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孫輝祖的白骨

拿著形狀奇怪的金屬片撥動了幾下,衛先輕易就打開了地下室的鐵門。

“還記得鍾書同當年,在一個趕火車的早晨所看到的情景嗎?”

“是的,你那本工作手冊裏提到過。”衛先隨手關上鐵門,“轟”的一聲,我們就被關在了黑暗中。

“現在想起來,我都奇怪自己怎麽會漏過這麽明顯的線索,嘿嘿,而且你也漏過了。”

衛先沒有接我的話,他從懷裏取出一個特質的手電打開,一道光柱從手電裏射出來。手電的光源過於強烈聚集,反倒讓這道光對周圍的黑暗無甚幫助,有了這道光,四周反而顯得更加幽深。

衛先調節了一下手電,光學鏡片的角度發生了某些變化,那道光柱很明顯地擴散了開來。看來這支手電,是他行走地下陵墓時的一把利器。

“你現在已經想到了吧,當年鍾書同看到的是許多車土從一幢三層樓裏被運出來,也就是說,當時那裏有一個通道的入口。現在那幢樓已經不在了,但就算在也沒什麽幫助,因為多半完工後,那個僅為了運土而存在的出口會被堵上。但是,在這幢中央三層樓,當年孫氏三兄弟住的這幢樓裏,還是非常有可能會保留一個入口的。而如果這個入口存在的話,就在錢六的地下室裏。”

衛先借著手電的光找到了幾個開關,但都沒有反應。

“真見鬼,這種老房子不可能單獨切斷電源的,難道那個為主人看了六七十年門的死瘋子平時都不用燈?”

我想起前一次來時的情景,看來多半就是這樣了。

一個生活在黑暗中的老人。略微想象一下他的生活,我的呼吸就不由得粗重了幾分。

地下室的空間大約二十平方米左右,雖然不算大,但在僅靠手電照明的情況下,要找出一個莫須有的通道,還是有難度的。

對於這方麵,我插不上手,衛先是相當專業的,看他的動作就知道了。我站在床邊,看著手電的光柱緩緩地移動,隨著光柱照到的地方,衛先或摸或敲,他的手腳相當靈巧,居然沒有碰翻什麽東西。

“必有一天死於地下”。我又想起了衛不回的斷言。

我扶著床沿,這張**,昨天躺著一具冰冷的屍體,而在他還沒變成屍體的時候,曾經發出過“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的感歎。現在想來,這感歎多半隻是針對孫氏兄弟死在地下而發的。

“你去啊,去那裏,去啊。”我耳邊仿佛又聽見錢六尖銳的嘶叫聲在黑暗裏隱隱傳來。

那時候,我還記得,他揮舞的手臂險些打到我。

他是不是在向我指出地下室的入口?

我躺倒在**,床板堅硬。我回憶著那天,和我躺在同一位置的錢六的動作。那天我進門的時候,把門開著,外麵的光線透了一點點進來,使我當時還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錢六的黑影。

“你在幹什麽?”衛先聽見聲響,轉回頭,手電的光柱照動我揮舞的手臂。

我從**站起來,用手指向斜對麵的一片區域。

“你看看那裏。可能就在那裏。”

手電指向那裏,是一麵書櫥。

“肯定有問題,他這裏都沒有燈,看什麽書。”

“過來搭個手。”衛先招呼我。

沉重的書櫥被我們移開了。

衛先敲打了幾下牆壁。

“奇怪,是實心的。”

“是嗎?”我伸手摸著牆,卻覺得腳下的地有些不平。

我狠狠躲了兩下腳。

“空的!”我和衛先異口同聲地說。

“果然在這裏。”我又用力踩了幾下,腳底突地一軟,伴隨著碎裂聲,我整個人猛地沉了下去。

我“啊”地驚呼一聲,揮動的右手抓住了衛先的腳,雙腳懸空,那個突然出現的洞不知有多深。

衛先的左腳向後退了一步,蹲下抓住我的手。

“鬆開我的腳,我站的地方可能也不穩,別兩人都掉下去了。抓我的手。”

