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哲一死,大夏就扭轉了生機,唐靖恩和魏大哥的軍隊勢如破竹,轉眼就將伊舍人逼回了伊舍草原。我的故鄉……胭脂河,也終於回歸了大夏的國土。

接連三月的鏖戰,我在刀劍無眼的戰場平靜而寂寥地度過了我真正的十五歲生辰。眼下是歸和四十九年的正月,輾轉一年,我已蒼老半生。

“伊舍赫如執掌了伊舍王庭,不日就要與我們決一死戰。”我正在帳前為亡魂燒紙錢,唐靖恩走過來,如是對我說。

我仍沒有停下手中動作,淡漠看他一眼,將臉偏了過去,默然無語。

唐靖恩長歎一聲,“這麽久了,你還是這樣,到底是在怨眾生,還是在怨我呢……”

“她要來戰,便來吧,我沒什麽好說的。”

唐靖恩盯著我手中燃盡的紙錢,唏噓道,“雍月,這次若能打得勝仗,大夏就真的太平了。你所期望的閑雲野鶴的日子,很快就會到來。”

我唇角揚了冷笑,帝都皇宮裏,陛下病重,念奴嬌日夜精心服侍,卻還是沒有好轉。羽上在宮裏待了段時日,就帶著百裏大夫離開了中原。時局動**,前路未明,五國皆在蠢蠢欲動,不是大夏太平,天下就都太平了。

“伊舍赫如即將與你再次兵戎相見,我不希望你感情用事,也不希望這世上,再出來一個唐雍月。所有的罪孽,都到此為止吧。”

唐靖恩似有隱忍,又覺慚愧,訥訥對我道,“雍月,我與她……”

“你與她怎樣我管不著,我隻想看到一個結局,報奪城之恨,雪戰敗之恥,這也是你當初和我說的,你要說到做到。”

相較於我的冷血,他的眼裏卻是有了幾許暖意,隻是這暖意不知為何,總帶著無盡的悲涼和自棄。“會的,你且安心去吧,宮裏的事還需你把持,這邊,我和你魏大哥會做好的。”

三月前,陛下想是聽了羽上的什麽話,發布詔令為我正名,說我以女子之身,蟄伏於敵國,後來女扮男裝,行此反間計大傷伊舍人,是功臣,所以恢複了我的女子身份,加封我為紅妝將軍。清晨帝都傳來一封加急信,召我速速趕回,我這就打算快馬加鞭連夜啟程。

紙錢在火盆裏打了個卷,就委委燃盡,我收整了肅穆的神情,站起身就要離開。唐靖恩不甘心地喊住我,“雍月,你……”

我背對著他,稍偏了頭等他的下文,於是他澀澀道,“你能不能再喚我聲大哥?”

我聞言,指甲卻是在死死掐著手心,終於還是抿了唇,不予答複地徑自離開。

等我奔波兩日,重回皇宮之時,我在萬儀殿前看見了念奴嬌和尉遲晟。

“月兒,你終於來了,我等你許久。”如今我已恢複身份,便再沒有什麽顧忌,尉遲晟這才改回以前的稱呼。這是我三月來第一次見他,上次相對,還是在帝都城郊的小木屋外,他帶兵捉拿我。

見我不說話,他更加焦急,“月兒,你怪我當初那樣對你是不是?我那都是迫不得已的,我不把你帶回去,我的命就沒了。”念奴嬌緩緩走下台階,也對我道,“是啊公子,你就原諒尉遲大人吧,他也是為你好,你若真的跟伊舍人走了,不知要牽連唐府多少條人命。”

我抬眼看她,這個容顏清雅氣質出塵的女子,此刻濃妝豔抹,嬌豔之下是被掩蓋的森森寒意。她許是覺得我看她的眼神古怪,便又自嘲般笑一笑,“公子,我在帝都聽聞你的事情,覺得很是震驚,但公子之謀略膽量,念奴嬌萬分欽佩,所以前塵往事,都不與糾纏,還望公子寬容,盡數忘記吧。”

“宮裏急召我回來,就是為了讓我聽你們敘舊?”我不耐地問。

尉遲晟有些愕然,微愣片刻不知如何應對我的態度,念奴嬌趕緊笑著解圍,“是陛下急召的公子,現在陛下在裏麵呢,公子快些進去吧。”

我收回冷漠的目光,徑自進了萬儀殿。

富麗堂皇的內殿燃著幽幽的燭火,通室彌漫著一股濃鬱的苦藥味。所有的宮人都被遣散出去,所以這裏極靜,隻有我一步一步靠近的腳步聲,清晰非凡。

“唐雍月。”陛下蒼老而沉緩的聲音透著虛弱。

我跪在他的榻前,如常行禮,虔誠道,“陛下,臣來了。”

