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下雪了

臨近期末, 藍姍也要開始準備複習,應對接下來的考試了。

雖然她是優等生,平時老師講的內容大部分都融會貫通了,並不需要像大多數同學那樣臨時抱佛腳, 但學習這種東西,荒廢一天自己就能感覺到不同,何況藍姍在學習上一向很有緊迫感, 而且對自己的要求頗高,決不允許有任何差錯。

陳家兩姐妹現在都是大閑人,自然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拖她的後腿。

尤其是陳嫣然, 她現在把藍姍當成自家人看, 對她很有認同感,更是對她的事情十分上心,主動將做飯的差事接手了過來, 確保藍姍能全心投入學習之中, 不用為雜事操心。

三個人的生活漸漸穩定了下來,知道另一道驚雷他們的頭頂上炸響——陳嫣然的中考成績出來了。

雲縣一中的分數線是370分,而她考了270。差了分數線整整100分, 如果沒有特殊情況,陳嫣然隻能跟這所學校道別, 去上縣裏另一所臭名昭著的職高了。

這個時候, 師範衛校一類的中專還很火爆, 是比高中更好的選擇, 根本輪不到陳嫣然。

分數陳嫣然沒有告訴家長的意思,但陳伯平還是通過自己的人脈查到了。陳嫣然平時成績不算特別出眾,但在班上也一直保持在前十名,考雲縣一中完全沒問題,所以這個結果,實在是出乎陳伯平的預料。

也讓他在親戚們麵前跌了大麵子。

牽涉到孩子的前途,自然就不能像以前那樣置之不理了。

他特意從雲縣趕回來,對著陳嫣然就是一頓訓斥,全然沒有之前的溫柔慈和。在他想來,他供養孩子長到那麽大,要什麽給什麽,所要求的隻是讓他們好好學習,難道過分嗎?

小孩子往往不把自己的前途當一回事,自然隻能家長替他們把關。

一時激憤,自然有些口不擇言。

陳嫣然從小到大,不算是捧在手掌心裏長大,至少也是順風順水,何曾受過這個?

此時聽到陳伯平的訓斥,頓時紅了眼眶。隻是她性子倔,又已經對這個父親離心,等閑也不肯在他麵前示弱,於是隻能更加把脖子仰起來,不服輸地看著他。

這姿態讓陳伯平更憤怒,“我供你吃,供你穿,難道還供出仇來了?你自己說說,考出這個成績對得起誰?”

“不要你管,大不了我複讀一年。”陳嫣然也很硬氣。

對於家長來說,孩子身上再大的毛病也比不過不過“不聽話”,而再多的好處,一旦牽扯到這三個字,也就都變樣了。

陳伯平本來隻是想教訓陳嫣然一頓,並沒有不管她的意思。一中有借讀生的名額,分數差得再多,隻要錢給夠了就可以上。對陳伯平而言,拿出這筆錢雖然有些肉痛,也不是負擔不起。隻是話趕話說到這裏,被陳嫣然的態度一激,便立刻放下話來,“好,那我就不管你,倒要看看你自己能作成什麽樣子!”

“那你就看著吧。”陳嫣然麻利地接道,臉上的表情冷冰冰的。

陳悠然一直在旁邊站著,可始終插不上話,兩人就把話題給說到了這裏。但這時,她也終於後知後覺的回過味來,意識到陳嫣然不是不明白自己這麽選將會麵對什麽。

她隻是倔強地不想再接受來自父親的好意,仿佛這樣就欠了這個人的。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在這件事上接受了他的幫助,以後就不敢在心裏理直氣壯的痛恨鄙視他了。

這一點斤斤計較的心思叫人心軟,陳悠然輕輕歎了一口氣,開口對陳伯平道,“爸,發揮不好,嫣然心裏也不好過,你就少說幾句吧。”

“我還沒說你呢!”這裏本來沒她什麽事,陳伯平的火氣都是對著陳嫣然的,但這會兒陳悠然一開口,他便立刻調轉槍口對準了她,“讓你在家裏照顧妹妹,你是怎麽照顧的?連中考你都沒陪她去考,她考出這個成績,你就一點責任都沒有了嗎?”