被衛先連拽帶拖地弄上來,手電照向那個黑洞裏,我猶自驚魂未定。

這個入口該是被錢六自己封上的,長年在上麵壓了個重書櫥,已經開始下陷,被我再這麽狠踩幾腳,這層水泥板就吃不住了。

站在洞口向下看,這才發現就算當時沒抓住衛先的腿也出不了大事,大概兩米多三米不到的樣子。

衛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知道在這裏就行,我們改天來,我得準備些家夥。還有你沒發現空氣有些不對嗎。”

我點頭,迅速和衛先離開了地下室。是有點氣悶的感覺,還好到現在隻隔了六七十年,裏麵的空氣還不至於變成致命的毒氣。

鐵門重新被鎖上了,但解開六十七年前謎團的鑰匙,卻已經握在手中。

之後幾天,衛先都沒有和我聯係。

每天的采訪我總是心不在焉,稿子飛快地一揮而就,手機一響就趕緊看來電顯示的號碼。那未知的地下究竟有什麽呢?

五天之後,我終於接到了衛先的電話。

他已經準備完畢了。

六月二十二日,周二。

我給報社掛了個電話,說自己腳扭了,正去醫院看,如果情況好的話下午就來報社。換而言之,我也給自己不去報社打了個伏筆。隻要不在那裏困幾天的話就不會出什麽問題。

當然,或許那並不是會不會被困幾天的問題,而是出來或出不來的問題。

上午九點三十分,在普濟路中央三層樓不遠處,我和提著兩個藍色大旅行袋的衛先會合。

“這是你的。”他把一個旅行袋遞給我。

“等會兒再看。”他阻止了我彎腰拉拉鏈的舉動。

等了幾分鍾,找了個沒有人出入的時候,我們閃進了三層樓的大門。要是被人看見我們兩個提著這兩大包東西進地下室,恐怕很難解釋清楚。

打開鐵門,我們把兩個旅行袋放進去,然後讓門開著,重新回到外麵的陽光裏。

多少讓屋裏的廢氣先散一點出去。

三層樓裏的居民,是不會注意到黑暗裏地下室的鐵門被打開的。那得走下樓梯,到根前才會發現。

“要等多久?”我問衛先。

“兩支煙吧,出口的地方空氣好些就行。”衛先摸出煙,我取了一根點上。

“那再裏麵呢,地下通道的規模不會小,這點工夫行吧,我看國外的紀錄片,這種地方得用抽風機抽段時間才行。”

“用不著那個,我準備了全套的衣服,帶氧氣裝置。”衛先臉上露出了笑容。

鐵門重新關上了。

站在我曾經掉下去的洞口前,衛先用手電往裏照了幾下,從旅行包裏取出把尖頭鋼錘,幾下子把洞口拓寬了一倍。

錢六所做的掩蓋已經被完全去除,現在出現在手電筒光柱下的,是一個直徑一米多的圓洞,在下麵的壁上,還嵌著一個生鏽的鐵梯。

“我們把衣服穿好再下去。”衛先說著,從旅行包裏捧出一套衣服。

“這就是防化服嘛。”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穿上衣服的衛先。

“不,應該說是宇航服。”他的透明頭盔折射著手電光,我改口說。

“這套衣服可以阻絕一切有毒氣體的侵入,背上的氧氣裝置存有四小時的壓縮氧氣,同時裝置的能源保證其可以進行進行氧氣轉換運作四十八小時,還有,這衣服是防彈的,所以萬一墓裏有機關,挨幾箭也不怕。好了,別愣著快穿。”

防彈?可背在肩上的氧氣轉換裝置?我不由佩服衛先的神通廣大,這樣的東西可不是普通人能見到的。

“你這兩天就搞這東西去了嗎,估計這樣一套衣服得是天價了。”

“價錢倒還好,就是東西少,我本來就自己的一件,這兩天從別人那裏調了一件過來,應該合適你的體型。”

價錢還好?我才不信呢。大概是彼此對金錢的衡量標準不同吧。

要把這件衣服穿上去還真不容易,最後還是在衛先的幫忙下才穿了上去,各處的密封搭扣全都封好,除了背上的氧氣裝置有點重之外,不覺得特別氣悶,而且也能清楚聽見衛先的聲音。

