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晟毛毛躁躁地過來把我推開,大方坐到石椅上,先是皺著眉仔細端詳了棋局一會兒,隨即大袖一揮,將棋子糊得七零八落,“你這老匹夫欺負一個小丫鬟真不要臉,多大的事兒就不能讓讓麽!這局不算,你們從頭來過!”

我本來心裏正驚奇,聽尉遲晟這麽一說,忙反駁道,“我不陪你玩了,我要回家!”圍棋師傅怡然自得地摸了摸胡子,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此時的我並不知道婆婆等了我一夜,急得睡不著覺,大清早的便來鎮裏托友人找我,而她的友人,竟然就是尉遲晟的父親……尉遲衛。

“都是我不好,她一個小姑娘在外麵不安全,尤其昨天過節,鎮上的人又多又雜,我應該陪她一起的。”尉遲府的廳堂內,婆婆正緊皺著眉,手絞著衣袖道。

尉遲衛忙扶她坐下,拍拍她的手教她不用擔心,“慧兒你先別急,許是昨日她在鎮上逛夜市看花燈這才耽擱了,不會出什麽事的。這樣,我現在就派人去找,另外再讓他們去城郊看看,萬一她回家發現你不在呢。”

婆婆稍緩了眉頭,麵上還是凝重,“這次真的麻煩你了,但願月兒沒事。”

尉遲衛寬和地笑笑,“別說那些客氣話,最近戰事連連,你們住在城郊也不安全,等孩子找到,你們就先在我府上住著,我派人把你們要用的東西取來,反正我們也很久沒見麵了,老朋友在一起聚聚也挺好。”

婆婆還想婉言謝絕,卻被他截了話頭,“就當是為了孩子吧,別讓她吃苦。”婆婆思量片刻,方矜持一笑,便不再作聲。

尉遲衛瞥見從廳堂門口路過的來福,這來福就是總跟在少爺後麵的那個胖乎乎的小矮子。“來福,少爺呢?”

“回老爺的話,少爺在花園和百裏師傅下棋呢。”來福停住腳躬身答道。

尉遲衛沉吟一聲,又吩咐道,“等他下好棋,你讓他帶些人出去找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穿一身水綠色衣裳,個頭不高,叫唐雍月。”說罷轉頭對婆婆笑道,“晟兒他平時總往外跑,比起家丁們要熟悉許多,我讓他一起去。”

“十四五歲……小姑娘……水綠色衣裳……個兒不高……”來福喃喃道,突然心裏一驚,想起來什麽,暗叫不好。

尉遲衛見來福變了臉色愣在原地,不悅地大聲道,“你在磨蹭什麽!”

來福嚇了一跳,支支吾吾道,“回老爺的話,沒……沒什麽……”他剛要離開便被尉遲衛警覺地叫住,“你有什麽事瞞著我?是不是少爺又惹禍了?”

“回老爺的話,少爺他……他沒……”來福慌忙跪下,嘴裏斷斷續續。

“難道……這個逆子!”尉遲衛像是明白了什麽,急急忙忙地就往花園趕,連同婆婆也疑惑萬分,隻好驚疑不定地跟了過去。

尉遲府花園的石亭裏,我正與尉遲晟吵鬧不休,一旁的圍棋師傅自顧自地喝著茶。

“你不是說背個棋譜就能難倒他麽!怎麽你輸了!”尉遲晟對我嚷嚷道。

這家夥怎麽說話不分場合的……我回敬道,“你有能耐你背呀!”

“我背還要你幹嘛!”

“不要我幹嘛就放我回家!你別耍賴!”

他正想開口罵我,突然眼角餘光一瞄,就開始在石亭裏抱頭鼠竄,一邊跑一邊念叨著“完了完了”。我見他此舉還以為他瘋症上來了,卻聽背後一聲嗬斥,“尉遲晟!你給我過來!”

他果然乖乖地停了下來,我訝異望去,一個麵容嚴肅的五旬男子正怒氣衝衝地立在亭外,尉遲晟正了正神色,喚了聲“爹”,便不情不願地走了過去。

尉遲老爺突然將視線移到我身上,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我正不知所措,卻見婆婆趕了過來,滿臉焦灼,嘴上卻關切地喊我,“月兒。”

我忙下了石階去擁住她,“婆婆,您怎麽找到我的?”

