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下起了雨,稀稀拉拉擾得我無法安寧。我小憩了一會兒,隻覺雨聲越來越大,風裏的嗚咽斷斷續續,到最後竟還有白光閃過,隱隱中悶雷滾動,想是驚蟄了。

赫哲王子從外麵進來,帶了些許濕氣,看見我已睡下,便自行去內室歇息。我心緒紊亂,本來聽到阿壁說的話極其憤怒,可是後來一想,與王子爭執是沒用的。上次我已經把話說到那種地步,他依然不為所動。

帳裏熄了火,我感覺沒什麽動靜,推測王子已睡熟,便坐起身。我來這裏已經有些時日,什麽事都做不成,也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幫唐靖恩逃出去,甚至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控製,我該怎麽辦……

心下倍感淒涼,我掀開帳簾走了出去。外麵正是狂風亂雨,巡視的火把被悉數澆滅,到處都如濃墨打翻般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四周除了風雨寂寂無音,沒有一絲生氣。像被血水浸染的胭脂河,像永遠暗無天日的廢囚,我隻感覺萬物間獨留我一人。

寒氣有些滲骨,帶著初春的清涼,貫入我薄薄的單衣。響雷乍起,一道慘白的閃電刺破蒼穹,瞬間照亮了沉鬱的夜空。我的衣角和發絲被高高吹起,暴雨如注將我全身淋透,連著眼淚也一並傾灑而下,與雨水混為一體,心裏的悲慟被放大了無數倍,我就著雨聲毫無顧忌地抽噎起來。

如今的我,孤苦無依身世飄搖,行差踏錯都會有致命的危險。

突然有人在背後輕輕擁住我,我偏頭一看,赫哲王子的下巴正靠在我肩上,他緊鎖著眉頭一言不發,雨水順著倨傲的側臉流下,很快我們就被淋得睜不開眼來。

我心裏一陣悲憤,用勁把他推開,向他大聲道,“你為什麽要瞞著我!為什麽非要我嫁給你!你怎麽不殺了我啊!”

他無聲地站在雨中,看著我歇斯底裏,“你為什麽不說話!你說話啊!為什麽不願放過我!為什麽!”

我狠狠喘著氣,見他始終沒有反應,便腳步踉蹌地走到他麵前,輕輕地說,“我不會做你的側妃,不管你用什麽方法,我都不會做你的側妃。”他深邃的眼神看過來,我與他相視許久,靜靜對峙著。片刻,我有些無力地直直跪了下去,語氣虛弱,“求求你,殺了我吧。”

“除了這個呢?”他動了動唇,麵帶隱忍地問我。

我苦笑道,“放我走,你願意麽?”

他用力握了握拳,“你以為我憑什麽在這裏陪你淋雨?我確實希望你能為我攻打玉訣帶來方便,但很顯然我高估了你,且不說以後,現在你於我攻打玉訣

簡直一無是處!我隻是很純粹地喜歡你,我喜歡一個人就要把她留在身邊,這樣有錯麽!百裏告訴我,隻要順著你的意願,你就會接受,而你的意願,竟然就是離開我!”

我冷冷反駁道,“不,隻要是你想要的,你就一定要得到。你根本搞不清楚對我的感情到了什麽地步,也許隻是一時興起,隻不過是我不願配合你,所以你才如此拚命。可是你的感情,根本就沒有你以為的那麽偉大。”

他沉默良久,不再與我爭執,歎息道,“那麽明天,你就離開這裏吧。”

什麽?我怔在雨裏,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竟真的答應了?他為什麽要答應?暴雨聲讓他的話顯得那麽不真切,我努力仰起自己的臉,想看清麵前這個讓我猜不透的人。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對我笑是什麽時候麽?是在我打了勝仗回來的那天。可你不是因為我凱旋而笑,你是因為被解禁而笑。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在你的心裏,最想要的是自由。所以現在,我給你自由。”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被釋放了魂魄一樣,感覺全身輕飄飄的。

