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風勢開始逐漸轉小,我一步一步,流連於這片梨花的海洋之中,透明的雲層,白色的花瓣,伸出手,仿佛連空氣都能觸摸到的感覺,我轉身倚靠在其中一棵梨樹上,金色的陽光漸漸從雲層中透射出來,渲染在整個院子裏,無與倫比的耀眼。

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心緒有些說不清道不明,將垂落的綃打著卷兒,有一下沒一下地玩著,無意中抬頭,在白色的花瓣間隙中看見了那雙熟悉的含笑黑眸。

遙往我這邊走來,站在離我三米遠的位置,他的視線緩緩巡回四周,嘴角輕輕揚起,“很漂亮啊,從我離開以後,就沒見過這樣的景色了,小時侯常常會來這兒玩,真懷念。”

怔了一怔,我倏然一笑,“漂亮吧?”得意洋洋抬高了下巴,“這可是清渙專門為我布置的。”

遙但笑不語,隻是目光柔和地凝視著我。

嘴角的笑容慢慢收斂,身體的重量全支在背後的那棵梨樹上麵,腦袋往後仰,睜眼就看見那清澄如水的萬裏碧空,好刺眼的陽光啊,我閉上眼,“怎麽辦啊?”語很慢,甚至有些拖音,繚繞在院子的上空。

“一直不回房就是在想該在怎麽辦?”遙的腳步很輕,瞬間就走到了我的麵前。

“這下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察覺到遙的注視,我黑色的眼珠子轉向一邊,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臉上是什麽樣的神情,“遙,我到底應該拿清渙怎麽辦?”

我清楚地知道,以前那個澄淨透明的俊美少年已經不在了,清渙的淡然,清渙的執著,或許,現在的模樣才是真正的他?

即使是麵對沈墨翎的時候,我都沒感覺這麽棘手。如果是沈墨翎的話,大不了到最後想辦法除掉,一了百了。可清渙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不可能會這樣做,苦澀一笑,我偏過腦袋和遙對視,“難道說,我要再把他拋下一次?從此不回孜祁?”

“……如果你這樣決定了,那就這樣做。”遙嘴角含笑,那笑容就好像一層薄網密密地罩住我,“如果你覺得這樣比較好,如果你這樣不會後悔,那麽,就遵照自己的心意。”

我沉默地望著他,然後轉正了腦袋,閉眼歎息,“真狡猾,你這句話說了等於沒說。”

遙隻是一笑,他也不再說話,僅是靜靜地陪我站著,久久地佇立。

春風盤旋在院中,池塘上漣漪**漾,波光粼粼。

遠遠的,將軍府的管家跑了過來,突兀的聲音打破了這份靜謐,我不自覺地蹙眉,隻看那管家行了個禮,“大小姐,於丞相在府外求見。”

於路?眉頭舒展,真是稀客啊,我才剛回來就找上門了,消息真靈通。眨了眨眼,我拂手,“丞相都來了,我們自然應以上賓之禮相待,你親自把於丞帶到這裏來吧。”

有多久沒有見到我這位啟蒙之師了呢?我曾經很喜歡他的,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就行同陌路,甚至彼此站到了對立的場麵?

無論是否是師徒的關係,於路優先選擇了沈墨翎,而我也在很早以前就因為娘而放棄了這位先生。那麽,今天的局麵就是不可避免的。

於路的樣子幾乎沒怎麽變化,或許麵頰上多了幾條皺紋,或許本就稀零的黑色又轉白了幾根,可惜我肉眼看來他卻跟以前一個樣,同樣的麵容,熟悉的神情。上前兩步,我客套地笑笑,“於丞相,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遙也微微一笑,雲淡風輕,“於丞相,好久不見。”

於路先是朝遙頷,然後轉向我。“哪裏。”他的目光深不見底,因陽光的照射而眯了眯眼,“你肯見我,老夫就已經很欣慰了,玥兒,你果然還是回來了。”

“丞相這話說得還真奇怪,展府畢竟是我的家,玥兒不回這兒又能去哪兒呢?”我笑嘻嘻地回他一個軟釘子,“隻是奇怪,於丞相今日怎麽有空前來拜訪,據玥兒所知,您可是大忙人啊,不知這次在百忙之中抽空到將軍府有什麽要緊事?”

沉默片刻,於路臉上的神色像是我的反應在他的意料之中,低低歎了口氣,似在無奈我的態度,也在無奈的他的立場,那抹惆悵轉瞬即逝,於路從袖口之中拿出兩封請貼,他遞交到我的手上,“希望你能參加。”

這是什麽?