“三個月了……我大夏……這次的仗打得漂亮……”他仰麵歎了一聲,又吃力地偏過臉,對我道,“朕的病來勢洶洶,怕是熬不過去了,此次召你來,是要吩咐你些事。”

“陛下請講。”

“朕知道你的身份,也知道大夏早晚會覆滅。朕……自登基以來,就知道接手的是什麽情況……所以從不強求能夠讓大夏福澤千萬……你是玉訣皇族,有羽兒輔助,將來必成大事……天下未統之前,朕決定把大夏交付於你……”

我神思訝然一動,“交付於我?”

“朕愛羽兒,知道羽兒留在朕身邊是有目的,也知道她一直很介意當年發生的事情,所以朕答應她出宮修行,如今你出現了,她有責任重擔使命,朕……願意把整個大夏都給你,和羽兒一起匡複太平……”

“陛下的意思是……”我的手不自覺地摩挲起腰間佩帶的香囊,那裏麵縫了赫哲的骨灰。陛下緩了口氣,繼續對我道,“曄兒心裏,不願當這皇帝,朕也不忍心……昏君……朕一個人做就好……曄兒是個好孩子……所以朕一直都徘徊於嫡庶兩派之間難以抉擇……”

“可是陛下,皇長子已經去了……”

“他去了……朕便更舍不得曄兒受苦,所以朕革了曄兒的皇室宗籍,遣他去了江南。”

自由,是這個帝王,唯一能給兒子的東西。

這也是,李曄一直想要的東西。

“朕的婕妤有了三月身孕,朕打算封你為女相,你要鏟除高丞相為首的庶派,把持朝綱,若婕妤日後產

下皇子,你就輔佐幼主登基……若是公主,你就取而代之……”

“陛下,為什麽是我?”我不可置信地抬頭問道。

“羽兒說了,你是鳳凰命格,得鳳凰者得天下。”他對我道,“倘若……以後五國暴亂……幼主難以把持超綱,你就廢了他。”

“陛下!萬萬不可!”

他對我吃力地擺擺手,“無妨……隻要天下百姓不再受苦……就行了……”

“陛下……”

“朕相信你的能力,隻需你記住一件事,在宮裏,永遠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

永遠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正是我初入宮時,他告誡我的。

“臣遵旨。”

年老病重的陛下在駕崩前召我獨自入萬儀殿,對我宣布了遺詔,也就是在那一天,我成為大夏建國以來的唯一一位女相,自此淩駕皇權。到後來,我已記不太清那天的巨細,隻曉得我封相以後,以鐵血手腕整治了朝廷,令整個中原都敬畏不已。

當時雙腿殘廢的蓮大人還在宮裏任職,尉遲晟統領著整個禁宮的兵力,他二人聯手壓製高丞相為首的庶派,陛下駕崩那天,庶派終於謀反,被他二人聯手鏟除,於是我開始了以女相之名攝政的日子。

“月兒,前線來報,伊舍人敗了。”尉遲晟對我道。

我對尉遲晟一直不冷不熱,他也隻好刻意與我守著君臣之禮。

我放下手中的卷宗,“伊舍赫如怎麽樣了?”

“她死了。”

“哦?”那個傾國傾城的公主,那個令唐靖恩愛到欲罷不能的女人,終於死了麽?我隱去眼裏的暗光,淡然問道,“唐靖恩呢?”

“唐靖恩他……”

眼皮微微一跳,我已意會半分,唐靖恩,太過重情重義,該不會……

狠厲的目光掃過去,“他如何了?”

“他戰死沙場……以身殉國了……”

我緊緊盯著麵前的尉遲晟,突然透過他遙遙想起分別那天,唐靖恩的眼神。

“你能不能再喚我聲大哥?”是懇切而祈求的語氣,順帶著他略略卑微和蒼涼的眼神。

這個懦夫,終於還是丟棄責任,追隨那個女人去了!

“混賬!”我身形一動,心神激**之餘吐出一口鮮血。

“月兒,月兒你怎麽了!”尉遲晟見此情形,忍不住上前攙我,我卻並不理會,隻繼續冷冷問,“那驃騎威武大將軍呢?”

