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個夢。

夢裏還是歸和四十七年的臘月初四,從那一天開始,如畫卷般緩緩重現。我親眼看見弟弟跌進滾滾黃沙,親眼看見自己滿身傷痕逃出鳴悲泉,後來服下九冥散,日暮,牽連著越發嚴重的心病,幾次差點置我於死地。

我平靜地睜眼醒來,隻著單衣就走到窗前,輕輕推開,下了好幾天的雨終於停了,外麵正是晴空萬裏,秋高氣爽。“九冥散本是為我調理身體,最後被我用作毒藥,日暮本是毒藥,用在我身上卻是解藥,可見生即死,死即生。”

一陣涼風徐徐吹來,略帶著清爽的寒意,我暗歎,真是個多事之秋啊。到了午後,綠翹就過來跟我傳話,“將軍說,晚上有宮宴,要你和他一起參加呢。”

我點點頭,從前不喜這種場麵,如今正值特殊時期,不得不去,便也痛快地應下了。綠翹又問,“此次赴宮宴,不會發生什麽事吧?”

她一臉凝重,緊張地看我,我笑笑,“能有什麽事,不過普通的赴宴罷了。”

她用手絞了絞手中的香帕,眉皺得更深,對我直言不諱道,“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很不安,我真怕你一個不小心,就會出什麽意外。”我忙安慰她,“怎麽會呢,上次月夕夜宴誅殺譚易,你都不害怕,這次怎麽好端端地敏感起來了。”

她歎口氣,“正是因為此次事出突然,才覺得害怕,你瞧,誅殺譚易都沒有什麽,如今我慌得很,萬一……萬一比那次還要……可怎麽辦……”

到底是覺得說出來不妥,她才如此吞吐,我寬和地笑笑,執了她的手,悅色道,“你就放心吧,我會好好回來的,嗯?”

她這才將信將疑地點了頭。

隨大哥再踏浮生鈴廊,總會有迎麵而來的宮人竊竊私語著什麽,見到我和大哥才慌忙行禮,我倍覺疑惑,便多瞧了幾眼,發現宮人俱是濃妝豔抹,素錦宮衣雖然清雅,卻都別出心裁地佩戴了彩色的香袋,抑或漂亮特別的發髻。

我來了興致,含笑問大哥,“這些宮人,怎麽突然都變得這麽漂亮了?”

大哥亦是含笑對我解釋道,“說來有趣,前幾日有個二等宮女,突然蒙獲聖寵,一夜之間升至婕妤,隻不過還未行冊封典禮,也未加封號,不過短短幾日,哄得陛下十分開心,已大有超越之前麗妃的勢頭了。”我恍然大悟,“所以宮人們也都希望這種好事降臨到自己身上,於是紛紛精心打扮?”大哥遂點頭默認。

麗妃死後,後宮空虛已久,早晚會有新人填充取代。隻不知這位新寵的婕妤,是因著麵容絕美獲寵,還是因著別的什麽而獲寵。

可是陛下年事已高,宮人們個個都貌美年輕,若不是貪圖榮華富貴,怎會甘心呢?

我又忍不住地問,“那位婕妤,可有什麽特色麽?能得到陛下的青睞,必有過人之處。”大哥想了想,對我道,“長相自是很美的,聽說很會跳舞。”

大哥見我一副好奇的樣子,歎道,“宮闈之事,我一個朝堂外臣,哪裏知曉得那麽清楚?你也別太放在心上,總問東問西的,與你身份不合。”

我聞言,忙挺直了腰板,擺出嚴肅的麵容來,沉聲道,“謹遵大哥教誨。”

大哥被我逗笑,無奈地搖搖頭,我們行至鈴廊盡頭,仍是由小宦官引著上了朝宗台,此時朝宗台還沒多少人,魏大哥一眼就瞧見了我,待我剛剛入席,就笑著過來寒暄,“小子,恭喜你,已經是安樂駙馬了呢。”

此言一出,立時招來其他幾位在座的庶派官員側目,均是麵帶不善地頻頻瞥來目光,不時還耳語幾句。

大哥忙按住他手,低聲道,“此乃宮宴,還是收斂點好。”

魏大哥似顯得有些掃興,大手一揮便歎道,“好了好了,道理我懂,不讓我說就不說,跟這小子喝杯酒總行吧?”大哥有些為難地看了我一眼,“他身子一向不好……”