陳悠然萬沒想到,到了這個時候他居然還在推卸責任,不由微微一愣。

陳嫣然已經語氣尖銳地頂了回去,“那你們這些做家長的就一點責任都沒有了嗎?怪我姐,她是我爸還是我媽,要事無巨細地這麽照顧我?”

“陳嫣然!”陳伯平憤怒地吼了一聲,“我管不了你了是吧?”

陳嫣然梗著脖子看著他。

對上她的視線,陳伯平一時有些心寒,隻能道,“你們自己好好想想,到底錯在哪兒!”然後摔門直接走出去了。

其實他未必真的不知道自己也有錯,但身為家長,本該是絕對的權威,卻被自己的孩子質疑,這是陳伯平完全不能接受的。

這件事其他人固然有責任,但陳嫣然自己的錯更大。然而她不但沒有反省改過自己的意思,還反過來倒打一耙,把責任推給家長。陳伯平心虛中夾著憤怒,自然不容這種事發生。

出了門,坐上車,他心裏的煩躁卻半點都沒有減損。

孩子長大了,漸漸有了自己的心思,已經敢於用那種眼神看著他這個爸爸了,全然沒有小時候的可愛。

想到小時候,自然免不了想到另一個才剛剛三歲的孩子。那孩子多乖巧懂事,每每用崇拜期待的眼神看著他這個父親,讓他覺得自己好像能拯救世界,男人的虛榮心得到絕對的滿足,絲毫不必為他操心。

雖然陳伯平也很清楚,等這孩子長大之後,未必還會如此乖巧可愛,但那是許多年之後的事了,眼下,他可以盡情享受這種氛圍。

這樣想著,他便下定了決心。陳嫣然的事,林秀英那裏還等著聽答案,他不想去見她,更不想聽她哭泣吵鬧,哪怕她肚子裏還有另一個他的孩子。

這個時候,正該去另一個“家”,接受另一個女人的殷勤討好。

陳伯平發動了車子。

屋子裏,陳嫣然死死瞪著陳伯平離開的背影,忽然問,“姐,你說,他會去哪裏?”

“去哪裏有什麽分別?”陳悠然見她情緒已經緊繃到了極致,便故意道,“以前不也是這麽過來的,隻是我們不知道而已。”她頓了頓,“我還以為,你會直接說出來……”

若直接把這件事給抖落出來,陳伯平便立刻失去了指責她的立場,因為這件事本來就全是他的錯。

雖然那樣一來,這個名存實亡的家也不知道該如何維持下去,但陳悠然始終覺得,陳嫣然不像是會顧慮這些的人。小孩子和大人不一樣,他們的世界裏黑白分明,還無法接受模棱兩可的忍耐。

但陳嫣然竟然忍住了,讓陳悠然有些意外。

陳嫣然眼神一閃,垂下眼道,“這種事我說了有什麽用?再說,她現在恐怕也受不了這個。”

這個“她”,指的是林秀英無疑了。她肚子裏還懷著孩子,的確是最好不要受太大的刺激,好好安胎比較好。沒想到最後,讓陳嫣然忍下來的,竟然是她。

“算了。”陳悠然想了想,擺出輕鬆的姿態,對陳嫣然道,“複讀就複讀,正好還可以跟你姍姍姐一個班。”

“對啊!”陳嫣然便也高興起來。

“先別高興得太早,阿樹成績這麽好,你跟她一個班,要是考得太差,多丟人啊。”陳悠然摸了摸她的頭,“加油吧,陳嫣然。”

“別摸我頭!”陳嫣然拍開她的手,瞪眼,小聲嘀咕,“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但臉上的神色,卻是真的緩和過來了。

十六七歲,本來就已經進入了叛逆期,對家長的管束不耐煩,開始生出自己的主意,就算要離開家長獨自生活,也不是不能接受。何況這件事又醞釀了那麽久,姐妹倆多少都做了一點心理準備,又可以彼此作伴,這件事對她們的傷害,更多的是一種感情上的幻滅。

對小時候心目中的大英雄的父親,溫柔慈愛的母親的幻滅。

可是世間千千萬萬個家庭,有幾個孩子真的快樂無憂的長大呢?不是這種矛盾,總會有那種矛盾出現,讓孩子們在一瞬間成長起來。跟絕大多數人比起來,她們至少衣食無憂,還擁有獨自打拚的勇氣和能力。