一手提著衛先給我準備的特質手電,一手背著帶來的小包,那裏麵有我的重要裝備——數碼相機。我跟在衛先的後麵,慢慢順著鐵梯下到了甬道裏。

衣服和身體貼合得很緊,沒有行動不便的感覺,絕對是好東西。而背上的氧氣裝置也不是暴露在外麵,而是在衣服的夾層裏,這樣也能受到衣服特殊麵料的保護,不容易擦壞碰壞。

甬道窄而矮,我隻能貓著腰跟在衛先後麵,估計大概隻有一米六高,一開始我的頭盔還不小心碰了一下,嚇了我一大跳,因為要是碰壞了可沒錢賠。

沒走多久,手電就照到前麵壁上有一個伸出來的小鐵盤。

“那是什麽?”我問。

衛先在跟前停下,從背包裏取出一個大水壺,倒了些東西進去。

“是油燈。”他說著,居然從包裏拿出了根燈芯放進去。

我看著他把燈點起來,有些驚訝。

“你居然把這些都帶著。”

“其實,一般的大墓裏都會有類似的燈,如果是沒進去過的,裏麵會有沒用過的油和燈芯,但這個墓孫氏兄弟進去過了,所以我猜那些燈可能被用過,所以就帶了這此東西來,沒想到這甬道裏也能用上。”衛先雖然說“沒想到”,但語氣中卻還是有著微微炫耀的意思。

他想的的確周密,或許他是想以這種方式來證明衛不回的論斷是錯誤的吧。

再往前,每隔十幾二十米都會有一盞油燈,回頭望望,回去的路要比我們手電照出的前路光明得多。

再走了沒多久,我們看見第一條岔路。

“走哪邊?”我問。

“隨便哪邊,不過我們最好不要分開。”

“可是怎麽會有岔道?”

“我想,是因為當初孫氏兄弟也不知道墓到底在什麽地方。剛才一路走來,你有沒有發現,在壁上和腳下的路上,有一些很深的小洞?”

我回憶了一下:“好像看見過一個。”

“那是洛陽鏟打的洞,可能就是我四叔公打的,以確定墓的方位。不過如果位置差太遠的話,這種方式也不行,隻好多挖幾條路,配合洛陽鏟來確定位置。”

衛先忽然停了下來。

“怎麽了?”我有些緊張,手電並沒有照到什麽特異的地方啊。

“哈哈,我們還挺走運的。”衛先笑道。

“這是正確的路嗎?你怎麽知道?”

“不,這條路錯了,我們得往回走。”衛先轉過身來:“不過我已經知道該怎麽認路了。”

“你沒發現這條路有什麽不對嗎?”

我仔細用手電照了照,沒什麽不一樣啊,一樣矮,一樣坑坑窪窪。

“那多,我看你有點緊張,照理你不該發現不了的。不就是去個死人墓嘛,放輕鬆點,嘿嘿,等會還有孫家兄弟的死人骨頭看呢。”

我訕笑了一聲,不可否認,衛先自從下了墓,就完全恢複了往日風采,在衛不回那裏受到的打擊也再看不出半點影響,我卻正好相反,從進了地下室鐵門關上開始,就有些緊張,等到了這甬道裏,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當年在人洞的甬道裏差點走不出來的經曆,總是拿著手電瞎照,怕從哪裏忽然迸出個什麽東西來。

“哪像你死人墓挖得多了,練就了一付鐵膽,小生可是怕怕得緊呢。”我自我調笑了一句,倒反而緩解了心裏的緊張。我本來就不是對生死太在意的人,所以才會幹出許多生死一線的舉動,但對於未知的恐懼人皆有之,和普通人相比,我所不同的在於對於未知既有恐懼,又有擋不住的好奇。

再仔細用手電照了照周圍,我忽然明白了。

“沒有油燈。”

“沒錯。”衛先挑起大拇指:“看來挖洞的時候工人用的是隨身帶的礦燈,這壁上的油燈是完工後再裝上去的,就隻裝了正確的那條路,可以照明,也可以讓人不致迷路。”

反身走回去,這回變成了我在前麵,衛先在後麵,另一條道走了不遠,果然又看見了油燈。

此後每到岔路,我總是先用手電照照哪條路有油燈的鐵盤,然後再選定正確的路。在這裏走路不比地上,九曲十八彎,我的腰已經越來越酸,經過的岔路大概已經有七八處了,這地下甬道的工程還真挺大的。