我忙展顏,痛快地給魏大哥斟酒,又給自己倒了杯,笑道,“魏大

哥是不拘小節的豪爽之人,英雄襟懷,能和魏大哥喝上一杯是我的榮幸,不過說好了,就一杯啊。”

魏大哥便洋洋接過,一飲而盡,笑著指我,“你這小子最會說話,就一杯。”

我也毫不扭捏地將酒飲盡,魏大哥這才滿意地回了自己的席位,與左右的嫡派官員有說有笑起來。又過一會兒,鎮國公和世淵便來了,世淵習慣性地往我這瞥了一眼,不慎與我對視後,又很快地收回了目光。再晚些,就是高丞相入席了,因著純金夜叉明王像另有玄機,所以我看見他心裏五味雜陳,他是庶派的最高黨首,我果然不該天真大意。

半晌過去,陛下便麵帶喜色地來了,眾臣行過叩首跪拜,聽陛下如常般宣布幾句,席間就開始隨意地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起來,氣氛熱鬧非凡。此次宮宴,不過是供陛下尋樂,並無實際意義,陛下也隻字未提公主婚事,怎麽看,都是沉迷於酒色的昏庸之相。

我也就隻敢在心裏這樣想想罷了,為天下的苦命百姓而不憤,卻毫無辦法。

陰差陽錯居於高位,侍奉的君主卻是這副德行,我內心深處還是頗有微詞的。給自己倒了杯酒,緩緩將苦澀吞下,我想的卻是,陛下置自己的臣民於水火中不顧,自己整日尋歡作樂,比起赫哲攻城掠地,究竟誰更殘忍?

赫哲他,對自己的族人,可從來不會這樣不負責任。

嗬,我竟也會為他著想了,我的心,正一點點地靠近他,就快要拉不回來了。

待到來敬酒的官員少些,我便微微偏頭,看向大哥,打趣道,“大哥,你是唐家的長子,我眼看著就要成親了,你卻還孤身一人,真不合禮數。”

大哥扯出一個生硬的笑容,對我道,“我一心保衛家國,沒有兒女情長的心思,昔日漢朝霍去病曾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如今我亦是這樣想的。”

“成家立業,自古都是先成家,後立業。大哥已二十有六,難道這些年來,就從未碰見過讓你動心的女子麽?”

大哥緊鎖著眉頭,聽我這樣直接問他,有些不自在道,“從未碰見過。”

我沉下麵容,“唉,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又怕你孤身一人,又怕你有所牽掛。”大哥忙回我,“自是不好的,你看看你,才來帝都多久,轉眼就成了駙馬,諸多事擾,還不知如何解決。”

我隻好撇撇嘴,嘟噥一聲,“還有一個多月,總會有辦法的。”大哥便擔憂道,“若是沒有辦法,我也會拚盡全力護你周全,隻是暫時,我無暇顧及你,伊舍人和琴郎閣那邊,不得鬆懈。”

我忙將聲音更低,詢問道,“蓮大人那邊怎麽說?”

大哥這才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果然如你所想,尉遲晟隻和他提了一提,他便欣然答應了。此前我開始與他接觸,一時半會兒還不需他出手,今夜宮宴,尉遲晟要守衛內廷,他則留在仙靈館製藥,現下來看,並無風波。”

“陛下,念婕妤有一曲舞,要獻給陛下。”秦公公突然出聲,眾臣皆靜了下來,陛下便悅聲道,“如此甚好,眾位愛卿也來看看朕的美人,是何等的仙姿吧!”

秦公公便一掃麈尾,揚聲道,“宣念婕妤。”我聞言,遞到嘴邊的酒杯突然抖了下,疑是自己聽錯,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一個秀麗出塵的白衣女子款款出來,正是念奴嬌!此刻已晉為婕妤的她,表情淡漠,梳著朝雲近香髻,一支紫珠流雲釵斜入發鬢,美而靈動,絲毫不招搖,如流水輕淺,如明月皎潔。除卻那支稍帶光彩的紫珠流雲釵,她全身皆是素色,幾乎沒有繡紋的素裙襯得她仙氣飄飄,但衣料實屬上乘,所以看起來並不覺得寒酸,反而更顯清傲。