這一場小小的變故發生在藍姍不知道的時候,陳悠然和陳嫣然也默契地瞞住了她,沒有說出來影響她的狀態。

幾天之後,藍姍期末考試結束,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要不你留在這裏玩幾天再回去吧。”陳悠然坐在床邊看她收拾東西,憂心忡忡地道。

藍姍好笑,“早晚有什麽分別?”既然要回去,那就沒有耽擱的必要。寨子裏還有別的學生,所以什麽時候放假那邊都是知道的。拖延幾天,恐怕又是一場風波。

雖然,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沒有回去,肯定免不了一場風波。

陳悠然道,“你爸媽不會罵你嗎?”

藍姍有些好笑,“放心吧,我能處理得了。”

陳悠然更不放心了,“我覺得你是那種報喜不報憂的人,就算真的受了委屈,也肯定不會跟我說的。”言語間竟是頗委屈。

“那我現在先答應了你,真的有什麽問題一定告訴你,好不好?”藍姍道。

好當然是好的,但這並不能讓陳悠然完全放下心來。不過她想了想,反正自己要送藍姍回去,到時候親眼看看不就知道了?要是她家裏人態度不好,她就帶著藍姍跑。

這麽一想,便也放下心來了,笑著道,“我來幫你一起整理吧。”

藍姍含笑點頭,“好。”

兩人花了一會兒工夫,才終於把東西整理好。

說來好笑,當初藍姍到陳家來的時候,其實並沒有什麽隨身物品。因為本來並沒有這樣的打算,隻是暴雨衝毀的道路,一時沒法回家而已。

後來藍姍倒是想回去看看,卻被陳悠然止住了,“馬上就期末考試了,現在回去也沒什麽意思,反正放暑假你也要回去的,不是嗎?”

結果也就是在這裏住了大半個月的日子,竟然林林總總攢下了不少東西,雖然其中大部分都是陳家的,藍姍並不會帶走,但收拾著收拾著,還是免不了生出幾分感慨。

她在那個家生活了十多年,可是屬於她的東西,也不過閣樓上的那兩個櫃子罷了。櫃子還是她自己請村子裏擅長木匠活的叔叔做的,代價是替對方家裏打了好幾天的豬草。

而那櫃子裏的東西,更是寒酸得厲害,除了能糊弄住人的課本和作業本之外,也就寥寥幾件衣服和一些雜物罷了。

現在想來,也不知道當時的自己到底是怎麽把日子過下來的?

這天下午,陳悠然騎車把藍姍送到寨門口,先停下來叮囑了幾句,“你先回家看看,要是他們發作你,就再回來,怎麽樣?”

藍姍有些無奈,“他們現在估計不在家裏。”

暑假裏正是農活最忙的時候,從早到晚在山上忙都幹不過來,又怎麽可能有空在家裏堵她呢?

陳悠然自己悠閑的日子過久了,倒忘了別人還是要為了混口飯吃而忙碌的,一拍腦門兒,“我把這個忘了。”這樣一來,就沒辦法立刻知道藍姍爸媽的意思了。她想了想,又有了主意,“要不我今晚在你家住?”

到時候自己看著,不會讓藍姍受委屈。

藍姍好笑道,“別鬧,快回去吧。難道就把嫣然一個人留在家裏?”

陳悠然還是不死心,又道,“這樣吧,明天我再來一趟,要是你家裏容不下你,你就先去姑婆那邊對付一晚上,明天我來接你。”

這時候,她又不怕姑婆了。

藍姍覺得她有些大驚小怪,這種場麵對自己而言其實不算什麽。但不知道為什麽,她看著陳悠然,拒絕的話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好。”她認真地應了,從車上下來,“你先回去吧,幾步路的事,不用送了。”

藍姍的猜測沒有錯,家裏並沒有人在,鐵將軍把門。她習慣性的伸手去摸窗台下的鑰匙,摸了個空。

這也不太讓人意外,藍姍無奈地笑了笑,心想幸好勸服了陳悠然,沒讓她跟來,否則這會兒說不定又要拉著自己回家了。

那個人啊,好像看不得她受任何一點委屈。藍姍自己都沒有把自己看得這麽重過。卻有一個人如此珍而重之地對待她,她便越發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