她撫了撫我的臉,隻是歎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尉遲老爺聞言氣得就給了尉遲晟一巴掌,“都是你這個逆子闖出來的禍!”急急趕到的來福見狀嚇得不敢出聲,隻好立在一旁倒抽冷氣。

尉遲晟用手摸摸自己的臉,眸裏滿是叛逆,瞪了眼尉遲老爺就跑開了,來福這邊氣還沒喘夠便又要跟上去,尉遲老爺卻發話道,“你站住,帶二位貴客去房裏歇息。”

來福忙應承下來,尉遲老爺暫時壓住了心裏的火,展了展眉頭對婆婆和顏道,“慧兒,我管教無方讓你見笑了。”說罷又看看我,“這孩子沒事就好,想必受了些驚嚇,你帶她先去房裏歇息吧。”

婆婆回道,“叨擾了。”

我遂攙著婆婆一步步往客房走,前麵的來福邊引路邊擦冷汗。我剛聽見尉遲老爺喚婆婆“慧兒”,心裏對他們的關係好奇不已,剛才發生的事差不多也猜出了幾分眉目。

來福將我們帶至客房外,說道,“二位先在這裏歇息吧,這間是給夫人住的,旁邊這間是給小姐住的,稍後就會有丫鬟來伺候,有事

請再吩咐。”

婆婆有些不好意思,和善笑道,“有勞了。”

來福擺擺手,“夫人客氣,那小的就先退下了。”說完便躬身離開。婆婆先進了房,我好奇地朝後探了探頭,隻見來福恭敬地走了幾步,忽而拔起腿就跑,直到沒了蹤影,想是急著去找尉遲晟,我不禁笑了起來。

轉身跟著進了客房,裏麵大得很,內設一張紅木雕花的床,細小銀鉤挽起碧色的紗簾,床側牆角邊放置了梳妝台,正中央有一圓桌。屋內東北角是個精致雕刻的書櫃,我走過去隨意拿起一本書翻了翻,裏麵的內容仍是和圍棋有關,暗想這個尉遲老爺還真是愛棋如癡。

“月兒,你怎麽會跟尉遲府的少爺在一起?”婆婆坐到桌邊,招呼我過去。

我手上還捧著書,便坐過去,把昨日之事通通告訴了她,末了還憤憤地補上一句,“婆婆,您說尉遲少爺是不是很荒謬?真不知道尉遲老爺怎麽教他的。”

婆婆給我倒了杯水,“得饒人處且饒人,那少爺就是有些不正經,我看著心腸還是不壞的,也沒把你怎麽樣。”

我喝了水回道,“何止不正經,我看他是有瘋症,沒長腦子!”

婆婆笑道,“喝水都堵不住你的嘴,你就少說幾句吧,畢竟我們現在是寄人籬下。”

我點點頭,又想到剛才尉遲老爺對婆婆的態度,不禁好奇地問,“婆婆,您和尉遲老爺是什麽關係啊?”

婆婆愣了下,隨即矜持一笑,語氣淡淡的,“故人罷了。”

故人?我心裏煞是費解,又聽婆婆解釋道,“從前家裏還富裕的時候,和尉遲府是世交,家道中落後便斷了關係,隻有尉遲老爺一直照應著我,他掌家後還常常給我送東西,隻是後來我想獨自圖個清靜,便很少與他來往了。”

我暗暗思量,婆婆年輕的時候也是大家閨秀,容貌姣好氣質出眾,尉遲老爺這麽多年來一直對她念念不忘,恐怕是另有情愫,況且這偌大的尉遲府,我並沒有看見女主人。

這時丫鬟們來了,在外麵輕聲叩門,婆婆忙喚她們進來,我陪著婆婆又說了一會兒話便回房去了。

服侍我的丫鬟們把房間精心打點了一遍,放著阿壁短刀的包袱也被一並拿了來,妥善放置好之後,又給我準備了點心和洗澡水。我換上一件月牙白對襟長衫襦裙,丫鬟們為我梳了個簡單的雙丫髻,整平我額前柔柔的碎發,較之我原本披頭散發的樣子要清爽許多。

“那個,怎麽沒看見你們夫人呀?”我試探地問其中一個丫鬟。

“回小姐的話,夫人在少爺剛出生不久就過世了,老爺沒再娶。”那丫鬟低頭輕輕答道。

我對那句“回小姐的話”頗感不適,幹咳了幾聲又好奇地問,“那有姨娘麽?”

