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夕陽的照射下,辜月明與愛馬並立在小崗之上,孤人單騎,唯有夕照把他們拉長投往地上的影子作伴,格外有荒蒼落寞的感覺。

西南方山峰連綿數十裏,中間穿繞著一條蜿蜒而去的江流,在豔麗的餘暉裏如詩如畫,如煙如夢。山巒秀麗,江水澄碧,山映水中,水增山色,五彩繽紛,風光旖旎,美不勝收,令人仿佛置身仙凡交境的邊界。

湘水。

唉!湘水。

那女郎確有很大機會是到雲夢澤去。辜月明從心底湧起對命運的寒意。渡口的邂逅,百裏的追蹤,冥冥中似有一雙無形的手,把他和她扯到一塊兒去。在半個時辰前,他在一道溪流的岸邊追丟了她,她或許已發現自己的影跡,遂涉水而行,掩去蹄痕。他倒希望追失她,從此永不相見,而不希望被命運將他們纏縛在一起。時間會衝淡一切,到某一天,她會成為他生命中一個模糊的記憶。但他知道自己忘不了她,忘不了的是那深刻的感覺。他感到她是往雲夢澤去,更與楚盒有關。

辜月明再歎一口氣,伸手輕撫愛騎灰箭,觸手處恰是載著七返劍和鳳公公手諭的長革囊。心中一動,他解開革囊,伸手入內,先取出內藏手諭的竹簡,又塞回去,再抽出來時,手上握著被鳳公公形容為能除妖降魔的神劍七返,拿到眼前一看,登時心中疑惑。

尺半長的無鞘短劍,劍首呈圓盤形,劍莖呈圓柱形,劍格呈凹形,刃身前部向側收束弧曲,線條流暢優美,劍質銅中含鐵,卻隻有少許的銅綠斑鏽,顯然不是一般銅劍,仍予人極之堅硬鋒利的感覺。

辜月明看得大惑難解,這分明是一把春秋戰國時期鑄造的劍,造形高古,與現今的劍不論劍質形製,都有很大的分別,為何鳳公公硬指此劍名為七返。

所謂“七返九還”,是道門中人修練的名詞,而道門在春秋戰國時期尚未出現,鳳公公為何要在劍的名字來曆上撒謊,難道鳳公公竟不曉得自己是用劍的大行家嗎?對曆代名劍,他有淵博深入的知識。

辜月明拿劍隨手揮劈幾下。灰箭似有感應,回頭看來,低聲嘶嗚。

辜月明忽然渾身一震,停了下來,異樣的感覺襲遍全身。

這是怎麽一回事?揮動它竟有像使用佩劍白露雨的感覺,是那麽熟悉,那麽自然,一點沒有試劍的新鮮感。他似可預知如何發揮此劍在不同的情況下的威力,完全掌握到古劍的特性。那種感覺相當震撼,他的手和古劍連接起來,融成一體,無分彼此。

辜月明細審古劍,熟悉的感覺更強烈了。

發呆了一會後,辜月明終把古劍收回革囊裏去,心中竟然生出舍不得的古怪滋味。

他真的不明白。

最近發生的所有事,均令他有糊理胡塗的情況,就像那個俏女郎,又或這把劍。

辜月明走下山崗,灰箭跟在他後方十步許處,朝山崗下的疏林區走去。

穿過疏林區,可抵湘水東岸,沿此走上兩個時辰,再折往東,便是雲夢澤所在,那會是個怎樣奇異的地方呢?

烏於虛在飯館獨據一桌,叫了壺女兒紅,又點了個洞庭名菜燒黃鱔,大有偷得浮生半日閑,自得其樂之感。

直到此時他才閑下來。收拾攤檔後,他找到最被冷落的廟宇,以半兩銀換取棲身之所,然後踏遍整個嶽陽城,大概地掌握了這個充滿江南水鄉特色的城邑的環境。這是他一貫的習慣,也是他成功的一個因素。

他對飲食落在旁人眼中可說是頗為講究,事實上卻非如此,因他沒有偏食的陋習,幾乎任何可入口的東西都感美味,所以貴價名菜,平民化和道地的食物,他都甘之如飴。他自認是個古怪的人,當進行盜寶行動,他會化身不同行業的人,且自然而然全心投入這個身份中,過他們的生活,想他們所想的事,連因那種行業而來的習性也完全接收,就像變作不同的人,感受不同的生命,令本是單一的生命豐富起來,多采多姿,充滿新鮮感。有時他會懷疑自己是擁有多重性格的人。