這甬道是逐漸向下的,就這一點,也該是走對了路。

盡管衣服透氣性不錯,但大熱天,這甬道裏空氣又不流通,我早已經汗流狹背,偏偏穿著這全密閉的衣服,連擦汗也不行,實在是不舒服之極。

又過了一個岔道,衛先再點了一盞燈,沒走幾步,我卻愕然定了下來。

“怎麽會是死路?”手電筆直的光柱,照到的不是幽深的甬道,而是一麵不規則土牆,很明顯,這條甬道挖到了這裏就沒有再挖下去。

“不會吧。”衛先側著身子勉強擠過我,向前走去。

“見鬼,怎麽會……啊,我們到了。”衛先的背一挺,頭盔頓時撞了甬道的頂一下。

我探頭看,卻見到衛先的手電光並沒有照著正前方,而是照向前方不遠處的地麵。

那裏有一個洞。

我的心跳又加速了。

走到近前,那裏麵有入下的土台階。

“我先下,你跟著。”衛先沉聲說,率先拾級而下。

大約往下走了五六米深,我們下到另一個甬室,這也該是孫氏兄弟挖出來的,大約近十平方的樣子,一樣的低矮。

在這間甬室裏,有一塊被移開的巨大石板,與其說是石板,不如說是塊扁平的巨石,占了這甬室的一半大小,厚度兩尺有餘,不知要幾噸重。

而原先被這巨石所蓋住的另一條向下的通道,如今就在我們麵前。

那是一道石階,以磨得極為平整的大青石鋪就,通往未知的黑暗中。

“下吧。”站在入口處用手電照了一會兒,衛先對我說。

這一刻,連他的聲音,都顯得有些幹澀。

順著石階慢慢往下走,兩道手電光柱交錯著前探著。與之前的狹小甬道相比,我們正進入的,無疑是個恢宏得多的空間。

僅僅是這石階,就是三十多格,台階越走越寬,走到最後一節時,兩邊的森然石壁中間的通道,寬達三十餘米。

這裏的空間實在太大,我們兩道手電能起的做用十分有限。衛先示意我先不要往前走,站在石階的盡頭,他慢慢地用手電照著周圍的環境。

這裏該離孫氏兄弟斃命的地方不遠了,無論如何都不可疏忽大意。

圓通當年所預感到的,地下凶惡難言之所,便是這裏了。

僅僅是冥冥中莫明的感覺,就讓一位修持高深的大師失了佛心,而我們如今已經站在了這塊地方,想到這裏,我不由有些惶然,又有些想明了一切的激動。

站在最後一級台階上,衛先沒有再向前走,他的手電光停在了一個緊靠著左側石壁的圓柱型金屬墩,似是銅製的。

“我過去一下。”衛先說。

“那是什麽?”我問。

“應該是,我不太確定,或許是某種裝置。”衛先的話中有所保留,他該是猜到了些什麽。

“小心點。”我提醒他。

“沒事,這裏該沒有危險的。”

衛先慢慢走到那東西前,從背包裏取出特質的長柄點火機。

“轟”的一聲,一道火柱冒了出來,那是居然是個大號的照明火燈。隻是火光雖大,卻無法照亮整個墓道。

我心裏奇怪,沒見衛先往裏麵倒燈油,也沒放燈芯,怎麽一點就著。孫氏兄弟來的時候,不可能沒點過啊。

正要開口問衛先,卻見他依然站在那裏沒動,手裏的電筒卻貼著墓壁照去,混著火光,我看到那裏有個凸出來的東西。

忽然之間,如連珠般的“轟轟”聲大作,眼前竟一片光明。

火光自兩邊的墓壁上依次亮起,眨眼的工夫,整條氣勢恢宏的墓道都被兩邊墓壁上的墓燈照亮了。

而最先衛先所點著的,原來隻是一個牽動所有墓燈的機關。

“這裏居然有這種萬年連珠燈,看來墓主人的身份真是了不得啊。”衛先走回我身邊說。

“萬年連珠燈?”

