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中原人的心思最為百轉千回,令我猜不透。有時候,你看著他的眼睛,以為是一個樣子,實則他心裏想的卻是另外一個樣子。是不是很惡毒?”煙氣打了個轉就淺淺地彌散了,像她飄渺的話語捉摸不定。

我不知道公主口中的“他”是誰,或許隻是隨意打的比方,想了想回答道,“確實惡毒。不過……能夠被這種惡毒迷惑的原因,可能就是因為在乎吧,不在乎就不會相信了。”

她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你說得沒錯,被迷惑也是自食其果。”旋即話鋒一轉,“聽說你是被玉訣驅逐出來的?是什麽原因?”

我被她突然一問,有些反應不過來。上次的話都是我胡編給王子聽的,快記不住了。“阿月……阿月也不知情。都是爹娘說的,想是陳年往事不願再提起。”

“你即是玉訣人,為何又與那唐靖恩做了兄妹?”她緊接著問我。

“公主明察,那唐靖恩已與阿月再無任何關係。”我跪下來,極其誠懇地說,“昔日阿月在廢囚不識規矩,才與他相交,如今阿月得伊舍庇佑,他不知好歹,所以阿月已將作為信物的玉印還給了他,從此心無旁騖地為公主做事。”我苦笑自己委曲求全到了這般不要臉皮的地步,唐靖恩聽到肯定會很生氣吧,不對……他與我恩斷義絕,根本不會在意我說什麽了。

“如此甚好,識時務者為俊傑,你起來吧。”赫如公主似滿意地看著我,“雖然你身份不明,但小小年紀已有這番見解,實屬可貴。難怪王子喜愛你,要收了你做姬妾。”

我聞言嚇了一跳,王子要收我做姬妾?我這才恍然大悟,難怪赫哲王子好端端地要把我調給公主,想是公主對我不放心,所以剛才句句都話裏藏刀地試探我,也難怪那個阿珠會對我恨得牙癢癢了。

“這些時日你就在我帳下做事,若做得好,我就準許王子收了你。現在沒什麽事了,你退下吧。”她對我擺擺手。

我心驚膽顫地轉身,準備退下。

“等等。”隻見她用手隨意撥弄著暖爐裏半熄了的藥塊,對我絢爛一笑,“你這樣的年紀,單純無知就是最好的利器,何必逼著自己左右逢源呢?我們伊舍人,都敢愛敢恨,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學中原人那套口是心非的路數。”

我感覺自己的額頭已經蒙上了一層密密的汗,低頭恭順道,“阿月知道了。”

待我退出帳外,隻覺後脊骨一陣發冷,這個赫如公主果然深不可測,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看破又不說破,比王子更難對付。想到這個王子就惱火,竟然要收了我做姬妾,無疑是在對我現在的處境雪上加霜。

正想著,突然“嘩”地一聲,一盆冷水從頭澆下,我被刺骨的寒意給激得差點站不住腳,忙哆嗦著擦擦眼睛,隻見阿珠正麵帶挑釁地看著我。

“你幹嘛!”本就心煩意亂的我有些按耐不住。

“怎麽?長

脾氣了呀?”她滿是輕蔑地對我說,“以後可有的是苦要吃,你想在這裏做事,就得忍。”說完還趾高氣揚地撞了我一下,從我身旁款款而過。

我滿是委屈,又忍不住地紅了眼眶,這個時候我是那麽地討厭自己,討厭自己任人欺辱,討厭自己隻會哭,討厭自己沒有別人的幫助就什麽都做不了。我終於體會到一個奴隸是何等的卑微和身不由己了……

往後幾日我都在公主的帳下小心做事,公主交待給我的也就是收拾東西,打掃帳子之類的瑣事,從不讓我接觸她的藥和吃食。而深受公主信賴的阿珠卻每天不斷地給我找麻煩,不是拿各種活讓我做,就是偷偷倒掉我的飯,趕我在帳外守夜不準睡覺,而我都盡數忍了下來。

我告訴自己,現在唯一要學會的就是忍,此時此刻,我終於明白唐靖恩的心境了。

“聽說阿珠最近總是刁難你?”一個渾厚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正彎腰清理帳前積雪的我回頭一看,竟是久違的阿壁。

“我……”我又開始支吾起來,不知道怎麽回答。

“她就是那性子,從小愛跟著赫哲王子,如今王子對你鍾情,所以才……”他看了看我,“要是再有什麽妨礙,就對我說吧。”

我搖搖頭,阿珠畢竟是他的親妹妹,我要是向阿壁告狀,她肯定更加恨我。況且我和阿珠都是公主的侍女,他一個外臣也不好插手,不過,在這種時候他還能對我如此上心,我實在有些感動。