而他最愛當的角色,就是一擲千金的豪客,當他看到姐兒們拿到他的重手打賞眼睛放亮的一刻,那曼妙的感覺是沒法形容的。他並不計較對方是真情還是假意,他愛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墮落感覺,醉生夢死,暫時把一切忘掉。事後他會覺得無聊,隻想趕快離開臥在身旁的陌生女人。不多久後,他會繼續去尋找另一個女人,以填補心中的不滿足和空虛。

他自認是個膽小的人,矛盾的是他熱愛冒險的生涯,那種可在任何一刻被人逮著的刺激。可是當他“變成”五遁盜,偷進有護院和惡犬把守的富家去盜寶,惶恐會離他而去,冷靜行事,思慮周詳,事後回想都覺得那不像平時的他,活像是另一個人。

終有一天自己會失手被擒的想法,更令他有“好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自我開解,如何放肆仍不會感到不安。

如能折下百純這朵鮮花,醒來時自己會不會破天荒第一次不想離開?

烏子虛心中警告自己,在成功賣出夜明珠前,這是個等同向官府自首愚不可及的行為。依他為自己定下的嚴律,在寶物偷到手前絕不可放縱自己,事後且要遠離盜寶之地,永不回頭,所以與百純隻可以是一麵之緣,生命中一個小遇合,再沒有其它。

丘九師和阮修真現身嶽陽,證實了他先前的猜想,敵人在猜測他要下手盜取錢世臣的玉劍,布下天羅地網等他投進去。幸好他還有一個優勢,就是他並不是要入布政使司府偷東西,而是找尋一個單獨見錢世臣的機會,那可以在任何地方發生,而他坐在這裏,正是要掌握這麽一個機會。否則他早落荒逃去。

丘九師尚未出動他威震天下的封神棍,表現出來的身手已教他瞠目結舌,他斷定在公平的情況下,與丘九師動手是自尋死路。此人確實名不虛傳。

他所在的酒館,離位於城中布政使司府有數千步遠,並不能直接監視使司府正門車馬出入的情況,卻是通往城北風月區的必經之路,丘九師等人如派人監視在使司府徘徊的人,將會一無所得。任阮修真如何智謀通天,也會估計錯誤,想不到自己根本不用摸清楚使司府的情況。

百純!

如此撩人的妖豔美女確是生平首遇,錯過她其它女人會不會變得味如嚼蠟呢?想到這裏,心中又湧現那駕古戰車的美女,比起她,百純也像減去了光彩。

就在此時,一隊人馬從門外經過。

烏子虛用神看去,立即心叫幸運,對錢世臣的外貌體形,他早打聽清楚,一眼認出錢世臣是其中一人。連忙結帳離開,跟監去也。

丘九師來到小園的亭子,阮修真據坐石桌,似在發呆。熟悉阮修真的人會曉得這是他的習慣,每天都需獨處的時間,可以好好思考。

丘九師在他對麵坐下,道:“五遁盜可能尚未入城。”

阮修真點頭道:“有這個可能性,你的調查有結果了。”

丘九師道:“我們查遁城內各大小鐵鋪,問過有名的或沒名的專製巧器的工匠,都沒有生麵人於十天內光顧過他們。照道理,藥物可在附近鄉鎮買,或到山中采掘,以製成避犬藥或易容膏,但若要打製翻牆越壁的巧器,隻有像在嶽陽這種大城方有辦法。難道五遁盜真的尚未入城嗎?我最怕是猜錯他的下手目標,不但要白等一場,還讓他在別處得手逃之夭夭。”

阮修真用神打量他半晌,問道:“九師是不是感到無聊呢?”

丘九師苦笑道:“我知道你在想甚麽,但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從來一下決定,便永不動搖,你該相信我。”

阮修真道:“為何隻半夜一天的光景,你已失去應有的耐性?”

丘九師道:“可能因事關重大,牽涉到我畢生最大的抱負,所以容易患得患失。”

阮修真雙目閃閃發亮,沉聲道:“你絕不用患得患失,讓我肯定的告訴你,情況的發展,應驗了離奇的卦象,五遁盜一定會到嶽陽城來,我幾敢肯定他此刻在城內某處,這是注定了的,不是任何人力所能轉移。”

丘九師頹然無語,這是阮修真從未在他臉上看見過的表情。

阮修真微笑道:“仍感到難以接受,對嗎?”

丘九師攤手道:“我可以說甚麽呢?”

