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經不起

如果是為了自己,陳悠然什麽都不會說。雖然她心裏也會委屈,但她已經成年了,父母該盡的責任都盡過,無可挑剔。

但涉及到陳嫣然,她就有些忍不住了。

而且她知道,許多事,自己不說他們也不會想到,那委屈就隻能生受著。所以她不客氣地道,“你們是不是都忘了,陳嫣然沒幾天就要中考了。這時候當然是在學習,哪有空過來?”

中考雖然不如高考那麽重要,但是具體到每一個考生,同樣會影響到他們的前程。別人的家長這個時候隻怕都在圍著考生轉,務必確保孩子能全心備考,生怕哪一點沒安排好影響了考試狀態,可是他們家……

聽到陳悠然這話,其他人反應過來,頓時都有些訕訕的。

林秀英尷尬地笑了笑,“看我,都把這事忘了。我和你爸不在家,你看著點嫣然。要考試了,別讓她光顧著玩兒,也把心思放到學習上……”她說起話來絮叨得很,好像一個萬分殷切的母親,也是處處都細致的。

陳伯平則更幹脆,“等你妹妹考完了,你帶她出去玩兒,爸爸出錢,想去哪裏都行?”

拿錢砸人的做法也很熟練。

陳悠然真想問一句是不是想出國也行。但在她開口之前,姑姑先掐了陳伯平一把,“瞎說什麽呢?”又對陳悠然道,“嫣然成績不差,肯定能考上一中吧?中考應該也是在縣裏考?到時候讓她住到家裏來,別的都不用操心,好好考試就行。”

這才是正常的家長吧?可惜是別人家的。

“謝謝姑姑,不過還有一段日子呢,到時候再說吧。”陳悠然說。陳嫣然那暴脾氣,住在這裏看到陳伯平和林秀英離了自己過得這麽瀟灑自在,隻怕立刻就要炸,試也不用考了。

她說完,將拎在手裏的一袋子蘋果放在了茶幾上,連坐都沒坐下,“天也不早了,我還得回鎮上,這就走了。”

“這就走?”姑父已經又拿了碗筷過來,聞言很是吃驚,“飯菜都好了,至少吃個飯再走。”

“不了。嫣然還在家等著呢,我在這裏吃了,她怎麽辦?”陳悠然掃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父母,語氣淡淡道。

這話相當不客氣,幾乎是指著當爹媽的鼻子罵了,偏偏她又沒有真的罵人,說的又是實話,誰也挑不出她的錯處來。於是剛剛緩和的氣氛便又尷尬起來。

陳伯平最終還是從口袋裏掏出了錢包。大抵是因為心底有愧,這回他沒有數,一股腦兒將所有現金都拿出來,塞進了陳悠然手裏,“拿著,想買什麽就買。”頓了頓,又道,“委屈你們了,過兩天我回去一趟,看看你們。”

姑姑已經動作麻利地拿來了一個搪瓷缸子,裝了大半缸的幹鍋牛肉進去,“時間不早了,你急著走,我們也不好留,這個帶回去吃吧。”又拎了一包雞蛋糕給她,“這個是今天剛買的,拿回去當早餐吃。”

可憐見的,兩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以前也是嬌生慣養,哪裏知道怎麽過日子?

隻是這是家事,又涉及到“傳宗接代”四個字,她就是親妹妹也說不上話。女人的命就是這樣,有什麽辦法呢?

陳悠然提著東西下了樓,就見藍姍正站路口,並沒有如她想的那樣去店裏逛,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等在這裏。陳悠然覺得那種壓得自己喘不過氣的重力莫名一輕,下意識地挺直了背,擺出精神抖擻的樣子來,快步走了過去。

藍姍先看了看她的臉色,又將她手裏的東西接過來,“走吧。”

她沒有問,陳悠然反而想說了,她抬腿跨上摩托車,等藍姍上車的過程中,忽然問,“阿樹你說,天下真的無不是的父母嗎?”

藍姍一隻手搭在她肩上,正要上車,聞言動作一頓。她先上了車,將手裏的東西安置好,才說,“我隻知道‘人無完人’,這世上每個人都是有缺點的普通人,是人就會犯錯,不管他是什麽身份。‘父母’當然也一樣。你讀過書就應該知道,‘孝道’和‘禮教’是封建社會用來統治百姓的武器。所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因為他們對孩子具備絕對的掌控和支配權,所以‘子不言,父之過’。”

“可是……”在心情沉重的一番解釋之後,藍姍笑了一下,“‘五四運動’以來,無數革命先輩拋頭顱灑熱血,致力於反帝反封建,就是為了推翻壓在百姓身上的大山,就是為了……讓我們在今天可以坦然地指出父母的錯誤而不會因此受到譴責,不是嗎?”