藍姍在台階上坐了下來,從容地掏出單詞本開始背誦。明年就要中考了,對藍姍而言,改變命運的機會隻有這麽一次,她必須要全力以赴,任何一點時間都需要抓緊了。

天還沒黑,木林就先回來了,因為得先有人一個人回來準備晚飯,這樣其他人回來就有熱乎乎的飯菜可以吃。

姐弟兩個關係從來也沒有親近過,甚至在父母的影響下,木林也時常把藍姍當做家裏的一個苦力來用,這會兒看到了她,也不過翻個白眼,假裝沒看到,走過去開了門。

藍姍跟在他身後進了屋,假裝什麽都沒察覺到,態度自然地問,“晚上吃什麽?”

木林不耐煩地道,“有什麽你就做什麽唄!”竟是把做晚飯的差事塞給了他,自己轉身就去了臥室裏,不出來了。

藍姍對此絲毫不意外,放下書包,換了衣服,便到灶房裏忙碌了起來。家裏並沒有太多的菜,藍姍看了看,隻有兩個蓮花白和一撮箕新收的洋芋。飯倒是倒是還有不少,因為做的時候就是準備幾天的量。

藍姍把洋芋端到井邊去清洗。剛剛長成的洋芋皮非常薄,在撮箕裏揉搓一會兒就掉了大半,再用碎瓦片輕輕一刮就幹淨了。洋芋個頭大小不一,藍姍把大的對半切開,看起來就差不多了。

她燒了火,熱鍋放油,然後把洋芋放進去翻炒,加一點點鹽入味,然後再加水大火燜煮片刻,等到鍋裏的水快要蒸幹,洋芋也就熟了。之後把剩下的苞穀飯倒進去拍散,蓋上鍋蓋。也不需要再添柴,隻讓灶台裏這最後一籠火燒完,那一點餘溫就足以把飯熱好,又能把洋芋烙出金黃的鍋巴。

洋芋飯畢竟太幹了,不能就這麽吃,所以藍姍又用蓮花白煮了一鍋素湯。照樣什麽都不放,清水燒開,把菜放進去燙熟就好。這種菜本來就帶著一點鮮甜的味道,不需要多餘的佐料,煮好之後沾上辣椒水就很下飯。

弄好了這些,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沒多久,藍大成和侯阿彩就回來了。

他們先在外麵洗了手,把全是泥的鞋子脫下來放在台階上,然後才進了屋。

見到藍姍,兩人臉上都露出了一點細微的變化,尤其是侯阿彩,臉上的笑意立刻就垮了下來。藍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說不上嚴陣以待,但也做好了準備。

他們竟然都沒說什麽,坐下來就開始悶頭大口吃飯,態度自然得好像她本來就應該在這裏。

藍姍見狀微微一愣,不過免去一場爭執和風波,對她來說不是壞事,自然也沒有非要追根究底的意思。再說,這樣她也更好跟陳悠然交代。

第二天一早,陳悠然果然就跑過來了。

藍姍當時正在門口剁喂豬的野菜,見狀她一臉擔憂,臉上立刻展露笑顏,“昨天什麽都沒發生,他們好像默認了,當之前的事沒發生,放心了吧?”

大多數家長拉不下臉跟孩子道歉和好,“假裝無事發生過”就是他們能做出的最好應對了,陳悠然對此十分熟悉,聞言總算是放下了心。

她並不知道藍姍為什麽跟家裏鬧矛盾,隻以為不是什麽大事,自然不會起疑。

藍姍自己其實並不相信事情真的就這麽結束了。越是不發作,或許越是在醞釀意想不到的後招。不過,對眼下的她而言,這一點安穩正是最需要的,所以她也絕不會主動去打破。

陳悠然來了一趟,自然不能就這麽走,賴在藍姍身邊道,“你今天要忙什麽?我在這裏陪你吧。”

“你不回家嗎?”藍姍無奈地問。

陳悠然理直氣壯地道,“家裏有陳嫣然看著就行了。反正也就是在家看電視,怪無聊的,我在這陪你多好。”