“當年不可能真的點萬年,但一經點著,可以燃燒數月有餘,而且所有的燈都有機關相連,點著一盞所有的都會亮起來。而且這裏的一定還有時間限製,點到一定時間會自動熄滅,別說孫氏兄弟來過一次,就是來十次百次也是一樣點得著。”

不過此時我卻沒有心情感歎這機關的精巧之處,墓燈亮起之後,我才發現,這整個墓道所用的建材,和石階的青石完全不同,色彩斑斕,竟然是大理石。火光跳躍下,那大理石的花紋竟給人以妖異的感覺。

定了定神,我便瞧見了那孫輝祖的屍骸。

墓道極長,目測約有兩百米,墓道盡頭是個半圓型的拱門。其實該稱為拱型入口,因為並沒有門,墓道裏的燈亮著,而那門內卻仍是一片漆黑。

離墓門不遠處的地上,倒臥著一個人,遠遠望去看不清楚,不過想必該是一具衣服還未完全腐去的骷髏了。

對照衛不回的話,這該是孫老三無疑。

他的手裏該還抓著一個骷髏頭,但離得遠看不太清楚。

真正的危險就在前麵。

隔著頭罩也能看出衛先凝重的麵容,他從背包裏取出件東西,熟練地拚裝幾下,就接成了一根長度足有三米的金屬棒。在離棒柄不遠的地方伸出一根細管,就象醫院裏醫生常用的聽診器。細管的盡頭是個吸盤,衛先把吸盤貼在了靠近左耳的頭罩上。

“跟在我後麵,別走其它的路。”衛先對我說。

金屬棒伸出去,在地上敲擊了三記,每記之間橫著隔一尺,然後衛先邁下了最後一級台階。

我跟在衛先後麵慢慢地向前走,衛先在一條水平線上敲三記,然後前移一尺,再敲三記,就這樣一尺一尺地向前移。這支顯然是空心的金屬棒用聲音把地下的訊息傳入衛先耳中,想必如果有機關的話,這件專業工具立刻就會告訴衛先。

“你剛才下石階的時候怎麽不用,萬一那裏就有機關不完了?”我問。

“不會。”衛先回答地幹淨利落。他並沒有繼續解釋下去,不過顯然他那極有自信的專業知識足以支持他這個斷言。

“其實這條墓道上應該也沒有,入了前麵的門才是真正危險的開始,不過,小心點總沒錯。”

是不是前麵那具屍體讓他慎重起來了?

金屬棒與地下大理石石板的敲擊聲有節奏地響著。

“篤”,“篤”,“篤”。

“篤”,“篤”,“篤”。

“篤”,“篤”,“篤”。

一點點地靠近墓門。

雖然中國大理石產量豐富,但上海並不產大理石,要從附近的產地運過來,總也得數百公裏,而且古石大理石的產地一定比現在少,所以運送的路程可能更長。然而與這樣規模的墓室比,從千裏外運大理石來,並不是多麽值得驚訝的事。

可為什麽要用大理石,我還從來沒聽說過修建墓室用大理石的。

“衛先,你以前進過用大理石造的墓嗎?”

“沒有。”

頓了頓,衛先又道:“也沒聽說過有這樣大規模用的。”

敲擊聲依舊清脆地響著,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動聽。

“篤”,“篤”,“篤”。

“篤”,“篤”,“篤”。

“篤”,“篤”,“篤”。

一點點地靠近那具骷髏。

其實我知道不該和衛先說話的。

他在聽我說話和回答我問題的時候,一定會影響聽覺,而他現在是靠聽覺來分辨前方有沒有機關的。從他回答我問題時,明顯放慢的敲擊速度就可以知道。

但我還是問了。

而且在第一次問了之後,又問了第二次。

因為越往前走,我就越不自在,周圍的空氣中似乎有無窮的壓力,透過我身上穿著的防彈密封衣,讓我的心越抽越緊。

而衛先那有節奏的敲擊聲,更加重了我的不安感。

我隻能靠和衛先說話,略略打亂敲擊的節奏,來緩解巨大的壓力。

“衛先,你看兩邊的墓壁上,好像有刻著什麽。”我終於第三次開口。

兩邊的大理石石壁上的確有刻著的圖案,或陰紋或陽紋,由於大理石上本來就有不規則的圖案,而我們走的是正中的路線,離兩邊的墓壁都有一定距離,所以要不是我極力想轉移自己注意力而四下張望的話也發現不了。而且,越往前走,那些圖案就越多。

“不知道,或者有什麽含義,或者隻是裝飾性的,你怎麽了?”衛先終於發現我的異常。

“不知道,就是有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我當然不能讓他停止敲擊,可看他的樣子,似乎並沒有和我類似的感受。

難道這就是衛不回當年的感覺。

衛先缺乏直覺,也不相信直覺。

但我有,我相信,因為直覺救過我的命。

現在,那種不妙的感覺,每走一步都加重一分。

衛先皺了皺眉頭:“你發現什麽了嗎?”

