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名字

這一年的第一場雪悄然而至。

不是飄飄揚揚的大雪, 而是如鹽粒一般的細雪,夾在冷風之中撲麵而來,帶著這一冬積蓄的寒意,讓人激靈靈地打一個寒顫。

陳悠然反而清醒了。

其實這種事也沒什麽好說的, 無非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自己做出的選擇罷了。哪怕那是她的親生父母,她也不能左右他們的思想。隻是無論如何, 心底到底還是有些難以言說的惆悵和難過。

不過,這些思考到底讓她清醒,也讓她意識到自己的這些情緒其實於事無補。

所以陳悠然停下了腳步,“我們去買點吃的吧。”她主動開口, “鬧了一晚上, 大家都還沒吃飯呢。我們自己也就算了,姑姑姑父忙前忙後,事情都是他們做的, 總不能連飯都吃不上一口。”

她長篇大論地絮叨著, 好像是說給藍姍和陳嫣然聽,但又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陳嫣然沒有反駁,母親生產這件事, 對她來說終於從想象變成了現實,也不是沒有衝擊力的。她此刻情緒還沉浸在那種氛圍之中, 無法抽離, 自然也就顧及不到周圍的環境。

藍姍點點頭說, “應該的。”

於是三人又往前走了一段。縣醫院門口這條街街有不少賣食物的店鋪, 畢竟住在這裏的病人都是需要吃飯的,醫院雖然有食堂,但味道和營養都跟不上。而隻要有市場,自然就會有人看準商機,把店開到這邊來。

陳悠然選了一家家常菜館,走進去。她先點了兩個就在店裏吃的菜,藍姍注意到,一個是她喜歡的,一個是陳嫣然喜歡的。即使是在這個時候,陳悠然也沒有忘記照顧人。又點了兩個打包帶走,拿回去給其他人吃,這兩個就是硬菜,畢竟不知道對方喜歡什麽,自然就買好一點的。

點完菜,姐妹倆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藍姍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時也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想了想,站起身走進廚房,低聲跟老板兼廚子商量了一會兒。

直到一頓飯沉默地吃完,去結賬拿打包盒的時候,陳悠然才發現了多了一份紅糖雞蛋。毫無疑問,這是給孕婦的。

如今物資匱乏,醫院裏的病人能吃上的好東西也就是肉和蛋了,所以這些店鋪倒是都有幫忙煮雞蛋的業務,藍姍就點了一個紅糖雞蛋。畢竟林秀英是今天最辛苦的那個,也是最需要滋補的。

陳悠然看了藍姍一眼,心下感激,麵上卻沒多說什麽,拎著盒子出了門。

藍姍有些擔憂地看著她,看上去陳悠然一切如常,可是藍姍能感覺出來,她的情緒始終不高,而且一直是緊繃著的。想必在這件事裏,她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隻是不好展露出來罷了,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緩過來。

從店裏出來,她走在陳悠然身邊,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權做安慰。

見她這樣擔憂自己,陳悠然心下稍微舒緩了一些,低聲道,“別擔心,先把眼下的事對付過去吧。”

回到醫院,病房裏眾人都還在忙碌著,見他們點了菜來,姑姑和姑父鬆了一口氣,張羅著吃飯。陳伯平較平時更加沉默,看起來也沒什麽胃口的樣子,隨便夾了兩筷子菜就放下了,又拿出錢包準備給陳悠然拿錢。

倒是林秀英看到陳悠然拎回來的紅糖雞蛋,眼裏頓時露出了一股欣慰的情緒來。到底是女孩子貼心,在這種時候會考慮到她的需求,其他人哪有這樣的心思?

這話虧得她沒有說出來,否則陳嫣然恐怕一句話就給她頂回去了。

女孩子貼心怎麽了?到底不是男孩,沒多那一根東西,沒有傳宗接代的能力,天然就低人一頭,再貼心又有什麽用?

林秀英為了養這個胎,在城裏住了大半年的時間,又是借住在姑姑家裏,什麽事都不用操心,光是養著就行了,所以這個孩子養的很好,生下來就白白胖胖的,體重整整八斤,十分吉利。

這麽壯實的孩子,自然並不需要醫院額外照看,所以沒多久護士就把洗幹淨的孩子送回來了,讓父母斟酌著喂點清水,明天就可以吃奶了。

姑姑和姑父已經吃完了飯,都站在床邊逗孩子玩。雖然這孩子眼睛都沒有睜開,但大人對小孩子好像天然有種喜愛之情,姑姑越看這孩子越喜歡,一直誇個不停。

她自己家裏隻有一個,已經長成了混世魔王,心裏自然有點想要個女兒,偶爾還會羨慕林秀英。但看她為一個兒子折騰成這樣,又不免替她心寒,也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麽心思了。

逗了半天,她才開口問,“對了,這孩子的名字你們取好了嗎?”

