食人間煙火,我配不上公子,隻想留個物件。”

我暗歎,她有這樣的想法就好,芹兒已將感情錯付給我,同樣的事我不想再發生第二次,便爽快地拿出那枚鴛鴦玉佩,遞到她手裏,“你若無事便退下吧,我還要去仙靈館見蓮大人,我們可以瞧見春醉和秦公公的事,別人就可瞧見我們,即便再隱蔽的地方也不安全,莫要給自己平添麻煩。”

她握緊了玉佩,遂向我恭敬地施一施禮,臨走前說的卻是,“今日過後,再沒有人敢添我的麻煩。”

我神色一凜,看著她款款離去的背影,不知她要做什麽,也無心去理會。

然而此刻縱使我千頭萬緒難以理清,也隻好裝作無事,生怕等會兒被蓮大人看出什麽端倪來。不過麵上終究有些頹然,這次也不用小宮女引路,獨自前往仙靈館,穿過那煙霧迷繞寒氣透骨的藥林,卻見蓮大人正坐在白玉石階上,一身淺淺淡淡的緋衣,托腮看著我笑。

這笑容美絕,我竟想不到世間還有什麽樣的女子能與他比擬。

“謝謝誇獎。”他對我狡黠地笑。

這家夥又偷聽我的想法!我不耐地瞪他一眼。

他故作委屈道,“我早就說過,這讀心術的本領不是我能控製的,你隻要不離我太近,我都聽不到的。”

“哼,若你有千裏聽音的本事,那還得了?陛下的心思豈不是都要被你聽了去?”

他起身,拍拍自己的衣衫,雖然並未沾染灰塵,“少搪塞我,這說明你沒有自律的本事,你若心裏夠清靜,我哪裏能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

我走上前去,對他眨眼笑道,“那你猜猜,我此次來找你所為何事?”

他“唔”地沉吟一聲,摩挲著下巴道,“來問我如何能讓陛下取消婚約?”

“你神通廣大,法力高強,我無力挽回的事情你都能輕而易舉地做好,隻是身為琴郎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祭司,卻蝸居於此,整日研究瓶瓶罐罐裏的東西,你不覺得憋屈麽?”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他看看我,我亦平靜地看他,他難以揣測我的用意,便甩一甩袖子道,“你來是專門氣我的?倘若如此,我就不請你進去了,你回吧。”

我趕緊跳上玉階,先他一步閃進屋裏去,他頗有些無奈,“你到底要幹嘛?”

我閑散地在屋裏東張西望,隨意道,“來問一事。”

“何事?”

“我還有多長時間。”

他愣了一下,卻又很快地反應過來,看著我,明知故問道,“什麽意思?”

“我還有多長時間可活。”

“倘若平日裏不思慮成疾,你也不會把身子拖垮成這樣。”

我不以為意地笑笑

,“把我拖垮的,應該是我體內的餘毒吧。”見蓮大人沉默著不說話,我銳利地看他一眼,“你且直說,我還有多長時間可活。”

“好端端,怎麽問起這事來?”他走近些,仔仔細細地端詳我,“莫不是身體又有不適?”

“沒有,我好得很。”我擺擺手,向他解釋道,“你不會不清楚,我是鸞鳥命格,一身煞氣已被化解,這輩子不可再與人相爭。隻是我若想查清身世,就必須利用靖嘉公子的身份,一旦成為靖嘉公子,就不得不與人相爭,我無法預知自己的命運,也不盡信這些傳言,我隻想求個藥,能替我緩一緩。”

“我不是說了,你隻要好好地做你的靖嘉公子就行,你的身世由我來替你找麽?”他一雙妖嬈的狹長鳳目透著陰戾的光,緊緊盯著我,語氣也森寒了幾分。

“你替我找?這麽些日子過去了,你無非是讓我調查宸貴妃的舊事,然後終日躲在這仙靈館裏研製起死回生的藥,簡直是毫無進展,我等不起了!”

“你不是不願我插手你的事麽?當日在將軍府,你可是鐵了心地要反抗我。”他輕笑一聲,我迎上他的目光,肅容道,“那如果我死了呢?說不準哪一天,我就突然死掉了,隻要我一死,你想知道的關於玉訣的唯一線索,就徹底斷了。”

我冷笑道,“你隻求能夠早日研製出起死回生的藥,好救活百裏大夫,所以無法分身乏術去查宸貴妃的底細。但宸貴妃的舊事能夠在宮裏平白消失,已經說明她極不簡單,我們明明知道她的兒子江山王近在眼前,可還是什麽都查不到,你到底在等什麽!”

“我的事情亦不用你插手,我給你些調理身體的藥,你先拿去,便不要再煩我了。”他麵色沉鬱,已是極其不耐,伸手從桌上揀了幾個小瓶扔過來,就要趕我走。

“你身為琴郎閣的最高祭司,離開琴郎閣這麽久,隻身一人在我大夏皇宮裏做司藥官,而琴郎閣絲毫不追究,不是你與琴郎閣串通好什麽陰謀,就是你已經被琴郎閣棄之無用了。”

他突然暴怒,伸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漂亮如女子般的麵容陰冷可怕,“休要多嘴。”

我發不出聲音,不代表我不能想,照現在的情形看,怕是後者可能性更大吧。

“你!”

看來我的猜測是對的,堂堂祭司,不知受了何種挫敗,竟然淪落至此……

“別以為我不敢殺你!”他手上的力道越發重了起來。

我漸漸喘不過氣,卻仍是固執地想,殺了我,玉訣唯一的線索就要斷了。

“殺了你,玉訣唯一的線索就要斷了。”蓮大人喃喃一句,終於鬆開手來,我死命地深吸了幾口氣,揉著脖子瞪他。

“就算沒有琴郎閣,我一樣可以做成我想做的事。”

我好不容易緩過來,對他道,“你的法力恐怕大不如前,不然,怎會親手來掐我的脖子?換作尋常,你隨便動動手指,我就命喪黃泉了吧。”

“你果真是不怕死。”他憤憤道。

我微揚唇角,“想活的前提必須是不怕死。”隨即問道,“你……究竟怎麽了?”

“我不要你管。”他負氣地轉過臉去。

我有些好笑,“這種時候,跟我置氣合適麽?”

“不合適。”

“那你還和我置氣?”我挑眉笑道。

他背過身來,突然一個手勢,就揚起氣流,直接將我震出了門外,我吃痛地跌在地上,還未爬起,就聽仙靈館的門“砰”地一聲重重關上。

“咳咳咳,你一個將死之人,休要來管我的閑事。”一門之隔,我還是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了力不從心。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會讓蓮大人被琴郎閣棄之不用,而琴郎閣又對他做了什麽,會讓他的功力一點點消退呢……我暗自忖度,所有的事情都變得越發撲朔迷離,然而我還是捕捉到了點點線索,今日進宮,不虛此行。

我走在回府的路上,見天色將晚,琢磨著該回去好好休息,待到夜深,還要赴仁善堂看望赫哲,順便會會陸掌櫃和姬樂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