大清亡了幾十年,新中國也早就解放了。現在他們是平等的人類,維係彼此之間關係的應該是感情而非權力。

陳悠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點頭道,“你說得對。”

她說著掠過了這個話題,發動車子。但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陳悠然腦子裏忽然閃出了一個念頭:阿樹對這個問題的解答未免太詳盡、太有邏輯了,就像是心裏早就已經有了答案。

考慮到陳嫣然還在家裏等著,路過菜市場時,兩人又進去買了不少鎮上沒有的菜。

中途路過一家種子店,陳悠然把車停了下來,問藍姍,“要不我們買一點花種,種在門口怎麽樣?”

家裏的房子建起來沒幾年,陳伯平和林秀英都不是有這種心的人,四周仍是光禿禿的什麽都沒有,也許可以考慮種一點花草樹木,為之增色。雖然兩個家長的心恐怕都不在那邊了,但越是這樣,陳悠然越是要把日子過得像模像樣,把那裏布置得像一個家。

藍姍對這個提議很讚同。她那麽愛花,自己當然也種過。當時家門口的院子都被她翻了出來,種上西番蓮,指甲花,胭脂花和**,可以從初夏一直開到秋天,鮮豔燦爛,整個村子都是頭一份。後來上了初中,一去學校就是一周,根本沒時間照顧,就慢慢都枯萎了。

所以陳悠然這個提議,可謂是正中下懷。

第二天陳悠然就從雜物堆裏翻出一把生了鏽的鋤頭,打算把房前屋後的地都開出來。結果上了手才發現,這些地平時人來人往,踩踏得十分緊實,根本挖不動。

中午藍姍過來吃飯時看見了,十分詫異,“你這個鋤頭當然挖不動,開荒要用大鋤才行。”

完全沒有種植知識的陳悠然默然,現在去買新的鋤頭顯然不現實,她隻能挨個鄰居問過去,終於借到了一把。

說是“大鋤”,但實際上這鋤頭比平常用的看著更小,整體狹長,刃口處則是V形,像銳利的犬齒。看起來的確比像個鏟子一樣的普通鋤頭更適合翻地。不過陳悠然拎起來時,就明白它為什麽叫“大鋤”了,明明看上去不起眼,重量卻至少是普通鋤頭的三四倍。

所以雖然有了趁手的鋤頭,但她的翻地計劃還是進展緩慢。半天才能挖一小片地方,累得氣喘籲籲也就罷了,更重要的是一下午過去,陳悠然的手掌已經磨得通紅,中指根部更是起了一個十分明顯的水泡。

“……”耕地果然不是什麽人都能幹的。

陳悠然正琢磨著是不是出點錢請人來幫忙挖,藍姍就下了課過來了,見她磨蹭半天,一平米的地方都沒開出來,搖了搖頭,自己上去接了鋤頭,開始翻地。

跟陳悠然的磨蹭比起來,她的動作就大開大合多了,一鋤頭就能翻開一大塊,再把鋤頭反過來敲碎翻起來的泥土,幾下子進度就趕上了陳悠然一下午的勞動成果。

“你小心點啊!”陳悠然擔心地蹲在一邊喘氣,還不忘叮囑她,“小心磨到手,要不我去給你找個手套?我記得家裏應該是有的。”

“不用,我都習慣了。”藍姍頭也不抬,說起話來氣息均勻,半點沒有勞累的樣子,跟陳悠然可謂是兩個極端。

陳悠然還是不放心,蹭過去道,“你的手給我看看?”

藍姍無奈地停了下來,朝她攤開手掌。陳悠然抓著她的手指仔細一看,果然藍姍手掌裏有幾個十分明顯的繭子,想必都是長年累月磨出來的,難怪她不擔心會磨破。

陳悠然又想起上次自己本來想看藍姍手上的刀口,便又開始檢查。正好藍姍伸出來的是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上都有細微的傷痕,不過都集中在手背上,估計是手心裏更容易愈合,沒有留下疤痕。

見她把一隻手翻來覆去地看,還用指腹在傷口和老繭上摩挲,藍姍有些不自在地縮了一下手。她雖然一貫安於此刻的貧窮,並不因此就生出自卑心,可是被陳悠然這樣仔細地審視,還是免不了有些不自在。

她這個人,她的整個人生,都像是這隻手一樣,乍一看與常人無異,但細細檢視,就會發現無法遮掩的瑕疵,經不起這樣的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