陳伯平隨口說,“八斤這個數字多吉利呀,就叫八斤吧。”

“胡說八道什麽呢?女孩子怎麽能叫這個名字!”姑姑斥了一句。

林秀英見她看著自己,便連忙道,“哎呀,剛才不是說外麵下雪了嗎?嚇得是米顆雪吧。既然這樣,孩子的小名不如就叫米顆雪,正好應景。”

應景!陳悠然在旁邊聽著,心下一突,險些直接笑出聲。這算什麽名字?外麵下雪就叫雪,下雨就叫雨,真要是下刀子是不是得叫刀?還是親爹親媽呢,這麽敷衍。

她是不是得感激自己出生的時候林秀英沒那麽盼兒子,好歹沒隨便給自己取個名字搪塞了?

單從這個隨口而出的名字,便可見這兩個父母雖然明麵上看起來對這個孩子萬分期待,其實恐怕並沒有真的用心過。

——或許也是用心過的,隻是他們用心的都是男孩的名字,不適合拿出來給這個孩子用罷了。

直到這時,陳悠然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麽。不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將來,更不是為了陳伯平和林秀英,而是為了這個還在繈褓中的孩子。

一個女孩,剛剛出生就注定了她的父母不會愛他。

這個家變成現在麵目全非的樣子,所有一切或許都是他們這些人應該受的。可是這個孩子不一樣,她是無辜的,她剛剛生下來,什麽都不知道,並不明白自己即將麵臨什麽樣的命運,所以陳悠然替她難過。

這個孩子的誕生其實並不值得擔憂,因為這隻不過是一切風波的開始。

但是人生本來就充滿許多無奈,陳悠然可憐她,可是自己也並沒有能力去搭把手,同樣在其中掙紮著,試圖自救。

林秀英是順產,在醫院裏住了兩天就出院了。

她現在受不得風,月子還是在姑姑家裏坐的。藍姍和陳嫣然要上課,這種事又本來都是狗屁倒灶,所以陳悠然也不叫她們操心,自己每天騎車,在雲縣和霧鎮之間來回奔波一趟,略盡人事罷了。

不是為了林秀英,而是為了那個被她忽視,經常連奶水都吃不飽的孩子。

林秀英出院之後,陳伯平就又開始跑車了,時時夜不歸宿。到底是真的那麽忙,沒有時間回來,還是去了另一個家,所以顧不上這邊,或許林秀英自己心裏也早就有了猜測吧?

孕婦產後的情緒本來就不穩定,何況現實又如此糟心,林秀英哪裏還顧得上孩子?何況米顆雪養得太好,身體又壯,精力無限,動不動就放聲嚎哭,也實在是惹人心煩。

好在姑姑是全職主婦,並不需要出門上班,還可以幫忙照看一下,不至於真的虐待了這孩子。

有好幾次,陳悠然其實都想開口說自己把孩子帶走。但她又很清楚,自己現在根本沒有能力給這個孩子正常的生活環境,又不會照顧孩子,真帶走才是害了她,又隻能按捺住了。

隻是每次到姑姑家來,都會多買些東西,小孩子的衣服鞋襪、尿片、奶粉,大人吃的補品營養品,次次都不空手。倒是弄得姑姑不好意思了,心裏又不免感慨,家長們靠不住,孩子也就成長得快,才不到二十的小姑娘,已經開始操心這些了。

這麽一想,越發憐惜。

一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林秀英也不好一直在姑姑家住著,隻好回了霧鎮。

孩子已經生下來了,陳伯平去鎮政府交了一筆兩千塊的罰款,便把這件事情徹底揭過。孩子滿月,按理說還應該操辦一番,招待親友們來看看。但眼下陳家這樣的情況,夫妻倆都對這件事不熱心,也就隻是告知了關係較為密切的親朋,讓他們過來看看林秀英和孩子,吃了一頓飯了事,連正式的酒席都沒有辦。

