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畫

第三十一畫

裴瑟的辦公室一度是安顏然的噩夢,她在最絕望無助的時候抱著唯一期望在這個地方哭著乞求過他,卻遭到冷淡拒絕。

時過境遷,她再度踏入這裏,其實說的也不過是同樣一番話。

的確,那時論才華,她比不過高菲,美院三年她也從來不是多出彩的學生。但這並不代表,她這樣一個平凡不出彩的學生,就畫不出出色的作品。

《奔流》原本的名字叫《時流》,從起筆到完成,幾乎花了她半年時間。那是她原本打算送給關佑的生日禮物。

這幅畫,對當時的她來說不僅僅隻是一副作品,那是傾注了她所有情感的創作。

從取景構思到起筆上色,期間她丟棄過無數半成品,所有屬於她的證據在她與關佑共同租賃的小小出租屋裏,而這些證據卻在高菲奪走關佑之後,消失無蹤。

之前因為一心想著給關佑驚喜,所以整個畫作過程她都刻意瞞著他,就連那些半成品和即將完成的成品也悄悄藏了起來。

那階段她太難過,始終無法接受關佑背叛她的事實,也根本沒勇氣回去那套小屋——她沒辦法麵對那間曾被高菲侵入過的屋子。

那天早晨她帶著滿身紅痕赤身**從屬於他們的**爬起來的情景每想一遍她都會痛的沒法呼吸。

而那一刻,關佑卻把自己反鎖在浴室裏,從她出現,到她離開,都沒勇氣出來看她一眼。後來甚至為了逃避同意了校方提出的交換生建議,避走他國。

《時流》變成《奔流》,被冠以別人的署名出現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那天她回到出租屋,所有關於《時流》的證據都不複存在。

高菲把《時流》最後幾筆以自己的風格補上,加上她以往的表現,沒有任何人懷疑過這幅畫的來源。

《奔流》被冠以高度讚美,安顏然在找過兩個教授申告後徹底放棄。沒有證據,根本沒人相信她說的話,再多糾纏,也隻會被看成是嫉妒。

然而,她放棄了,高菲卻沒有。

不久後,一則指控高菲抄襲安顏然畫作的帖子在美院的校園網上擴散開。帖子由第三者的口吻以異常難聽的詞句指責高菲抄襲。

安顏然起先以為是知道內情的人在幫她,但當事情越鬧越大,直至不可收拾的地步時才明白對方真正的目標是自己。

《奔流》屬於高菲是教授們一致認可的事實,而安顏然卻變成因情感問題心生嫉妒一心刻意陷害對方的惡毒女孩。

學校裏,眾女生對不出眾的她長期獨占關佑一事本來就不滿,關佑和高菲在學生會又是關係很好的朋友,是眾人眼裏最般配的一對。

高菲最擅長的就是演戲,除了安顏然,沒有任何人看過她真正的模樣。

而唯一站在她這邊的小茹那時身在國外,她孤立無援。

那陣子,她成為所有人唾罵的對象,言語的力量如此單薄,沒有一個人相信她的話。

而校方卻在這時下了開除學籍的處置。

她驚呆了,眼看著還有幾個月就要畢業,她不能想像背負著這個汙點被美院開除的後果!學業、事業、未來,統統都將崩潰!

她抱著最後的希望找到裴瑟,她不指望他能相信她所說的,她隻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機會——希望他不要毀掉自己唯一所剩下的學業。

可是,她遭到了拒絕。

“所以,你今天過來,隻是把以前說過的事再和我說一遍?”裴瑟端坐在辦公桌後麵,麵容因為逆光而顯得有些模糊。

“兩年前我說的是事實,兩年後的今天說的也是事實。而你為那篇報道提供的卻是高菲刻意捏造的謊言。你貴為學院理事長,難道就沒有想過,如果你以為的這一切都是錯的,會對一個無辜的學生造成什麽樣的影響?”

“我想兩年前我就告訴過你原因,我相信她,所以也相信她說的事實。”

很多時候,相信是一種選擇,對於高菲他不想過多評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處在這個位置,大部分時候是現狀決定選擇,而非對錯。

“就因為她是人人稱讚的好學生,而我曾幾次三番給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印象這種東西本來就是一個人本質的最好呈現,如果你有能力,你也可以呈現給我。可惜,你沒有這個能力。”

裴瑟鬆開交疊的雙腿,自辦公椅站起,“抱歉,我時間真的有限,今天不能再招待你了,你請自便吧。”

安顏然靜靜看著低頭收拾文件的人,輕輕開口,“那麽,如果我能夠讓你親眼看到另一個事實呢?”

因為正計劃修繕,美院這一排畫室已長久不使用,即便是課後也不會有學生過來。

高菲取下墨鏡,手指隨意掠過身旁的一張椅子,蔥白的指尖頓時被積累的塵灰染黑,“挑這麽個地方,難不成是想學電視那套,走投無路同歸於盡?”