麗質仙娥生月殿。我早說過,她是個如嫦娥一般的女子。

隻是,嫦娥也不耐月宮寂寞,所以墮入凡間帝王懷抱,來談笑紅塵了麽……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她輕而沉緩的歌聲在整個朝宗台回**,幹淨得好似從不沾染塵世,唯有咚咚古箏小心伴著她的尾聲,卻不敢越過去,生怕毀了這美好寧靜的歌。

好比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委婉而含蓄地,透露著她最青澀的戀慕。

念奴嬌舞起白袖來,翩然晃過我眼前,擢纖纖之素手,雪皓腕而露形,儀態簡直攝人心魂。她繼續唱著,還有意無意地向我投來隱忍的目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心悅君兮君不知。”古箏越發飄渺古蒼,她唱到這一句,舞姿淒然,聲音倒也不知怎麽就嗚咽了。一曲作罷,眾人都無語凝咽,靜靜沉思在這悲涼的氣氛裏。

陛下默然片刻,感歎道,“婕妤一曲《越人歌》,令朕聽了好生傷心。”

念奴嬌仍是淡漠神色,緩緩跪下道,“賤妾資質愚鈍,未能討得陛下歡喜,罪該萬死。”

陛下擺手道,“婕妤請起,朕是感念你的才情,為你的憂愁動容啊,怎是你資質愚鈍呢。”又展顏道,“婕妤,到朕身邊坐。”

念奴嬌頓了下,還是緩緩走上前去,偎倒在陛下懷裏,神色卻很不自然,與當初麗妃的嫵媚放肆,真真是截然不同的。

隻是,各色的紅顏粉黛,陛下怕是從未真正放過心上。

我皺著眉,轉過臉去默默喝酒,暗想,念奴嬌啊念奴嬌,為何要這麽傻。

宮宴散席後,我本隨著大哥就要出宮,然而魏大哥喝的有些多了,吵吵嚷嚷地拉著大哥糾纏,大哥無奈,遣我先行,說他隨後就到。我隻好放慢了步子,百無聊賴地悠悠走著。

突然想到上一次的月夕夜宴,我也是獨自一人,結果撞見了月下起舞的念奴嬌,還有李曄,我竟有段時日沒見著他了,不知他最近在忙些什麽,全無音信,該不會又想他母妃,擅自去江南行宮了吧……

正這樣想著,身後跟上了個小宮女,“靖嘉公子,我家主子娘娘邀您往旁處一敘。”

主子娘娘?應是念奴嬌無疑了。我遂跟著她往旁處去,到林子間的一個涼亭方才停下,果然念奴嬌在那裏等我。

“您來了。”她見我走近,淡然道。

我“嗯”一聲,問道,“喚我來此,有什麽事麽?”

她扭頭暗藏幽怨地看我,“無事,就不能再與公子說話了麽?”

“你是婕妤了,是陛下的女人,萬一被人看到,說我們私通,那可是砍頭的大罪。”

“我的人在附近看著,不會有事的。”

我歎口氣,輕聲道,“宮宴散了,你不去服侍陛下麽?”

她微微皺眉,“隻消一小會兒,讓我和您說說話就成。”

我隻得緩和了臉色,對她柔聲道,“你說吧。”

“公子,您再不用過得辛苦了。”

我心“突”地一跳,忙緊張地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公子,我已經是婕妤了,現在後宮裏,我最得寵,待我羽翼長成,定會全力支持公子,助公子擊潰庶派,成就大業。”

我驚道,“你,你做這些,都是為了我?”

她點點頭,曼聲道,“公子,前些時候,陛下去永樂宮陪安樂公主用膳,我便趁機在陛下離去之時,於永樂宮附近對月獨舞,才蒙獲聖寵,晉升為婕妤的。這樣,也剛好遂了安樂公主的心願,我知道,她怕我會搶走您。”

“你……”我一時怔怔不能言語,隻吃驚地看著她。

她輕笑了下,“陛下將長清宮賞賜給我住,我已將春醉調至身邊,時刻聽候公子調遣。”

我仍是不解,“什麽意思?”

“公子忘了那天在北苑,她和秦公公的所作所為麽?難道公子就不好奇,秦公公不小心說出的隻言片語有何隱情麽?我不會錯的,我了解公子,知道公子想查探此事,所以我做這些,都是在為公子籌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