“他自請卸甲歸田了。”

到這一步,竟連魏大哥都不願留下麽……尉遲晟擔憂看我一眼,補充道,“他說,厭倦了戰場殺戮,所以想去仙機郡找他弟弟,做一個平凡人,還望你應允。”

“自請而去,我不應允又怎樣?”噙著冷笑望向幽閉的萬儀殿殿門,我諷道,“外麵可還有一對璧人,要求我應允呢。”

原來,蓮大人在我趕往益州之時,被羽上先行送回了帝都,經由綠翹照顧,身體好得很快,隻是再沒有了高深法力,一雙腿也已殘廢。即便如此,綠翹還是和他互生了情愫。

留在這皇宮裏,隻會有無邊無盡的爭鬥,綠翹那麽單純,我不希望她經曆這些。

也許,放他們走,真的是對的。

世間眾生都有選擇自由的權利,唯獨我沒有。

“你打發他們離開,我準了。”

“不打算見他們一麵?”尉遲晟反問我道。

我淒喪地搖搖頭,用手輕拍了心口,轉而問起其他事情來,“芹兒還沒好起來麽?”

“安樂公主一直在永樂宮裏念經拜佛,倒也沒有再犯瘋症。”

芹兒在得知我是女子後,適逢先皇駕崩,高丞相逼宮,接連打擊下患了瘋症,無奈我找多少高明的人來都治不好,不過她現在知道安靜地念經拜佛,我也能放下心來。

“她是個可憐人,不像雲韶公主和世淵,終於雙宿雙飛,可以去民間安然度日。等……等靜思觀重修之後,遣她去那裏修行吧。”

“好。”尉遲晟輕輕答道。

世淵打完仗後,堅決要帶雲韶公主離開,那天我去給他們送行。

“月兄弟……噢不……月……月兒……”世淵對我的新身份還很不習慣。

“有什麽話你且說吧。”

“以前我對你講的那些渾話,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不過請你相信,無論我在什麽地方,我都沒有丟下你,我都會惦著你,相信你,你一定能還天下一個太平。”

我輕笑著搖頭,“別說那些空話,南世淵你聽著,到了鎮國公的封地以後,好好照顧公主,記住,一定要珍惜她。”

“嗯,我都懂的,你放心。”

“月兒。”雲韶公主突然上前一步,拉過我柔柔笑道,“我想和你說個秘密。”

我隨她走遠幾步,便聽她吟吟道,“月兒,當初我和世淵定下婚約,突然遭我病重,其實是我裝的……”我滿臉訝色,她這才解釋道,“我知道,世淵心裏有你,也為著你當時的男子身份而痛苦不已,我不想讓他有負擔,所以裝病推遲了婚約,希望他能想清楚,給我個明確的交代。”

“那個傻小子,幸好現在想明白了。”我拍拍雲韶公主的手,“你好好養身體,以後他要是欺負你,你就寫封加急信送到帝都,我幫你教訓他。”

“好。”雲韶公主掩麵笑道,眼裏是止不住的柔情和甜蜜。

我目送他們啟程離開,突然就想到了赫哲,手指又摩挲著香囊,自顧自地低語道,“赫哲,我好羨慕他們,你說,人為什麽總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呢……”

回憶到這裏,我突然感到一陣沒來由地恐慌,於是更緊地抓住尉遲晟,淒涼道,“尉遲晟,大家都走了,你說,我是不是眾叛親離了……”

尉遲晟緊緊攙著我,對我堅定道,“不會。月兒,你還有我,我們是朋友,我不會走的。”

我終於在看向他的眼裏找到了曾經的溫暖,“尉遲晟,我隻有你了,到如今,我隻有你了……”

他誠摯地對我點頭,關切道,“你吐血了,去好好睡一覺,我找禦醫來給你診治,睡一覺醒來,就什麽都好了。”

然而當我醒來時,卻聽到尉遲晟和禦醫在外殿談話。

“尉遲大人,丞相大人的心病是頑疾,老臣實在束手無策啊,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眼下要緊的不是心病,而是保胎啊!丞相大人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了!”

“什麽?此事當真?”

“千真萬確,尉遲大人,老臣不會把錯脈的……”

“滾出去!你要是敢透露半點風聲,我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我有了身孕?三個月的身孕?是……赫哲的孩子!是赫哲的孩子!我坐在**,手輕撫小腹,滿臉的喜悅和不可置信,赫哲是怕我孤單麽……留了個孩子陪伴在我身邊……

尉遲晟端著藥走進內殿,見我這副樣子,驚道,“你怎麽醒了?”

“尉遲晟!我有孩子了!是赫哲的孩子!”