“沒有,僅僅是感覺。”

衛先的臉色不太好,他一定也想起了衛不回的話。

“必有一天死於地下”!

他沒有再說什麽,繼續敲擊著地麵,繼續向前走。

我隻能跟在他後麵,向前。我不可能獨自一人退回去。

汗,不斷地從身上冒出來。

冷汗。

離墓門,隻有幾十米了。

離屍體,隻有不到十米。

衛先終於停了下來,在這個距離上,可以清楚地看見孫輝祖的屍體,那具衣服下的巨大骨髂,正泛著星點磷光。

這具生前可能超過兩米高的粗大骨髂,雙手向前伸著,撲在地上,背上暗紅色衣服不知浸了多少血,至少數十支已經生鏽地箭把他射成了刺蝟,他的後顱有一個創口,卻沒有箭,單從這點,就可以想象他死前的悍勇,那箭分明已經射入後腦,卻被他生生地扯掉了,雖然,這並不能拖延他死亡的時間。

他的兩手如今隻留下慘白手骨,他的右手上,卻緊握著個骷髏頭。

一個讓我正不斷往外冒的冷汗突然間僵住的骷髏頭。

孫輝祖的食指和中指伸入那頭顱原本是雙眼的空洞中,把這頭攢在手中,可是,在那頭顱的兩眼之上,眉心再向上一點的地方,卻還有一個比眼眶更大一圈的圓洞!

那絕對不是被任何東西打擊而產生的創口,那是一個渾圓的,邊緣極為光滑的洞,幽黑得無比猙獰。

所以衛不回至今想起這個頭顱還如此畏懼,衛先顯然也被嚇住了,我的表情也是一樣。

那是什麽東西!

那怎麽會是人?

第三隻眼睛?

麵對這不知死了多少年的異物,心底裏的恐懼卻無法抑製的翻湧上來。

就算是麵對猛虎,甚至是從未見過的史前巨獸,或者是電影中的外星怪物,我都不會有這樣的感覺,而這分明是人的頭顱,卻多了一隻眼睛,我仿佛可以看見那隻早已經腐爛的眼睛,在洞孔裏若隱若現。

這就是墓主人的頭顱嗎?那墓主人到底是誰?

我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著,急促的呼吸居然無法緩和下來,這樣的情況我從來都沒有碰到過。

勉強轉移視線,卻看見孫輝祖的左手裏抓著一大塊布片。

幽靈旗?那就是幽靈旗嗎?看樣子隻剩下了一半。

另一半呢,是在那幽黑的墓裏吧。

我望向那拱門,那拱門的四周刻滿了圖案,或許那是一種我沒見過的文字。這圖案比墓壁上的要大得多,我隔著二十多米,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見。

衛先又向前走了,金屬棒輕微地抖著,敲擊在地上。

“別,別……”我開口喊衛先,卻發現沒有發出聲音。

我的心幾乎要跳出來,拚了命地用力喊,那股氣在喉間來回滾動就是發不出來。

這樣的情況,就像身陷在夢魘裏一般。

“別過去。”我終於喊了出來,在說“別”字的時候聲音還輕不可聞,喊到“去”字的時候,已經是聲嘶力竭的大吼。

衛先驚訝地轉過頭,看見我蒼白的臉。

“別過去,信我一次,別過去。”從額頭流下來的汗水,刺痛了我的眼睛。

衛先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你真的有什麽感覺嗎?”