“隻是想從哪裏開始,就從哪裏結束。”相比高菲的一臉輕鬆,安顏然的神情明顯有些黯淡,“高菲,我累了,不想再鬥,我們了結吧。”

“怎麽個了法?”對方挑挑精致長眉。

“我知道這次報道的事跟你脫不開關係,但你真認為這樣就能打擊我那就錯了。夏潯簡是什麽人物,一篇半真半假的報道,他根本不會放在眼裏。

我什麽都不必做,他自然會幫我解決一切。但你就不同了,惹惱了他,遭殃的人是你。”

“什麽報道?”高菲凝視她,卻隻是笑,“跟我又有什麽關係,顏然,你現在是想多冤枉我一次嗎?還是,在套我的話?”

她笑意深邃,示意般搖了搖自己手機,“我知道你學東西很快,不過想反過來用在我身上你就太失策了。”

安顏然蹙眉,從身上將手機掏了出來,往旁邊一丟,“我沒錄音!”

高菲笑著看她,就是不語。

她長長歎了口氣,將整個包朝她扔去,“自己看吧,看我有沒有帶任何能錄音的工具在身上!如果你還不信,搜身或是搜這裏隨便你!”

高菲接過包,低頭翻看一遍,擱在一旁,唇角的笑容冷卻幾分,“你到底找我做什麽!老實說,有這個時間浪費,不如好好想想自己接下來會麵對的局麵。歐賽那邊絕對不會接納一個曾被學院開除的參賽者,安顏然,我說過,有本事笑到最後的才是真正的贏家。”

“這件事我沒想要通過你來改變什麽。我隻希望你能離開這裏,遠遠離開,再也不要出現。”

她垂下眼簾,漂亮的劉海遮住了半邊眼瞳,讓她瓷白的臉蒙上微微暗影,“我的包裏有一張三個月內有效的機票,目的地是法國。

另外,我想你已經在頒獎那天見過薩米克了,你應該看得出來我們本來就認識。我跟他說過你,他答應我如果你去法國留學,他願意為你做擔保。”

高菲失笑,“你是說,你要幫我去法國留學深造?”

“這不可笑,隻要能送你離開,這是值得的。”她神情肅然,並不像在玩笑。

事實上,高菲很少見到這副神情的安顏然。學生時代的她,永遠一副乖巧溫柔的表情,即便被傷害,也隻會驚惶的哭泣。

她知道安顏然一度很欣賞她特立獨行的個性,但其實對方並不知道,她過去曾很多次羨慕過那張小巧脫俗的精致臉孔。

就像是與生俱來的優勢,她根本不用做任何努力,別人自然會一眼被那一臉的純真吸引。

可愛溫順單純,帶著微笑,潔白的像一朵梔子花。而她,卻要用十倍努力,才能奪取別人的目光。

優異的成績,廣泛的人緣,獨特的個性,師長的寵愛,男生的熱捧,這一切從來都不是自然而然的事。

麵前的女子依舊是過去那張玲瓏剔透的臉,但溫順乖巧這些字眼早已消失殆盡。

她瞳色很黑,所以愈發顯得眼神淡漠,眼底蘊著隱隱犀利眸光。

高菲盯著她,一字一句道,“對現在你來說這當然非常值得,所以我更加不可能答應,我就是要看到你失去一切的模樣!”

“我一直明白你為什麽討厭我,隻是我不明白,這種討厭真的可以延續這麽多年,讓你費盡一切心思來打擊我?”

安顏然緩緩抱臂,擰緊了眉頭,“如果姨夫還活著,你認為他會願意看到這樣的你?做盡一切隻為打壓自己的表妹?”

“住口!你沒資格提我爸!”高菲突然大怒。

“我為什麽沒資格?是啊,我欠你的,不是因為我,姨夫也許還活著,你不會和我一樣,變成孤兒!可是這麽多年,我讓的還不夠多嗎!

那時在孤兒院,院長說隻能供我們中的一個上大學,是誰主動退讓了機會?如果那幾年不是為了到處打工籌集學費弄的自己沒時間好好練畫,你真認為師長眼中的高材生還會是你!?”

“別跟我提如果!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如果,有的從來隻是結果!假如有如果,我爸根本不會死,我媽也不會死!

事實上他們都死了,而我才是師長眼中的高材生,以優異成績風光畢業!而你什麽都不是!”

“你畢業了又怎麽樣!畫畫原本就是我的夢想,你根本就不喜歡,卻偏偏要跟我學一樣的!不僅如此,你還要所有人看到你有才華,稱讚你!

可才華這種東西,沒有就是沒有,如果不是我的《時流》,你能那麽風光的畢業!?你畢業後那麽久,可曾畫出過超越《時流》的作品?你連參加伯翔畫賽都沒能得獎,你還提什麽風光?