“十天之後是墨翎的生辰,這是請貼。”仿佛看出我眼中的納悶,於路解釋道,“屆時應該會有很多人去,清渙的話墨翎自會派人給他帖子,這兩張帖子是老夫給你和遙兒的。”

我怔了怔,很快抓住他語中的含義,抬起眼似笑非笑,“於丞相,這話的意思是指邀請我和遙去參加你的意思,而並非沈墨翎的授意?”

“……不錯。”

“既然沈墨翎都沒有開口,那我和遙再去參加不就失禮了嗎?”我將所有的鋒芒都內斂於自己的笑容之中,淡然無痕,隻是淺淺地勾唇,“況且,我可不覺得我和鋝王的交情有好到會去參加他的生辰宴會。於丞相,您這一趟可能要白跑了。”

“雖然嘴上沒說,可墨翎是希望你去的。”於路閉上眼歎氣,然後緊緊拽住我的目光,就像鐵索一般席卷我的瞳孔,“玥兒,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別說你什麽都沒察覺到。”

又是一怔,我隨即笑眯眯地望著於路,無辜道,“察覺什麽?”

“墨翎從小到大幾乎沒什麽挫折,他實在是太出色,憑著他的能力想要什麽就有什麽,無論財富,權利,或者,”於路一頓,目光如刀,“女人。”

這話挑得還真明啊,我眨眼,繼續微笑,“不知道丞相這話是什麽意思?”

“玥兒,何必裝傻。”於路搖頭道,“墨翎的確不會把這種想法來跟老夫說,可他畢竟是老夫一手帶大的,他喜歡什麽,執著什麽,這老夫還是知道的。如今,隻要每次一談到你的話題,墨翎的眼神就不一樣了,那個時候,他的那雙眼睛格外有神。”頓了一頓,於路放慢了語,“甚至,那時候他眼中的光芒,跟他談論到皇位時差不了多少。”

笑容之中添上一抹嘲諷,我渾然不在意,“那又如何?”

於路被我的反應怔了一怔,然後低笑,“嗬嗬,那又如何嗎?不錯,以你的脾性,不反之利用墨翎的這份感情就已經稱得上是仁慈了。”

我不以為然,伸手將那兩張請貼遞還給於路,笑容不改,“於丞相,這兩張帖子您還是收回去吧,鋝王的宴請是不適合我和遙去的,真去了也隻會惹事。”

“玥兒!”於路被我的舉動惹皺了眉,聲音也拉高了些,“有必要做到這地步嗎?”

“哪裏哪裏。”我學著於路的口吻說話,諷意更甚,“不過是拒絕參加宴會,比起當初你們對娘做的事情,我簡直善良得讓自己都不敢相信,不是嗎,德高望重的於丞相?”

“玥兒,現在的你對那件事應該也冷靜下來了,那麽,你應該可以理解,琦瑾的事是無可奈何,也是必然的結果。”於路正色道,“當初墨翎跟老夫談到這件事的時候,也曾經感歎,這樣的死亡,或許對琦瑾痛苦的人生也是一種解脫!琦瑾自己也有求死之心,你覺得她還能麵對展翼翔嗎?你覺得她繼續活下去還能快樂嗎?”

嘴角的笑容依然掛在臉上,可眸中陰鷙一閃,剛想開口說話,卻見一直保持沉默的遙突然掠到我身旁,大掌已經握住了我的手,他輕輕啟唇,音量不大也不小,“於丞相,你有你的立場,我和玥兒自然也有自己的立場,死者已矣,你說出這番話到底是在對我們解釋,或者是在對你自己的行為,對你自己內心的愧疚解釋?”

於路一愣,複雜地注視遙的雙眸。

“娘已經死了,過去的事就當是過去了,丞相又何必在此咄咄逼人?”遙神色淡然,聲音靈活地千轉百折,鑽入對方耳中,“我和玥兒好不容易決定放下一切,畢竟師徒一場,真的不想再次和你站在敵對方,所以,還望丞相可以注意自己的言辭。”

於路依舊沉默地望著遙,好一會兒,他蒼老的臉龐上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高深莫測,“遙兒,你果然長大了許多,言談舉止突飛猛進,真是讓老夫刮目相看。當初,你還留在展府的時候,老夫覺得你不夠穩重內斂,如今一看……”於路不住撫須頷,“不錯,真的不錯,看來,老夫的確很有選弟子的眼光。”

我冷冷哼了一聲。

“玥兒,老夫這次親自到展府來除了送請貼,主要還想和你談一筆交易,想聽聽你意下如何。”於路又轉對我說話。

我揚眉,等著他的下話。

“隻要你同意,墨翎可以允你正室之位,甚至,在不久的將來你可以母儀天下。”於路語出驚人,專注地盯住我的麵孔,試圖抓住我的任何一絲鬆動和猶豫,不過,他注定會失望。

我輕輕一笑,意含不屑,“丞相大人,你這是在說笑嗎?如果這話是沈墨翎讓你來說的,那麽,我還真是看錯了他。明知道我會有什麽樣的答案,他卻讓你來丟這個臉。或者,你覺得我會稀罕那個位置?真虧你做了我好幾年的先生,難道連這點也看不清?”