這個時候,電視還是人民群眾為數不多的娛樂項目之一,也隻有陳悠然會覺得無聊了。也可能是專門說給她聽的謊話。這樣想著,藍姍便笑著答應了,“行吧,今天我帶你玩。”

說要帶陳悠然玩,藍姍可不隻是說說而已。這個季節正是山上的物產最豐富的時候,可比之前好玩多了。

而且藍大成和侯阿彩雖然沒說什麽,但藍姍如今已經沒什麽心思去裝孝女,努力為這個家忙碌了。如此一來,時間更加充裕,也可以玩得更盡興。

以前藍姍不上學的時候,做好了飯送去地裏,總要跟著在那邊忙上大半天,等到天快黑的時候才回家來準備晚飯。一個夏天過去,整個人都曬得黑漆漆的。也就是她,五官長得好,就算是個黑妹也好看。而且她的皮膚黑得快,白得也快,捂上一個冬天就又都白回來了。

現在,藍姍已經沒有了這種勁頭,也就可以騰出時間去做別的。

這段時間藍姍一直沒有回家,煮豬食做飯喂豬、洗衣服打掃衛生之類的雜事,都是侯阿彩自己負責。木林放學回來能準備一頓晚飯,但他的手藝跟藍姍比可差遠了,做出來的東西寡淡無味就算了,有時候還會夾生或者糊了,也就是勉強填飽肚子。

這樣前後一對比,才顯得藍姍多難得。

所以現在藍姍回來了,一家人嘴上不說,其實是鬆了一口氣的。

今天早上,侯阿彩臨走之前還特意讓木林叮囑她,讓她別忘了做飯送到山上去。

藍姍倒也不介意做上這一頓飯,畢竟她還是要繼續上學的,做也做不了多久。而且,她以後不打算再在枕頭下放錢給侯阿彩拿走了,這樣一來,做做家務多少可以降低他們的憤怒值,把這段安穩的日子延續的久一點,讓她可以安安心心的學習。

做好了飯,時間還早,藍姍沒有立刻送到山上去,而是背著背簍,帶著陳悠然上了坡,去地裏挖洋芋。

這東西不但是上好的菜,還可以當零食吃,陳悠然來了,藍姍也就有心思折騰了。

她背著背簍走在後麵,見陳悠然扛著鋤頭走在前麵,腳步輕快得仿佛下一瞬間就能飄起來,顯然是十分高興的樣子,心情便也跟著好了許多,明朗暢快。

陳悠然還是在家裏種花的時候跟著藍姍學著用過鋤頭,這會兒已經用得像模像樣了。

她堅決拒絕了藍姍接手的要求,自己把著鋤頭不放,開始挖洋芋。幸好藍姍有先見之明,來之前就找了一雙手套給她,戴上之後倒也不用太擔心手掌磨損。反正等她累了,還是不得不把鋤頭交出來,所以藍姍也不阻攔,由著她玩。

果然,陳悠然到底不習慣幹農活,才挖了不到兩蔸洋芋,就累得腰酸背痛,胳膊也沒有太多力氣,不得不停下來休息。藍姍這才道,“給我吧,你在後麵撿就是了。”

“不用不用,我休息一下就可以繼續了。”陳悠然說。

藍姍沉默地看了一眼她挖出來的洋芋,這家夥不會掌握方向,也根本沒有概念,所以鋤頭亂揮,大部分洋芋都被從中間截斷了,慘不忍睹。

陳悠然自己顯然也看到了,不情不願地把鋤頭交了出來,“我隻是技術不熟練,多練幾下就好了。”

“回頭再找機會給你練。”藍姍微笑著,動作卻不容置疑地將鋤頭接了過去,“現在咱們趕時間。”

陳悠然就不說話了。洋芋一個個被裝進背簍裏,而還長得很好的洋芋苗也被藍姍留了下來,把頂上最嫩的葉子割下來,就是上好的豬食。兩人挖了小半背簍洋芋,把洋芋苗裝上,便回了家。

