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陸貽林以為自己會很詫異,但是真到了這一刻,他發現自己居然能很淡定。

這個人,是他遺傳學上的父親,但是兩個人卻依然是陌生人,二十八年未見過的生身父親,當他幾乎以為找不到對方的時候,卻又毫無預警的出現了。

平心而論,這位寧先生是一位會讓人尊敬的長輩,平易近人,如果沒有這層關係,他會和對方相處得來。反而是現在,陸貽林卻多出了很多的不自在。

寧逸慈看著眼前的人,嘴唇動了動,卻一句話沒有說出來。他一路都在心裏編排,見到對方該說些什麽,但是真的見了人,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因為說什麽話,怎麽樣的態度,放到現在都會有些格格不入。

徐霄鏑看了身邊人一眼,眼睛直視陸貽林,“你有時間嗎?晚上一起吃個飯。”

檢測的報告出來後,身邊的人就一直很沉默,他雖然詫異寧逸慈有個這麽大的兒子,但是和心底的失望比起來,他卻更希望對方能釋懷。

過往的事,和此時此刻的邊的人比起來,完全不值一提,他隻希望對方能開開心心的。

趙貽林怔了下,“但是,我可能沒有時間。”

他不是故意要推脫,今天是周五,每逢周五他都要帶著跳跳去梨花村住上一天,周日才會回來。

而且,他確實不知道怎麽麵對眼前的人,時間拉得太長,期盼消失了,疑惑消失了,想或者怨,所以的情感也都變得淡漠了。

連著很久之前,想親口問對方的話,現在也覺得有些沒有意義。

徐霄鏑皺了皺眉,“那你什麽時候有時間?”

寧逸慈輕輕的拉了下身邊人,他雖然知道徐霄鏑是為他著想,想他和陸貽林能坐下來交涉。

但他也不想去逼對方,讓眼前的人表個態度。

竟陸貽林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年齡不算小,設身處地,換成自己,也不能這麽快的接受。

對方就算不想認自己,他也不想對方怨他。

寧逸慈自有記事以來,就沒有父親,最開始的十幾年,他跟著母親輾轉住在別人家裏,寄人籬下,沒有歸屬感,所以從前他曾經就想,若是自己以後有孩子,一定不能這樣。

一定不能讓他重蹈自己覆轍,。

可是現在,陸貽林都這麽大了,他卻剛知道對方的存在,他不知道這個孩子,是怎麽長到這麽大,前麵的二十年,有沒有吃過苦……

那些自己沒有參與的過去,他都不敢去細想下去……

生而不養,到底是自己對不起他,現在想起來,連著補償都為時已晚,道歉也都顯得唐突。

寧逸慈心裏有些苦澀,“那你什麽時候有時間,我想和你好好得談一談……你這些年……過得都還好嗎?”

一句話斟酌了好久,才斷斷續續的問出來。

他很想知道,自己不在的這些年,無父無母,這個孩子是怎麽過來的。

他甚至想,為什麽自己不早點回來,如果自己早點回來,是不是就會早很多知道這個人的存在。

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

“寧先生。”

被叫到名字,寧逸慈怔了下。

陸貽林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對方,想了想,還是按照以前的比較好。

“其實,你不必太在意,我現在很好,我也是幾年前才知道我是被抱養的……我也沒受什麽委屈,趙姨一家人,都對我很好。”

陸貽林也察覺到了對方的情緒,忍不住開口寬慰。想起來,也不是全然是對方的錯,對方顯然不知道他的存在,所以當初構不成遺棄。

他的身上放著對方價值不菲的掛件,就是最好得證明。

他也知道,這位寧先生記憶出了偏差,貌似不太記得之前的事,這麽一來,就更能理解了。

過了這麽多年,他已經不再想去追究,雖然不能把對方當成父親,但他卻也不想這個溫文爾雅的男人,會因為自己傷心難過,這樣他自己會覺得不舒服。

“那就好。”

———

寧逸慈從酒店出來,心情並沒有變得輕鬆。

停下腳步,他側過臉看著身邊的人,毫無預警的開口問,“霄鏑,你知道我以前的事情嗎?我有沒有喜歡過什麽人……”

以前他潛意識的在逃避從前的事,知道自己想不起來了,卻也沒有去勉強。非要想起來的那種。

後來移民去了法國,和從前的事物完全隔絕開了,他也就徹底不去想了。

徐霄鏑怔了下,臉上表情看不出什麽端倪,聲音卻低了些,“怎麽突然就想知道了?”

陸貽林手握住額頭,“我以前,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是不是很不負責任……不然怎麽會有個孩子自己都不知道……”

徐霄鏑心裏一緊,他把手放在對方的肩膀上,“你很好,不要胡思亂想。”

“真的嗎?”寧逸慈垂下眼,無意思的反問,所以沒用察覺到對方眼裏一雙而過的傷痛。

寧逸慈看著自己手腕上得刺青,“不行,我明天就去看醫生,我要知道,當初因為什麽我才想去……”頓了下,他語氣堅定的又說,“我要弄明白,缺失了的那段記憶,究竟發生了什麽,我要是真的有你說得那麽好,手上現在就不會有這個刺青了。”

“對我來說,沒人比你更好。”

對方的語氣堅定,寧逸慈怔了下,他側過臉,“謝謝你安慰我。”

————

寧逸慈六神無主的回到酒店,看著手機想了下,給施封打了個電話。

施封是他的大哥,他繼父的獨子,他在國外的這些年,兩個人的關係不錯。對方比他年長六歲,一直很照顧他。

兩周前,他說要回杉市一趟,施封當時還提出過反對。

“eric,有什麽事嗎?”