“不錯,你向來不在乎這些。”於路一臉“我早就知道”的表情,緩緩頷,他的目光之中隱約閃現狡詐之色,“不過,玥兒,我想說的交易,並不單單是這個。”頓了一頓,他的視線先是掃過遙,最後擺正在我臉上,“隻要你同意嫁過來,那麽,我們對清渙的事情就不再追究,也就是說,即使他失敗了,那麽,也會給留他一條活路。”

眸子一眯,我若有所思地望向於路,他不甚在意地嗬嗬一笑,“除了清渙以外,遙兒的身份我們也可以不追究。不知這兩個條件,在玥兒聽來如何?”語氣之中滿是肯定的把握。

“哦?”我拖長了尾音,笑容隻增不減,“玥兒搞不懂,於丞相這番話的意思,到底算是交易還是威脅呢?”

“兩者皆可,端看玥兒怎麽理解了。”

我揚高了眉,嘴角的那抹笑邪肆放縱,甚至還帶有一絲玩味,眼眸笑得彎彎的,可裏麵卻是一片徹骨的冰冷,“沈墨翎真有那麽喜歡我?喜歡到可以拉下他的麵子然後拖上丞相,再外加上這些我根本不在乎的條件來交換?”話鋒一轉,我嘲諷道,“可是,丞相大人,您覺得我會同意嗎?”

於路的臉上明顯出現了來不及收起的錯愕之色,“你不同意?”

話一出口,他立刻覺了自己的失態,望著我似笑非笑的眸光,於路的神色也嚴肅起來,“其實,墨翎並不知道今天我會到將軍府來找你們,他自然也不知道我說的這些話做的這些事,更別提這是他的意思了。”

我笑,可有可無地“哦”了一聲。

“這隻是老夫的意思,這些事,老夫也是可以許諾的。”於路歎道,“因為,老夫不希望在最後的關頭因為你而亂了墨翎的陣腳,既然如此,還不如現在就給他想要的。”

“丞相還真是一個體貼的人。”

“玥兒,你向來把自己藏得很深,我不清楚你腦子到底在想些什麽,不過,嫁給墨翎有什麽不好?”並不理會我的諷刺,於路循之以禮順之於情,字句懇切,“以前的事情,在皇室之中是司空見慣的,以你的頭腦也應該是可以理解的,你不正因為這樣而放棄複仇的嗎?難道你想眼睜睜看著展家漸漸落魄嗎?”

“清渙不是小孩子,他不需要玥兒來保護或者善後,勝敗尚是未知之數。”遙的嗓音悠遠低沉,他微微揚唇,粲然一笑,插嘴說話,“至於我的身份,應該也不是什麽問題。我既然敢回到這裏,就自然有把握全身而退,這一點,於丞相也應該很清楚才對。”

見著於路沉重起來的容色,相比之下,遙的神情更顯輕鬆,“你們手裏不可能會有證明我身份的證據,即使真的有了,以孜祁如今的時政,也不適合對我出手。畢竟,很容易引起兩國戰爭的。”遙的笑容更加柔和,語氣親切,“所以,於丞相剛才的話應該隻是開玩笑吧?”

於路久久沉默,尤其望向遙的目光更是像在看一個陌生人,氣氛有些古怪,我身體上的每一個毛細孔都敏感起來。於路的瞳孔中似乎有黯然一閃而過,最終,他所有的思慮化成一聲低歎,妥協道,“現在是老夫來,還能和你們好好談,可惜啊可惜。玥兒,你既然已經這麽決定了,那老夫勸你們還是盡快離開這裏吧,否則,等墨翎采取行動了,恐怕事情就沒這麽簡單了。”

抬頭望著我們,於路皺眉,“老夫也一樣,並不想和昔日的弟子反目成仇。”

“多謝丞相擔心,展遙在此謝過。”遙微微一笑,伸手從於路手中拿起那兩張請貼,“雖然之前的事情不能答應,不過,宴會還是可以和玥兒一起去的,畢竟不能讓丞相白跑一趟。”

於路盯住遙的笑臉,隻是一瞬間,他垂下了眼,擺手道,“罷了罷了,那老夫就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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