灶裏的火已經熄滅了,不能再烤洋芋給陳悠然吃,藍姍想了想,打算做另一種炒洋芋。

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小洋芋被她單獨挑了出來。這種洋芋還沒有長成,刮不下皮,放在水裏清洗幹淨之後,一個個白白嫩嫩的。鍋裏放油,下洋芋翻炒,等到洋芋炒熟了,撒一點鹽就可以出鍋。帶皮的洋芋,香味完全被包裹在皮裏,油則將外麵炸的金黃,又香又脆,跟烤洋芋比起來,又是另外一種味道。

陳悠然抓著筷子,一口一個,吃得十分盡興。

吃完了洋芋,就差不多到上坡的時間了。

這是陳悠然第一次陪著藍姍去送飯,藍大成他們幹活的地方距離寨子有些遠,要翻兩座山,陳悠然走了一半就有些氣喘籲籲,後悔不迭的道,“早知道騎車上來了。”

“不行的。”藍姍搖頭,“我們走的是小路,這邊到處都是石頭,再把你的車子軋壞了。”

村子裏修出一條大路就已經很費工夫了,又沒有跑車需要,這些通往地裏的小路自然不會專門拓寬。陳悠然看了一眼怪石嶙峋的地麵,也不由默然。就算能走,她也不太舍得騎車走這樣的路。

陳悠然額頭上已經出了一層密密的汗,拄著從林子裏折來的一根木棍當拐杖。藍姍見她實在太累,索性把她安置在半路上,“你就在這等我一會兒吧,我把飯送過去就回來了,咱們進山去采蘑菇。”

這個陳悠然喜歡,雖然現在已經累得走不動了,但想到蘑菇,身體裏就又冒出了新的力量。不過既然之後還要繼續翻山越嶺,這會兒就該省著點力氣,所以她立刻欣然答應,往旁邊的草地上一坐就不起來了。

藍姍把飯送去的地裏,果然很快就回來了,沒有把背簍帶回來,而是拎了個小籃子,帶著陳悠然鑽進了山裏。

蘑菇這種東西也是有根的,在某個地方找到過某一種蘑菇以後,就有很大概率還能再找到。藍姍從幾歲開始就跟著大人們出來找蘑菇,對這片山林之中每一個能長蘑菇的地點都了然於心,帶著陳悠然七轉八繞,挨個走過去。

不過這些地方也不隻是她一個人知道,所以總有些蘑菇已經被人提前摘走了。何況上次下雨已經是前兩天的事,很多蘑菇已經迅速長大枯萎凋謝,完成了一輪生命的循環,所以兩人轉了好一陣子,也隻摘到了小半籃子蘑菇,堪堪夠做一頓菜。

藍姍也不嫌少,對陳悠然道,“下了雨之後蘑菇更多,到時候再帶你來。”

陳悠然倒是不太在意收獲,對她來說,尋找蘑菇的過程要比收獲多少蘑菇重要多了。

不過在山林裏轉了一會兒,她已經暈頭轉向,不免有些擔憂地問,“阿樹,你確定你還記得方向嗎?咱們一會兒怎麽回去呀?”

實在是這裏越走越陌生,而且好像深入山林很久了,由不得她不擔心。但很顯然,對藍姍來說,這個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因為這個方向也是她選擇的。

陳悠然才問完了這句話,藍姍就推著她的肩膀轉了一個方向,“看看那邊是什麽?”

陳悠然往前一看,眼睛頓時一亮。她在山裏轉了半天,雖然說有樹木遮擋,還算陰涼,但實際上林子裏也有些悶熱,她已經是出了一身的汗,有些口幹舌燥。

而眼前,正是一株叫人口水直流的楊梅樹。樹上掛滿了紫紅色的楊梅,可口極了。

“這裏怎麽會有一株楊梅樹?”陳悠然先感慨了一句,再轉頭看向藍姍,恍然大悟。從一開始,藍姍選擇的路線應該就是往這邊走的,不單是為了采蘑菇,更是為了這株楊梅樹。

藍姍笑了一下,“噓——小聲一點,這棵樹村子裏沒有幾個人知道,所以楊梅還沒有被摘過,你運氣好。”