這麽多年,唯一讓你站在高處的作品卻是我這個尚未畢業的在校生所畫出的《時流》!你不覺得這本身就是一種諷刺嗎!諷刺你一無所獲的人生?”

“《時流》?這個世界上沒有《時流》,有的隻是我的《奔流》!為什麽我要覺得一無所獲?你的男人跟我上床,你的作品變成我的,你被開除學籍,而我堂堂正正畢業,這樣還不算是成就?”

“是啊,你最大的成就就是遇上裴瑟這個是非不分的理事長!”

“別這麽說,他可不是蠢人,當初為了製造你在他麵前的不良印象,我可算是絞盡腦汁!你以為手段這種東西很簡單嗎?安顏然,你學一輩子都學不會!”

高菲恨怒交加的眸底,迸出淩厲的光,“我要你知道,你這一生都無法擺脫我賜予你的那些陰影!這是你應得的!”

談話至此,安顏然終是緩緩收了激憤的情緒。她輕輕歎了口氣,“高菲,你錯了。”

隨著安顏然突來的平靜和側目,高菲看到了那個出現在畫室門口的謙雅男人。

那張素來如春風般和煦的溫柔臉龐,此刻看不出任何表情。薄薄的玻璃鏡片後,溫潤眼瞳深不見底。

高菲的身體晃了晃,巨大的眩暈感襲來,她差點站不住腳。

她盯著安顏然,“你……”

“我說過,我沒有錄音。那種方法是你的,而現在,這是我的方法。”

話音剛落,畫室破舊的玻璃窗外,出現舉著相機的一男一女,他們沒說任何話,隻是不斷按下快門,將高菲這一刻的表情記錄下來。

“你……你還叫了記者?!”她聲音不可抑製的顫抖。

“如果剛才你肯接受機票,之後那些話我不會誘導你說出來。”

高菲後退兩步,靠著滿是灰塵的椅子才勉強定住腳,“嗬,你說這種施舍話的模樣,真是虛偽極了!”

她四下找尋,終是找到自己的墨鏡,發抖的手指將墨鏡帶上,“安顏然,不得不說這一招很精彩!不過這不會是最後……絕對不會是!”

“高菲,別再惹我了。我們現在早就不在一個高度。”她頓了頓,凝視那雙隱藏在墨鏡後的眼睛,輕輕道,“我不想,也不屑再對你出手。”

趁著兩人對話的當口,那個男記者已躍身翻過玻璃窗,來到高菲麵前。

“高小姐,針對這次自爆事件,請你說一下此刻的感受?還有當初盜取安顏然的作品後,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接受美院諸位教授好評的?盜取作品並設計誣陷別人,為什麽當初沒有被揭發?校方真對此事完全不知情嗎?……”

隨一連串尖銳問題,高菲再也待不住,她兩度欲走,卻都被對方巧妙攔住。

安顏然開口道,“小趙,算了,讓她走吧。”

聞言,那個叫小趙的記者側身讓路,高菲疾步離去,經過裴瑟身旁時,到底沒勇氣再去看那雙幽靜深沉的眼。

兩個記者跟安顏然打完招呼,準備離開,“對了,顏然,錄音我們會處理一下。你和她以前那部分家庭背景我們不會爆,小茹跟我們打過招呼,我們知道該怎麽寫,你放心吧!”

“謝謝。”

“不,應該是我們謝謝你給我們機會寫這個獨家!”

記者離開後,安顏然的目光與裴瑟對上。

“竟連記者都用上了,這樣不留餘地的風格真讓我吃驚。”裴瑟臉上,似乎對她的驚訝,大過對這個事實本身。

安顏然嗤笑了聲,“比起她,以及你,我到今天才這樣算是很留餘地了。如果今天隻有記者,就算這些報道出來,你也不一定會信;但今天隻讓你來,我又不能肯定知道真相的你會不會這麽大公無私把事實公開澄清,還我清白!

現在這樣,是雙重保證。人吃了這麽多次虧,總要學得聰明些。一些事,我不可能指望你。”

她相信,裴瑟絕對不是蠢人。

從某種方麵來說,他跟夏潯簡是一類人,尤其是那種深不見底的個性。

也許當年,她會相信裴瑟完全被高菲蒙在鼓裏,可現在,她不信。

“無辜的人如果一昧懦弱,就永遠沒資格抱怨被欺負。我很無辜,也不想被欺負,所以隻有變強這一條路。”

兩人對視,長久的沉默後,裴瑟緩和了表情,“抱歉。”

安顏然沒料到他會主動說抱歉,隻是對她而言,抱歉二字根本不足以彌補過去她承受的那些。

而她也根本不清楚,他這抱歉二字,指的是哪一方麵。

事件解決~~~~放心,秦小帥不是打醬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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