“嗯,我知道。”尉遲晟走到床邊坐下,將藥碗遞給我,“快喝藥,你既然都聽見了,就要為你肚子裏的孩子著想,再不要不珍惜自己的身體了,明白麽?”

我接過藥碗,滿臉溫情道,“我……我都以為這一生不過如此了……沒想到……沒想到……”話至如此,竟有眼淚不自覺掉下,尉遲晟抬手替我拭去,輕輕道,“別哭,對孩子不好。”說完,又從袖口掏出一隻香囊,“這是你常常佩帶在身邊的吧?剛才掉在外殿,我替你拾起了,下次小心點。”

仔細接過,我謹慎地拍了拍,將其貼身放好,“這裏麵縫著赫哲的骨灰,我帶在身邊,就好像赫哲還在一樣,等我生下孩子,也算是我們一家團聚。我要把這香囊保管好,以後留給孩子。”

尉遲晟深深看向我,幽幽道,“這才剛知道要做娘,整個人就變得不一樣了啊……”

“若不是這孩子,我想是一輩子都緩不過來了。”

“還是那句話,從今天開始,為了孩子要好好保重身體。”

我連連點頭,又對他笑道,“這孩子,以後就叫伊舍成全,你說好不好?”

“伊舍成全?”

“嗯。”我笑道,“生一個很像他的孩子,取名叫成全。”

尉遲晟微微揚起唇角,“名字很好聽。月兒,算算日子,念婕妤生完孩子不久,你也就要生了,這其間的朝中大事……”

“全部交給你處理吧,就說我重病纏身,難以顧及。”

“這……好麽?”

“伊舍王庭覆滅,黎國政權岌岌可危,我們大夏的朝綱也已肅清,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休養生息,也沒什麽大事,以你的能力可以接管,有什麽不好的?”

他高深一笑,對我道,“月兒,那你就安心養胎,朝堂之事,我會幫你把持的。”

我對他鄭重點頭,“太學府有個很出眾的門生,叫衛恒,或許能加以提拔,助你一臂之力。”

“知道了。”

幾個月後,念奴嬌誕下先皇的遺腹子,嬰孩加冕為帝,念奴嬌也得封太後,我卻沒能留住赫哲的孩子,那個叫成全的孩子。

他是個死嬰。成形的死嬰。

我在萬儀殿日夜夢魘,身體心智俱損,常常瞪著空****的大殿發呆。

我想,偏要與人相爭的我終於得了預言該有的報應,一個令我萬劫不複的報應,我至此,再也不敢對未來存有任何希冀。

轉眼又到臘月,帝都開始飄雪。

尉遲晟如今執掌著兵權和朝政,比我這個掛著虛名的女相還要威風,他成了大夏江山的實際主人,我卻無心再管。倒是衛恒,沒有如我所想得到器重,如今不過是個太傅。

陛下尚在繈褓,未滿周歲,哪裏用得上他這太傅呢。

這家夥本應樂得清閑,可他偏偏要來找事。

他不顧嚴寒,已在萬儀殿前接連跪了三天。

我又聽得宮女在殿外苦口婆心地勸他離開了,心裏一頓煩躁,神遊須臾,宮女慌忙跑了進來,跪在我麵前道,“大人,衛大人說了,如果今天您再不見他,他就死在萬儀殿前。”

“死很好玩麽?他好端端扯上死來,以為能要挾我?我給他舉薦,他不好好當他的太傅,總來煩我做什麽。”我嗔怪道。

“衛大人說是有要緊事,關於……朝政的事,要找您商量。”

“他找錯人了,讓他去找尉遲大人。”

那宮女為難道,“大人,衛大人方才說……他在萬儀殿前跪了三天,您不接見他,尉遲大人就真的會去找他主動商量了,到時候,他不死也得死了……”

“哦?”

這事和尉遲晟有關麽……

“宣衛恒進來吧。”

“諾。”

衛恒是我安插在朝堂的一條暗線,他的身後,皆是我的親信之臣。

空****的萬儀殿,他鏗鏘有力的說辭回響在我耳邊,我聽他一番進諫,頓覺疲憊不已,從頭到尾,未允他一句。

“你莫不是還猶豫不決?倒是說句話啊,你不給反應,衛恒還是赴死好了。”

我懶怠地抬眼,帶了幾分笑意嘲弄道,“衛恒啊衛恒,別的本事沒有,耍賴倒會得很。”

“那你怎麽說?”

“挫骨揚灰,我舍不得,且先這樣吧。”

“大人!尉遲大人他……”

我擺擺手阻止了他的進言,“尉遲晟,隻是個跑偏了的瘋子,不怪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