陳悠然點點頭,一臉興奮地飛奔了過去。這株楊梅樹並不高,枝杈眾多,站在地上伸手就能碰到果實。陳悠然摘了兩個紅得發紫的楊梅,先遞了一個給藍姍,才把另一個塞進嘴裏。已經完全成熟的楊梅十分甜蜜,咬上一口,口舌生津,滋味實在太美妙,比在街上買來的那些楊梅味道好多了。

藍姍先把蘑菇取出來放在一邊的草地上,在籃子底下鋪上一層楊梅樹葉,才跟陳悠然一起摘下楊梅,放進籃子裏。

她們沒有把一棵樹的楊梅都摘完,一來這不太現實,二來,既然這樹長在山裏,也有其他人知道,自然要給別人也留下一些,再說上麵還有些楊梅,雖然已經紅了,但並未完全成熟,吃起來是酸的,實在沒必要摘走。

最後摘了半籃子楊梅,藍姍又蓋了一層楊梅樹葉,再把蘑菇放回去,又在上麵蓋上一層樹葉遮掩,這才帶著陳悠然回了家。

晚上吃的就是菌菇湯,鮮得陳悠然舌頭都差點兒吞掉。藍姍給她開小灶,讓她先吃了,趁著天沒黑騎車回家。

接下來的一整個暑假,陳悠然幾乎都是這麽過的。開始幾天,她隻是自己往山上跑。但很快就遭到了陳嫣然的強烈譴責,索性就把她也帶了過來。反正有車來回並不麻煩,所以姐妹倆天天跟上班似的,早上到藍姍家裏去,跟她一起上山,下午吃了飯才騎車回家睡覺,倒也不費什麽功夫。

這麽兩個月下來,山上幾乎所有能吃的東西都被她們嚐過了。

等到要開學時,陳悠然甚至有些意猶未盡。

她覺得自己以前太狹隘了,過的那叫什麽日子?天天在家裏混吃等死,毫無意義。但是這個暑假,卻是真正的鮮活有趣,見識到了無數自己從前完全不了解也想不到的東西。

“其實以後有機會的話,住在山上似乎也不錯。”她這樣對藍姍感歎。

藍姍笑道,“你這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你知道多少山裏人想過像你這樣的日子嗎?”

陳悠然誠懇地檢討了自己的錯誤,“你說得也對,如果物質生活沒有保障,也就沒有心思享受這些了。”即使是住在農村,大人們其實也沒有空這樣滿山滿嶺亂跑,多半都是小孩子去弄,摘了野果野菜可以給家裏加個餐,自己又能玩的盡興,算是屬於村裏娃的娛樂方式。

所以,陳悠然從善如流地修改了自己的理想,“等我們賺到了足夠多的錢之後,回到山裏來定居,怎麽樣?”

“到時候也許你就不會想回來了。”藍姍說。

對在山裏生活了十幾年的她而言,目前最迫切的願望是離開這裏。以後會不會想回來?藍姍不知道。

陳悠然搖頭,心裏自有計較,但也沒有跟藍姍爭執的意思。到底做不做得到,到時候就知道了,現在說得再多也沒有用。

初三開學比較早,陳嫣然辦了複讀的手續,進入藍姍的班級,正式開始跟她成為同學。而瘋玩了一個暑假的陳悠然,由於對未來有了新的規劃,對賺錢這件事重新提起了興趣,便又開始兢兢業業地經營家裏的店鋪了。

陳伯平和林秀英始終沒有回來過。

陳悠然進城進貨的時候,本來是打算去看看的,但被陳嫣然攔住了。成功弄到了八千塊的她理直氣壯,“不許去,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他們都不管我們了,我們又何必管他們,反正以後就自己過日子唄,又不是過不下去!”

陳悠然不太讚成,但想了想,也覺得不見麵對大家都好,見了麵吵起來,也無非是又不高興一場罷了。

不管怎麽樣,至少先等林秀英肚子裏那個孩子生下來再說。

平平穩穩的日子總是過得更快,幾個月的時間似乎一眨眼也就過去了。這段時間裏,藍姍跟陳家姐妹的關係越發親近。每天跟陳嫣然一起上學放學,到店裏去幫忙。後來在陳悠然的勸說下,她索性從宿舍搬出來,住進了陳家,把床鋪留給更需要的同學。