即使如此,林秀英也從頭到尾麵色悒鬱,顯然並不喜歡這個孩子,讓親戚們心裏也不免犯嘀咕。

掙命一樣的要生兒子,到底還不是爭不過?沒有生兒子的命就是沒有,費再多的心,也不過是又一個女孩。

這話他們沒有當著麵說,林秀英卻能猜到,心下越發不快,連帶著看孩子也不順眼了。有時候孩子餓了哭鬧,她就在一邊冷漠地看著,卻根本不伸手去抱,也沒有喂奶的意思。

陳悠然見了幾次,後來索性把孩子放在自己身邊,衝奶粉給她喝,不叫她受這份罪。

有時陳悠然想想,覺得或許從此時開始,就已經注定了這個孩子在成長途中一直都如此委屈、拘束,始終……上不得台麵。

……

林秀英回來,藍姍就打算從陳家搬出去,但被陳嫣然拚死攔住,一副你走了我就活不下去的樣子。陳悠然倒是沒有這麽誇張的作態,隻是時時刻刻跟在她身邊,警惕她突然收拾東西走人,又各種明示暗示,叫她安心住下。

藍姍的床鋪早就讓給了室友,現在搬回去也隻能跟別人擠在一起,根本沒有自己的床可以睡,陳悠然自然不會答應。

跟別人擠還不如跟自己擠。

好在林秀英是真的不在意,陳悠然說的時候,她隨口應了兩聲就把這件事帶過去了。

後來見家裏是藍姍做飯,她做的菜好吃,連擅長此道的姑姑都比不上,更不用說林秀英自己這個半瓶水了。享受了口腹之欲,自然更不會多說什麽,反正隻是在家裏借住,多一張嘴而已。

以前林秀英在雲縣住著,一來地方近來往方便,二來她懷著孩子也需要照料,陳伯平隻要休息,總會去看看。如今回到霧鎮,明明是自己的家,他反而來得少了。

林秀英現在的情況,又不能去找他,一天比一天焦躁,藍姍偶爾會聽見她對姐妹倆發脾氣。

這天晚上,藍姍喝多了水,半夜裏起來上廁所。結果才走門邊,就聽見外麵傳來一陣說話聲。仔細一聽,竟是陳伯平回來了,正在跟林秀英說話。

夫妻倆長久不見,可一見了麵,彼此都有怨氣。林秀英抱怨陳伯平這段時間一直不著家,根本不管孩子,陳伯平則說自己生意上的事很忙,這樣做也是為了這個家,林秀英卻不理解他。

兩人各執一詞,彼此都有些不耐煩,聲氣也越來越高。

這個時候自然不方便出去,藍姍隻好在門口站著,被動聽了一場爭吵。

不過在這樣的爭吵裏,林秀英是從來占不了便宜的。因為她從結婚之後就沒有工作過,雖然看著家裏的店,可這家店也是陳伯平拿錢開的。依附於丈夫生活,在家裏自然沒有話語權。

所以吵到最後,見陳伯平動了真火,就要摔門離開,她又不自覺地軟下去了,開始哀哀祈求。

一開始還隻是敘舊情,又扯出孩子來打親情牌,後來就漸漸不像樣了,又是自憐又是指責又是悲苦,“我知道你就是怪我沒有生出個兒子,是不是?我也沒有辦法,難道我想生女兒嗎?這種事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生不出來你總不能都賴在我身上吧!”

“我什麽時候說是為這個?”陳伯平不耐煩地道,“你身體不好,就多休養,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

“等我養好的身體就再生一個,下一個肯定是兒子!”林秀英卻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已經有些魔怔的樣子,自顧自道,“就算下一個不是,下下一個也肯定是了。人家都說,要是前兩個生的是女兒,那就要生滿一張桌子四條腿的姑娘,才能得個兒子。我已經生了三個,再生兩個個,一定能生兒子的!”

“這是什麽混賬話?我看你是瘋魔了!”即使是想要兒子如陳伯平,聽到這話也下意識地心裏不舒服,“都說我不是為了這個,你別多想。我就是外麵的事情忙……”

“什麽忙?!”林秀英歇斯底裏,“還不就是外麵的小賤人給你生了個兒子,你當我真的不知道嗎?”

聽到這句話,藍姍簡直有些後悔自己這時候醒過來了。這種私房話顯然不適合讓外人聽見,她連忙轉過身來,卻一眼看見,**的陳悠然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正坐在床頭發呆。

她聽見了,藍姍知道。

這種事,想是想象不出來的。隻有當那些來自最親的人的話,一字一句化成刀子,一刀一刀全都紮在心髒上的時候,才能覺出那種令人喘不過氣的痛。

她現在該有多難過啊!

藍姍下意識地走回去,爬上床,伸手將陳悠然抱進了懷裏。

很快她就察覺到,陳悠然眼睛貼著的那一小片布料,漸漸濡濕了。她的身體輕輕顫抖著,卻竭力忍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既是因為不能讓外麵那兩人發現,更是不想露出狼狽的一麵給藍姍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