電話接通後,對方渾厚低沉的聲音,從聽筒另一邊傳來。

寧逸慈沉默了幾秒,決定開門見山的直接問對方,“我找到了我的孩子,今天中午,從醫院拿了鑒定報告,我在杉市居然有個孩子,大哥,你知道什麽的……對吧?”

當初從醫院搶救過來後,他在療養院住了一段時間,之後才辦好手續出國。段時間,施封會在工作結束後,經常來探望他。兩個人這才開始熟了起來。

聽筒那邊沉默了半餉,在寧逸慈以為對方不會回答的時候,對方卻又開口了。

“你在杉市?我後天中午的飛機過來。”

寧逸慈本來隻是想問問,沒想到施封要親自過來,他張了張嘴,千言萬語,最後卻隻出了一個字。

“好。”

另一端,施封掛了電話,早在寧逸慈說要回杉市的時候,他就有了預感。

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他沒想到對方這麽快就找到當初那個孩子,有些措手不及。

一轉眼這麽多年了,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寧逸慈的時候,少年的表情淡淡的,不怎麽說話,就那麽安靜得坐在那裏。

當時便出乎他的意料,少年和他的母親是兩種人。

他有些詫異,那麽一個女人居然會養出一個這麽透澈的兒子,眼睛仿佛能讓人一眼望到底。

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他弟弟,在他讀初中的時候生病去世了,也是那麽的安靜乖巧。

再後來,女人搬去和他父親一起住,少年卻再沒出現,他問了才知道,少年去學校寄宿了。

直到一年後,他開車的時候,又一次看到了對方。

那時候,寧逸慈蹲在路邊雙手抱住膝蓋,把頭枕在了上麵,五官糾結成一團。

他考慮一秒,停下車走了過去,這才發現對方的額頭上都是汗,臉上慘白的像是一張紙,顯然是身體極度不舒服。

再後來,他把寧逸慈抱去了自己朋友的診所,之後發生得一切都超出了他預料的範圍。

至少他在此之前,從來不知道男人能生孩子。

而少年一直不靠譜的母親,並非表現出多出詫異,還一臉淡定的告訴他家族裏男人生子的事情,曆來就有。

他也沒想到,寧逸慈肚子裏的孩子,居然會和徐家的人有關,牽扯到那麽多。

徐夫人不是個好相與的人,更何況,和寧逸慈在一起的又是徐家的獨子。

兩個十七八歲的孩子的感情,根本抵不住迎麵而來的狂風暴雨下,哪怕是手牽得在勁,也會有乏力的時候。

徐家的人,後來竟然也向他父親施壓,而那個女人最為恐慌,居然選擇了最直接粗暴的方式。

為了表示向對方妥協,把自己兒子關了起來,與外界隔絕開來。

那時候寧逸慈的肚子,已經漸漸大了起來,必須穿寬鬆的衣服,經常一天不說話,就這麽坐在窗邊,像是語言能力退化了。

肚子越來越大,四肢卻越來越消瘦。

一直到兩個月後,人推進了手術室,生了一個男孩。

那天,其實是他特意放對方走的,孩子也是他抱給對方的,那時候他們全家準備移民。

他知道,寧逸慈想在走之前,見那個人一麵,對方幾天下來滴米危進,那個女人不得不妥協,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不想當天晚上,他就接到了醫院的電話,寧逸慈暈倒在了火車站旁邊的一個電話亭旁邊。

對方再醒過來的時候,睜開的眼睛裏像是失去了光彩,最初自己見到的勃勃生機,再也不見一絲一毫,不管他問什麽,對方都抿著嘴巴不說一句話,像是沒聽見一樣。

後來他問過人,才知道,寧逸慈在火車站的候車廳不小心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懷裏的孩子就不見了。

在此之前,對方三天沒有睡覺,也沒怎麽吃飯,身體已經到了一個臨界值,不然也不會在人聲喧囂的候車廳睡著。

寧逸慈一直從下午找到晚上,直到體力徹底透支暈倒。

他把人帶回了自己的公寓,才從廚房出來,就發現坐在客廳沙發上的人不見了,衛生間的有水聲傳來,他本來以為對方是去洗澡了,直到下一眼,發現桌子上的水果刀不見了。

他踹開門,發現少年閉上眼睛躺在浴池裏,紅色的血液漸漸的在水中暈開,整個畫麵觸目驚心。

他連忙扯過一邊的毛巾,纏住了對方的手,抱著對方往外跑,連著鞋子都來不及穿。

要是自己當時沒有立馬發現桌子上的水果刀不見了,晚了兩分鍾發現,也許就來不及了。

他不明白到底要多深的絕望,才會在割了一道傷口後,又在第一刀的位置,再劃上一刀,一心求死。

後來寧逸慈被搶救了過來,在**昏迷了四天,期間一直高燒不退,直到再醒過來,就記不住從前的事情了。

像是選擇性的,刪除了那一段記憶。

就像是隻有這樣,才能繼續活下去。

寧逸慈生完孩子,身體底子一般又沒有養好,這麽一鬧,徹底病倒了,記憶又一團混亂,他把人送到了療養院住了三個月,情況好轉後,才帶著對方去了法國。

其實當時徐霄鏑有來找過,隻是他覺得既然死了一次,又活了過來,那便是重生,沒必要和以前扯上關係,所以故意躲開了對方。

他當時就有預感,事情不會因為他把人帶走而終止,如今,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