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月明坐在廳堂一角,伸手到革囊內取出古劍,握在手中。

錢世臣安排他入住的小宅院君山苑,完全合乎他的要求,位於城東南一條小河旁,後院設有小碼頭,遠離其它房舍,最近的民居隔了片柳樹林。即使屋內發生激烈的拚鬥,恐怕仍沒法驚動其它人。對錢世臣或他來說,都是理想的環境。

灰箭交給錢世臣打理,安置在他府內的馬廄,一天錢世臣沒幹掉自己,諒錢世臣也沒有膽量動灰箭半根寒毛。他真舍不得和灰箭分開,卻怕有人趁他不在時傷害灰箭泄憤。在城市的環境裏,孤身行動比較方便。明早他會去找灰箭,騎牠到城外馳騁,讓牠保持在最佳狀態下。他有一個奇異的感覺,楚盒仍在雲夢澤內。

奇異的感覺從古劍蔓延至他握劍的手,然後他的心急劇的躍動著。

辜月明心叫邪門,難道此劍真有靈異的力量。

多想無益,辜月明把劍收回革囊內,本想隨手擱在身旁的方幾上,又生出不舍的情緒,最後隨手插在腰帶處。

是時候去見百純了。

丘九師被請進貴賓廳,片刻後周胖子到,丘九師起立施禮,向他賠罪,為今天發生的“誤會”道歉。

周胖子客氣的請他坐下,自己坐到一側,親切的道:“我的乖女兒交代下來,說如丘爺來了,最要緊留住丘爺,她會設法盡快見丘爺。”

丘九師心忖這即是說百純正在見客,暫時沒法分身,不過周胖子確有手腕,把話用這樣的方式說出來,教他難說走便走。微笑道:“我等一會沒有問題,請周老板切勿再稱我為丘爺,叫我九師便成。”

周胖子立即打蛇隨棍上,攀交情道:“九師既當我周胖子是自己人,我也不瞞你。百純現在見的是錢世臣。放心!老錢告訴我隻坐一會便走。他們這些當官的,表麵看來非常風光,事實上整天提心吊膽,看老錢便知道。自從季聶提來了後,我從未見過他真正的歡容。”

丘九師開始感到周胖子絕對是個人物,他每一句話都像發自內心,充滿了真誠,這樣的人他還是初次遇上。淡然自若的道:“這麽說,他是在追求百純了,否則怎還有心情到紅葉樓來?”

周胖子臉不紅氣不喘的道:“九師判斷的能力令人吃驚,事實確是如此。我從未見過老錢對女人真正的動心,這回是破題兒第一遭。不過九師不用擔心,我知道我乖女兒的心是向著你的。哈!很快九師會明白我這句話的深層含義。”

丘九師啞然失笑道:“周老板多心了,周某隻是來向百純姑娘謝罪,說幾句便走,百純姑娘會明白我的。”

周胖子大有深意的微笑道:“我肯定百純對九師的了解遠比九師對她深,她怎會不明白你。”

丘九師終發覺周胖子不但手段圓滑,且辭鋒厲害,卻絕不會傷人。配合他青樓大老板的身份,旗下又有如百純般的超級名妓,構成了周胖子的魅力。最令人激賞就是與他說話,不但不會沉悶,還生趣盎然。

周胖子確是個有趣的陪客。

丘九師欣然道:“周老板是不是繞了個彎來提示我呢?”

周胖子道:“確是如此。百純一直在找尋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直到今天仍找不到。自錢世臣來找她後,其它人都怕開罪錢世臣,不敢再來見百純。坦白說,我對九師的出現,心中真是很高興,因為在江南,隻有你們不怕錢世臣。九師!我是站在你這一方。”

丘九師歎道:“周老板放心,隻是看在百純姑娘的麵子,我們便當周老板是自己人。不過周老板確實誤會了,我並不是百純姑娘心日中的人選,而我亦不是為其它目的而來,純粹為了賠罪。”

周胖子微笑道:“每次我向乖女兒問關於九師的事,她總是以〝這是我和丘九師間的事〞一句話來回絕我。當她說到你的名字時,一雙大眼睛亮了起來。九師!我是這方麵的過來人,良機勿失啊!否則你會永遠後悔的。”

丘九師暗叫救命,他來前曾下大決心,隻動腦筋,不動感情,可是當周胖子試圖說服他,他大有可能是百純心中的如意郎君時,他體內血液的確加速運行,產生前所未有的興奮,既不想聽又愛聽。他更清楚周胖子最後那句話是準確的預言,或許用“後悔”來形容不太恰當。他從不對立下的決定後悔,但他定會為錯失百純而痛苦、失落。

此時送他到貴賓廳的豔娘來了,神情興奮的道:“錢大人剛剛離開,我們通知了百純,百純要我們立即請丘公子去見她。”

辜月明在街上不疾不徐的走著,生出被人跟著的感覺。

跟蹤他的人該不是戈墨,因為這是多此一舉,要殺他,該挑選錢世臣安排給他位置偏僻的君山苑,而不是嶽陽的街巷。不論錢世臣如何膽大包天,漠視朝廷,諒他也不敢派大批人來圍攻他,說到底自己是代表鳳公公的特使,一旦給自己抓著他的狐狸尾巴,錢世臣肯定吃不完兜著定。其次是搶奪楚盒乃叛國欺君的大罪,可株連九族,這種事愈少人知道愈穩妥,故極可能隻是限於錢世臣和戈墨兩人間的事。