本來她心裏不是沒有疑慮,但陳家沒有長輩在,陳悠然和陳嫣然其實不怎麽會照顧自己,藍姍也就免不了多放一點心思在上麵,時間長了,成了習慣,也就不去計較什麽你我了。

用陳嫣然的話說,她們三個更像是一家人。

入冬之後,三個人進了一趟城,去采購冬天的衣服鞋襪以及一些必備的生活用品。

手裏的錢財還算寬裕,藍姍在這種事情上也不再將就。受陳悠然的影響,她也產生了“錢是王八蛋,花了還能賺”的想法。如果總是過得這麽辛苦,賺錢又是為了什麽呢?倒不如及時行樂,享受夠了,才更有動力去賺錢。

不過,雲縣這座縣城實在是太小了,也沒什麽可以挑的衣服,三人在批發市場裏轉了一圈,最後一人買了一身,也就結束了這次采購。

陳悠然本來還想帶她們在城裏搓一頓,被藍姍攔住了。雖說是要改變消費觀念,但一下子花掉了兩三百塊,藍姍還是非常心疼的,所以這會兒就不打算繼續浪費了,“有那個錢,我們買菜回家自己做不好嗎?”

“就是啊,”陳嫣然在一邊幫腔,“姍姍姐的手藝不比大廚差,吃一頓的錢,買菜夠我們三個人吃好幾頓了。”

陳悠然說不過他們,隻好答應了。三人於是又去菜市場采購,他們來得晚,大部分攤子都已經收了,剩下零星幾家也在降價促銷,打算賣完最後這點就收攤。食材雖然不算特別新鮮,但價錢低,藍姍就多買了一些。

接下來就該回家了,但三個人站在菜市場門口躊躇了一會,誰都沒有開口。

最後還是藍姍這個事不關己的人先道,“你們既然都已經進城了,就去看看吧。”

陳嫣然不說話,陳悠然便道,“那就去看看吧,算算時間其實也差不多了。”

十一月底,林秀英的預產期應該快到了。不管彼此之間有過多少不愉快,在這種時候,身為女兒,不去看看總是說不過去的。陳嫣然也就罷了,她還是個小姑娘,但陳悠然已經出來進社會,開始工作,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任性了。

到了姑姑家,卻發現這裏一片兵荒馬亂,原來是林秀英正好發作要生了,正在忙著收拾後送醫院。

三個小姑娘幫不上忙,隻能站在一邊看著。林秀英捂著腰躺在沙發上,哎喲哎喲地叫,頭上臉上都是汗水,顯然很不好過。姑姑在收拾包裹,姑父則出門去叫車。

匆匆忙忙把人送到醫院,陳伯平才得了消息趕過來。

他身上的衣服有些亂,頭發也沒有梳,腳上還踩著一雙拖鞋,很顯然也是剛剛從家裏出來。

至於是哪個家,不言而喻。

陳悠然靜靜地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隻覺得萬分心寒,林秀英就快生了,陳伯平卻並不在他身邊,而是去了另一個女人那裏。而且他應該是被姑姑家的表弟叫來的,也就是說,親戚們都已經知道陳伯平在外麵安了小家,甚至默認許可了這件事,隻瞞著林秀英。

即使生下了兒子,這個家又真的能繼續維持下去嗎?

林秀英是生過兩個孩子的人,雖然這一胎已經間隔了很久,卻還算是順產。從家裏發作送到醫院來又耗費了一段時間,所以到了醫院後,不到三個小時就生完了。

是個女兒。

護士把孩子抱出來的時候,陳伯平的臉色倒是沒有太大的變化,也就是淡淡的。倒是林秀英被推出來時,臉上的表情十分慘淡。她的拚命一搏,失敗了。

陳悠然看得難受,轉身就往外走,陳嫣然和藍姍立刻跟了上去。

從醫院裏出來,天已經快黑了。冬夜的風十分寒冷,三個人都沒有說話,裹緊衣服靜靜地往前走。

忽然有冰涼的觸感落在陳悠然的臉上和手上,她微微一怔,抬頭往天上看去。

下雪了。

評論好多小天使說爸爸還行,其實人是有很多麵的啊,那隻是他在還算聽話的女兒麵前表現出來的一麵。

至於錢,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