那丫鬟搖搖頭,“回小姐的話,也無。”

真蹊蹺……莫不是尉遲老爺對婆婆用情至深,所以這麽多年一直不娶,隻想等著她?我開始不著邊際地幻想起來。

沒過一會兒,前廳就派人傳話來,邀我和婆婆一同去用午食。婆婆推脫不得,隻好攜我去了,席間還有那個圍棋師傅。婆婆覺得寄人籬下有些不自在,便向尉遲老爺說,下次隻需送飯來,不用這般麻煩,尉遲老爺很聽她的話,倒也痛快答應了。隻是並未見到尉遲晟,下人回話來說他還在鬧脾氣,尉遲老爺無奈,也就隨他去。

這個尉遲晟從小沒有母愛,加之是尉遲老爺將近四十才得的獨子,所以備受寵溺,性格很是乖張,也並未見他有多孝順,喜歡頂撞和闖禍是他常幹的事。

散席後,丫鬟送婆婆先回了房,我推說有些胃脹,想在府中隨意走走,那圍棋師傅向我意味深長地瞄了一眼,我立刻心領神會,慢悠悠地往小花園去。

他果然很快就跟了上來,“阿月。”

我回頭緊緊盯住他熟悉又陌生的眉眼,似笑非笑,“今晨一招‘疑似故人來’真是漂亮。”

他調侃地笑起來,“你怎麽會出現在尉遲府?我以為你救出了唐靖恩,會和他一起去帝都。”

我回敬道,“那你又怎麽會出現在尉遲府?我以為你從鳴悲泉離開,是要回黎國的。”

他朗聲笑道,“才半月未見,嘴皮子越發利索了,今晨見你和晟少爺鬥嘴,真真是有趣得很。”

我凝眉正色道,“百裏大夫,你不是回黎國了麽?還有,你怎麽又換了一張臉?”

“解我血咒之人還未找到,我怎能回去?不過是個脫身借口罷了。至於臉嘛,行走江湖出生入死的,易容必不可少。阿月,是這張臉好看還是上張臉好看?”他湊近了些,洋洋自得地問我。

“都不好看,你好像很喜歡把自己打扮成老男人嘛。”

他白了我一眼,歎道,“我那絕世容貌要是被發現,豈不是禍害未出嫁的小姑娘?”說完還用手摸摸自己的胡子。

我感覺有些氣悶,“你是和那少爺處久了,也得瘋症了麽?上次給你送別,你竟取笑我,我還沒

跟你計較呢。”

他笑著擺擺手,“我隻是逗你罷了。你還沒回答我,怎麽沒跟唐靖恩一起去帝都呢。”

腦海裏又閃過那一晚的慘烈景象,我不禁有些哽咽,“我救出大哥以後,本來是準備留下的,所以沒想過和他一起走,結果夏朝軍隊突然來鳴悲泉夜襲,當時情況危急一片混亂,是阿壁將軍找到了我,可他卻……”

百裏大夫眼睛黯了一下,輕輕道,“卻死了。”

“你知道?”我詫異地問。

他微點了下頭,“赫哲王子早就懷疑他了,他是夏朝玄武將軍的後人,王子也知道他一直心係中原,因他沒有做出背叛伊舍的事情,所以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他後來與你暗中接觸,王子尤其擔心他會把你帶走,背叛伊舍,恰巧此次夏朝軍隊突然夜襲,不管是否真的和他有關,王子都不會再信他,他是必死無疑了。”

那天晚上阿壁說的沒錯,王子果然是懷疑他背叛了伊舍,可王子怎能不顧與他十幾年的情誼,如此決斷地殺了他呢?當初我讓他帶著阿珠跟大哥一起回到中原,他還不願離開。

如今看來,阿壁的犧牲,終究是不值得了。

“你現在有何打算?”百裏大夫問我。

“等一切都穩定下來,婆婆如果能在尉遲府過得好,我就尋個時機,一個人去帝都找大哥。不過……我並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得救,也不知道他現在處境如何。”我停一停,反問他道,“你呢?你一出鳴悲泉就來平安鎮了?”