“反正隻是個沒用的奴隸。”他冷冷道。

我想,或許我一直都曲解了他的本意,或許他是真心的,或許他跟我所了解的不一樣,一時間有了那麽多的或許,可是已經不重要了。錯就錯在,我們是敵人。

水汽氤氳了他的臉色,他隻留給我一個背影,一個意味著丟棄的背影。

第二日,王子就派了士兵護送我,等我到了駐紮的胭脂河,一路往中原走就可以徹底離開。我換上夏朝人的裝扮,頭發隨意披散著,穿一身再普通不過的素麻直裾深衣,走時匆忙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自由來得太突然,我一直感覺自己是在做夢,隻好極力控製激**的心情,跟著護送我的士兵走。很快我們就越過了鳴悲泉,胭脂河已近在眼前。

“等會兒進了胭脂河,我就不送你了,你知道怎麽出去吧,一直往中原方向走就行。還有,王子說了,昔日他若攻打夏朝再遇見你,是不會對你留任何情麵的。”那個士兵說。

我點點頭,心裏莫名空了一下,正感覺有些難過,卻發現這裏是弟弟中箭身亡的地方……我的腦海開始嗡嗡作響,不斷閃回弟弟死前的畫麵。心裏有個聲音在告訴我,永遠不要背棄我姓名。

唐雍月,這三個字到底代表著什麽……

“你怎麽了?”那士兵發現我的異樣,停下了腳步。

而我卻想,真的就這樣走了?

唐靖恩還在廢囚,真的就要這樣一走了之麽?我還要救他出去,然後利用王子來查清身世,當初信誓旦旦的決心此刻卻抵不住自由的貪婪**。可是再不走就沒有機會了,歸途已經行至一半,真的要放棄麽?我的想法開始激烈爭鬥起來。

“你怎麽了?再不走太陽就快下山了。”那士兵催促道。

我的雙腳像被灌了鉛一樣,死活挪不動步。不行……已經堅持到這個地步了……不能不救唐靖恩……百裏大夫說過,沒有犧牲就沒有回報,現在就是做出犧牲的時候。

“我不走了……我要回去……”我喃喃道。

“你說什麽?”那士兵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迫使自己鎮靜下來,此時回到中原,我已無家可歸,亂世當道不一定會比現在過得好。況且此時我走,唐靖恩就再沒有機會出去了。

“我不走了,帶我回去。”

風依然刮得很大,卷起了滾滾黃沙,但氣候卻還是很冷。我朝胭脂河的方向深深看了眼,暗暗告訴自己,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再回來。扭頭向鳴悲泉異常決絕地走著,我想這才是真正的歸途,向著救贖行進的歸途。

到達鳴悲泉的時候已是夜裏,護送我的士兵很是疲憊,我忙打發他先去休息,由我親自去向王子通報。然而我並沒有先去找王子,而是找了阿壁。他還沒有睡下,在帳子外麵坐著喝酒,遠遠看到我有些目瞪口呆。

“你怎麽……”

“我們聯手吧。”我走過去直截了當地對他說。

他聞言臉色突變,放下了手中的囊袋。

“怕什麽,反正現在也沒有其他人在。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的父親是夏朝人吧,你的心裏,也一直在牽掛著中原。”他顯然沒有料到我會說這些,我也深知自己膽大了。

“你是……怎麽知道的?”

看來猜測沒有錯,我於是緩緩道,“第一次你奉命要抽刀殺我的時候,我用手擋刀,看見了刻在刀麵上的字。後來我翻看王子的書,發現竟有一模一樣的字出現。我確認以後把那頁的字都默記了下來,寫給識字的侍女看,其中有一行的意思是,你的父親姓林,母親是林高氏,由此我確信你不是伊舍人。”

見他臉色微恙,我繼續說道,“那一頁上還有其他幾位將軍和其父母的名字,所以那本書應該是你們的花名冊。”

他沒敢看我,隻是低低地問,“那你又是怎麽判斷我是中原人的?”

我直言道,“因為你的名字和你的妹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