“非常糟糕的感覺,非常危險,我們需要一些幫手,就這樣不行。”無形中的壓力讓我每一次呼吸都很困難。

“這是心理作用,我們穿著這套衣服還怕什麽!”衛先的情緒也激動起來,用手“鐺鐺”敲了兩記頭罩。

“這不是心理作用,你也知道我不是什麽都沒見識過的人,我想我現在的狀況就和當年衛不回一樣糟糕。”

“去他媽的直覺。”衛先突然吼了一聲,認識他以來我第一次看見他這付模樣。

“去他媽的直覺,要走你自己走。”衛先大步向著墓門走去,再也不用那金屬棒敲地探測,走過孫輝祖的屍體時毫不停留,直向前方拱門中的黑暗。

我看著他的背影,卻一步都邁不動,呼喚他回來,他卻如未曾聽到一樣。

一切就像當年一樣,隻是衛不回和錢六換成了我,孫氏兄弟換成了衛先。

結果呢,也會和當年一樣嗎?

衛先停下了。

他站在墓門前,隻再一步就邁了進去,他終於停下了。

他背對著我站了一會兒,我看見他劇烈聳動的肩膀慢慢地平靜下來。

最後一刻,他終於還是控製住了自己。

衛先就這樣站了一會兒,才轉回身來。

“真是難以想象,我居然會有這麽失控的時候,如果我總是這樣的話,恐怕真的有一天會死在地下。”說話的時候,他的麵容已經如常。

“你說得對,如果你也有這種感覺的話,這樣衝進去是太莽撞了,不過,我們總也不能白來一次。”衛先的臉上浮起笑容。

我看見,他的手還在微微顫抖。

他走到孫輝祖的屍骸邊蹲了下去。

“你真的走不過來嗎?”他抬頭對我說。

我苦笑,現在似乎比剛才好一些,但我試著向前邁出一小步的時候,心髒再次劇烈抽搐起來。

衛先的手在孫輝祖破碎的衣服裏探索著,近距離接觸白骨對他來說是常有的事了,並未給他帶來什麽負麵影響。

而我則取出數碼相機,裝上閃光燈,調到夜晚模式,開始拍四周的場景。

盡可能多地獲取資料,為下一次再來打下基礎,希望下一次我不會有這麽糟的感覺。

我對那個墓門照了幾張,特別是門上的那些莫明的紋飾拍了特寫,還有周圍墓壁上的花紋,鍾書同該能認得出這些代表什麽吧。

最後,我還對著孫輝祖手中那個詭異的頭顱拍了個特寫。

“哈,看我找到什麽。”衛先突然叫了起來,他舉起一本本子。

“日記,是孫氏兄弟的日記。”他顯然已經翻了幾頁。

“太好了,回去我們慢慢看。”

“還有這個也得帶回去。”衛先挪了幾步,把孫輝祖左手捏著的那幅旗麵抽了出來。

“還有……”衛先又去掰孫輝祖的右手。

不,應該說是右手骨,那抓著頭顱的右手骨。

“怎麽搞的。”衛先幾次用力,竟然無法從那粗大的白骨手中奪下這顆頭來。

“死都死了,肉也成灰了,還抓這麽緊幹什麽。”衛先咒罵著。

看著衛先使勁地和那具白骨搶奪一顆人頭,我心裏不由掠過一陣顫栗。

“算了吧,衛先,別弄了,下次來再說,我已經拍了照片了。”

衛先停下手。

“好吧。”他說著站了起來。

他回答得是如此的痛快,使我意識到他也早就心虛了,我的話給了他一個台階下。

“有了這本日記,就該能把事情搞清楚,我們先回去吧,搞清楚了再來。”

衛先點頭同意。

我們慢慢地退出這條悠遠宏大的墓道,壓迫在我心頭的力量越來越弱,等到走回那塊被移開的青石板所在的地方時,我長長出了口氣。

回頭看著洞裏的石階,那下麵的火光還未熄滅,望下去不像之前的一片黑暗,透著光亮。

我想我從鬼門關前走了一回。

等到貓著腰穿過閃著幽幽燈火的甬道,走出地下室,走到中央三層樓外,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時,我有再世為人的感覺。

脫下的那身密封防彈裝已經裝回了旅行袋裏,現在我身上穿的衣服,就像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衛先也是同樣。

“我們先回去洗洗換身衣服,晚飯前你來我這裏,我們一起研究那本日記。”

“好。”我說。

或許是剛才的經曆對我的震憾太大,又或是那本日記被我傾注了過多的注意力,此時我竟然全然忘記了,在衛先的旅行袋裏,除了一本六十七年前的日記,還有半麵旗。

半麵幽靈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