“是啊,換了張臉就輕而易舉地來了,沒被伊舍人發現。”他輕描淡寫地說。

“為什麽?這裏有你要找的人?”

他眸色高深,“差不多吧,這尉遲府,有我需要的秘密。”他輕聲道,“尉遲衛這個人,做事中庸,沒什麽大才。他早年與你那婆婆有過一段情,後來那婆婆家道中落,尉遲府就與他們家斷了關係,唯獨他一直念念不忘,等著那婆婆。就算那婆婆嫁人生子,他都不願娶妻,可你知道他後來又為什麽會娶尉遲晟的娘嗎?”

“為什麽?”我低聲追問。

“因為尉遲晟的娘與我師承一處,名為錦瑟,她比尉遲衛小二十歲,當年也同我一樣中了血咒。是尉遲衛收留的她,結果她愛上了尉遲衛,便幫尉遲衛掃清家族其他勢力的障礙,讓尉遲衛掌了尉遲府的權。尉遲衛不願負她,便與她成親,這才生下尉遲晟。”

“後來呢?”

“後來據說她生下孩子沒多久就病死了。她之所以會中血咒,是因為她與我一樣是藥人,我們的血可解百毒,也能幻化為劇毒,所以很危險,把我們培養成藥人的組織給我們下血咒,就能保證我們沒有二心。”

藥人……難怪他上次發狂時會有奇異的藥香,雖然他沒有明說是什麽組織,但顯然來頭不小,背景複雜……

“那她是不是起了殺心,然後走火入魔才死的?”我問道。

“有可能,又或許她是因為別的原因離開這裏,比如她是去找那個能解血咒的人去了,所以我要到這裏來查清真相。”他沉吟片刻,又說,“尉遲衛本來並不懂圍棋,卻自從錦瑟消失後變得愛棋成癡,必然是錦瑟留下了什麽線索。”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如此,祝你早日找到真相。”

他橫了我一眼,“你難道不奇怪我為何要把如此機密的事情告訴你麽?”

我愣了一下,也覺得不解,“為何?”

“因為能解血咒的人是玉訣人,在黎國,最高深的法術都來源於玉訣秘術,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

原來他和王子一樣,也是另有圖謀,隻是為著我那並不明確的身份。

我頓時覺得心寒,臉色冷了下來,“你也在利用我?那你多次幫我跟赫哲王子作對,也是怕我真的落入伊舍人手裏,是麽?”

他並不躲閃,利落答道,“是。但我不會傷害你,也不會傷害玉訣,我隻是想解開血咒。”

“那我告訴你,我隻是單純地知道狐公子這個故事,僅憑一個故事就斷定我是玉訣人也太可笑了吧?就算我是,我也隻想查清自己的身世,與任何人無關,我絕對不要因此卷入其他紛爭。”

他伸手扶住我的肩,極其認真地說,“你必須同我一起,找到錦瑟的下落,帶我去玉訣,然後解開你的身世之謎。這是你的宿命,你掙脫不了,因為你身上的印記,就已經代表你不是一個普通人。”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我的印記!

他眼神堅定地說,“你必須去麵對。”

我有些失神地看著他,“放過我不好麽?我不喜歡這些陰謀詭計,之前我是迫不得已,現在好不容易解脫了,為什麽你又要來煩我!”

“你清醒點!”他突然提高了音量,“赫如公主的密報極其厲害,錦瑟在這裏的事被我知曉,很快也會被他們知曉!尉遲府甚至整個平安鎮,都沒有你看到的這麽安全!血雨腥風近在眼前,你還想躲到什麽時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