他輕輕歎了口氣,拍拍我的肩膀,“再多忍耐些時日,赫哲王子會把你要回去的。”

我眼睛有些濕潤,這就是為奴的命運。被主人記著的時候,怎麽胡鬧都可以,被主人丟棄的時候,怎麽踐踏都不為過。

“你怎麽來這了?”我低聲問他。

“我正帶領隊伍操練呢,路過這裏就來看看,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你自己注意。”

“你快回去吧,我沒事。”許是天冷,許是想哭,我的鼻音驀地有些重。

阿壁的突然問候,給我帶來了一絲暖意,然而到了晚上,我的日子又開始不好過了。

“阿月!”阿珠怒氣衝衝地跑到侍女帳子裏,揪著我的衣領就把我往外拖,留下一群侍女麵麵相覷,忽而反應過來,便都跟著聚在一起看熱鬧。

她把我拖出去狠狠推了下,“你個小賤奴,竟然學會跟我哥告狀了!勾引王子不夠,還要勾引我哥!呸!卑賤的中原人!”

我被她推得頭發散亂,“我沒有……”

“你沒有?”她上來就是一巴掌,“你沒有,我哥會好端端說我?你不是一直都很有能耐麽?說一個故事就能當王子的侍女了,聽說阿虎將軍就是你害死的?阿然也是因為你那些破事才喪命的吧!有能耐你再殺了我啊!殺了我啊!”

我緊緊捂住自己的臉,那些事我已經很介懷了,為什麽要重新提起來刺激我……我哽咽地不

停重複著,“不是的……不是那樣的……”

“還狡辯?”阿珠又將我拉回來,狠狠踹了我一腳,我重心不穩跌倒在地,她卻笑得嫣然,招呼著旁邊圍觀的侍女,“你們都看看,就是這個小賤奴,攪得這裏烏煙瘴氣!你們可都得離她遠一點兒,省得什麽時候被她害死了都不知道!”

我的淚水大滴大滴落下來,阿珠又滿臉嫌惡地踹了我幾腳方才解氣,周圍的侍女便也跟著她漸漸散了,我孤獨而又狼狽地爬起坐在地上,沒讓自己哭出聲。我竭力地忍著,握成拳的指節因太用力而開始泛白,嘴唇也被我咬出了血,我的全身都在克製不住地顫抖著。

這就是我表達恨意的方式,渺小而無害。可惡的人繼續可惡著,可憐的人依然在可憐。

我想赫如公主一定會風聞此事,沒有什麽可以瞞得了她。她或許把這都當作是對我的一場考驗,隻是我並沒有按照她的希望敢愛敢恨,我還在固執地隱忍。但是很快,更大的考驗就來臨了。

這天,我被公主傳喚到望愁坡。望愁坡是鳴悲泉旁的一個小山坡,被伊舍人臨時做了法場,用來給俘虜行刑。我一路憂心如焚,難以揣測公主的用意,直到看見眼前的景象。

唐靖恩正被綁在一塊木板上,兩邊各站了士兵,一個不停地用鞭子對他進行抽打,一個用燒紅的木炭去燙他,滿目蒼痍的後背早已經皮開肉綻,血肉模糊,而他硬是咬緊牙關不出聲求饒。我不忍地別過臉去,卻見赫哲王子和赫如公主正端坐在前方悠閑地看。

王子發現我來了,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近前,我稍頓了下腳步便走了過去。

“唔……好像瘦了。”他用手撐著下巴,懶懶地說。

“怎麽?怕她在我那兒過得不好?”公主笑意吟吟地望向他。

“怎麽會呢!”王子也回了她一個燦爛的笑,倒像是個跟姐姐撒嬌的小孩子,“不過,這段時間她也沒出什麽亂子,就讓她繼續跟著我吧。”

“這才幾日啊,你看看你那些姬妾,都是我們伊舍的好姑娘,你有空惦記著阿月,不如多去她們帳子裏轉轉。”

王子故作不滿地撇撇嘴,“看來姐姐對阿月很是中意,不舍得還我了。”

赫如公主有些無奈地拍拍他的手,轉而對我笑道,“阿月,你看看你身後之人,覺得他可憐麽?”

我惶恐地回頭,隻見唐靖恩已經支撐不住暈了過去,一個士兵端了盆冷水往他身上一澆,他便又悶哼著醒來。

原來他每次都是忍受著這樣的極刑……原來這就是他無法委曲求全的原因……我快要抑製不住眼淚,忙轉過頭來睜大了眼睛,違心地說,“如此……不識好歹之人,沒什麽可憐的。”

“是啊,沒什麽可憐的。”公主依然溫柔地笑著,“打死他也無妨呢,是吧?”

我稍低了頭,極力忍住的哽咽使我嗓子酸痛,“是的,打死他也無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