阮修真道:“這是一場別開生麵的鬥爭,你不但要對抗想去見百純的衝動,還要應付無所事事,不知自己在做甚麽的無聊感覺。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活得有意義,你為自己定下遠大的目標,正是希望不負此生,活得精采。當每一天起來後都不知幹甚麽好,每一天都大致上是昨天的重複,見不著摸不著對手,意誌最堅定的人也會鬆懈下來,甚至崩潰。所以這場仗絕不容易,現在你當有更深刻的體會。”

丘九師不服的道:“我還沒有如你形容般的不濟事。”

阮修真道:“剛才那番話並不是針對你一個人說的,而是包括所有人,包括我,那是人性。就像老天爺向你用刑,你和我都知道,即使最堅強的人,也有一個崩潰點,隻是時間上早或晚的問題。”

深吸一口氣後,續道:“現在那邪異力量正在對你施酷刑,讓你遇到最能打動你的女人,而隻要你願意,可以去親近她,認識她,了解她的芳心,享受與她相處的溫柔滋味,偏是你定要忘記她,拒絕她。”

丘九師苦笑道:“情況尚未惡劣至如此地步,不過至少你有一句話說對了,她的確在我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直到此刻我仍未能將她置之腦後。有時更會懷疑你對整件事的看法。真實的情況是不是確如你猜想般,還是因你想過了頭呢?”

阮修真微笑道:“這是你首次懷疑我的判斷。”

丘九師不好意思的道:“請原諒我,因你說的令我太難接受了。”

阮修真平靜的道:“說到底,你仍是想去見百純。”

丘九師搖頭道:“在這方麵,我仍有節製力。坦白說,你的推斷是基於已發生的事實,何況現在捉拿五遁盜,是我們首要大事,另生枝節並不明智。所以我是同意你的想法,否則我此刻便不是坐在這裏,而是紅葉樓的廂房內。”

岔開話題道:“花白榕蛇膽的功效如何?我明天須否找那小子,逼他原銀奉還。”

阮修真道:“很神奇!昨晚我還因腳痛睡得不好,但依那小子的方法服用後,整個人輕鬆起來,甚麽陳年痛症都不翼而飛。”

丘九師露出料想不到的意外神色,道:“想不到那小子竟沒吹牛,遇上他我會用重金請他再去捉花白榕,以備你不時之需。”

阮修真點頭同意,思索道:“他不但是個捉蛇的高手,還是個奇人,看他的眼睛便曉得他不甘心隻賣蛇膽,好像在渴望奇跡出現似的。”

丘九師知他看人頗有一手,欣然道:“如果他渴望的奇跡與我的相同,我可收之為己用,讓他改行作雄辯滔滔的說客,為我聯絡天下有誌之士,哈!我的心情好多了。”

阮修真道:“好好睡一覺,明早我們到斑竹樓吃早點,否則如果六個小子尋人不獲,會以為你怕了他們。”

丘九師哈哈一笑,有會於心似的去了。

她究竟是誰?

辜月明走出疏林區,原來是條羊腸小道,布滿牛隻的腳印,一堆堆的牛糞,離右方的湘水尚有三至四裏遠。

辜月明大有林間漫步的滋味,而灰箭好該休息一下,這幾天辛苦牠了。遂沿道南行,灰箭跟在他十多步外,亦步亦趨,像完全明白辜月明孤獨的性格。

她與楚盒有甚麽關係?

辜月明冷靜地分析與此有關的所有人,鳳公公、季聶提、錢世臣、戈墨、夫猛、薛廷蒿、薛娘……

我的天,難道她竟是夫猛的女兒,按年歲她該這麽大了。

辜月明的心立即抽緊,曉得自己最不希望的事終於發生了。他和她將會變成沒有可能和平共處的敵人,死結是薛廷蒿。抓不到薛廷蒿,沒法尋得楚盒,而沒有楚盒,他要上戰場去。

我是絕不允許那樣的情況發生的,必須找到楚盒,辜月明心中嚷道。

但自己忍心下手殺她嗎?

最好的解決辦法是她殺了自己,那一切再與我辜月明無關。她有這個本領嗎?

想到這裏,異變突起。

一把飛刀從左方林木間朝他疾射而來。

烏子虛頭皮發麻的看著錢世臣進入紅葉樓,立感寒意襲身。怎會這麽巧的,紅葉樓不就是百純長駐候教的地方嗎?不由又想起在賭館的七連捷贏得剛好五百兩的事。

第十章(完)

卷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