錢世臣為何要冒這個險?他知道的該比夫猛更少,誰會為知之不詳的事甘冒毀家滅族的大禍。真要說起,他該比夫猛更不應去打楚盒的主意。

除非錢世臣清楚盒內藏的是甚麽東西。可是有甚麽東西能令這位家中珍藏滿屋的江南首富動心?這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可是假若錢世臣真的知道楚盒內的藏寶,夫猛又偏偏不得不找他幫忙尋寶,整件事便帶著濃烈宿命的意味,一切都像有老天爺在背後暗中牽引安排。

辜月明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覺。

紅葉樓在望。辜月明收攝心神,朝燈火輝煌的外院走去。

百純笑臉如花的把丘九師迎入書香榭,到圓桌坐下,自有婢子為他注酒,婢子退往外廳後,百純柔聲道:“丘公子肚子餓嗎?讓奴家教人做幾個地道的拿手小菜如何?”

丘九師嗅著她健康迷人的氣息,加上優美的環境,未喝酒已有微醮的感覺。他雖不好杯中之物,但喝起來卻頗有酒量,這是培養出來的,與其它幫會人物交往應酬,不喝不敬,喝酒成了必備的禮儀。問題在他對酒有敏銳的反應,一杯下肚便有醉意,所以阮修真才警告他不可喝酒。眼前這一杯,如果能留到最後才喝,喝完便走,當是最理想。

忙道:“不久前我才填飽肚子。”

百純含笑道:“那我們便光喝酒如何?”

丘九師既“慶幸”百純坐到最遠的位子,與他隔開整整一張圓桌麵,又暗暗叫苦,光是喝酒,那還了得。

百純舉起酒杯,欣然道:“讓百純先敬公子一杯,這杯是罰奴家錯怪公子是無情的人。”

丘九師大吃一驚,心想這次真是乖乖不得了,如此下去,不知還要喝多少杯。此時的百純明豔照人,不論一顰一笑,舉手投足,均是魅力四射。她的美麗實是異乎尋常,有種深藏在骨子裏的狐媚氣質,誘人至極點。但更吸引人的是她在聰敏伶俐之外,又暗含江湖兒女的沉著老練,落落大方,**裏不失矜持,合而形成她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

丘九師在無可奈何下,隻有自揭底牌,苦笑道:“姑娘見諒,在下待會還有事去辦,隻能陪姑娘喝一杯酒。”

百純秀眸一閃一閃的看著他,沒有說話,卻比任何言語更能打進他的心坎裏去,營造出一種曼妙迷人的氣氛。

丘九師終於投降,舉杯道:“丘九師敬姑娘一杯,以前有甚麽開罪之處,請姑娘恕罪。”

百純呢喃道:“要幹杯才能顯得出你的誠意嗬!我們幹杯。”

接著把杯子送過來,丘九師連忙迎去。

“叮”的一聲,兩杯輕碰,各自一飲而盡。

丘九師放下杯子,大有豁了出去的感覺。想到大丈夫立身於世,有甚麽不可放手而為。自己既無懼於在戰場爭雄鬥勝,又怎能在麵對如此絕世嬌嬈時畏首畏尾。甚麽無形對手,隱形敵人,全管他的娘。這個想法近幾天一直盤旋在他的腦海裏,此時借點酒意,放膽在心底裏向自己說出來。

百純閉上美目,深深的吸了幾口氣,接著張開眼睛,微喘著道:“不要姑娘前姑娘後好嗎?叫奴家百純便成,這個名字好聽嗎?是我自己改的。公子身上有沒有五遁盜的懸賞圖,可否給奴家看看。”

聽到五遁盜三字,丘九師至少有一半酒意不翼而飛,忙從外袍袖內掏出畫卷,雙手遞給百純。

百純無視他是雙手奉上,還白他嗔怪的一眼,似是責他不該如此拘謹,伸出雪白粉嫩的纖纖王手,一把取去,展卷細看,接著“噗哧”一聲笑出來,笑臉如花的朝他瞧去,忍俊不住的笑道:“畫工真差。”

丘九師尷尬的道:“我們已請最好的畫師來寫像,可能因畫師是依目擊者的描述繪製,所以沒法傳神,但至少該有六七成肖似真人。”

百純不屑的道:“江南的肖像畫家有多少本事,奴家比公子更清楚。換過畫的是你們懷疑的郎庚,不論他變成賣蛇膽的小子,又或妙筆天成的畫仙,保證可憑圖索人,絕不到五遁盜抵賴。”

丘九師說不出話來。

百純絕不是對人唯命是從的人,有自己的看法和見解,說話大膽直接,愈不客氣愈令人爽神。

百純還他圖卷,待他重收入袖裏後,輕輕道:“奴家有個請求,望公子俯允。”

丘九師訝道:“百純說吧!隻要我丘九師辦得到的,不會教百純失望。”

百純雙目射出期望的神色,肅容道:“不論郎公子是不是五遁盜,請公子寬限八天,待他完成我們慶祝十周年慶典的八美圖後,才找他解決你們的問題。”

丘九師頗感不是滋味,還以為她邀自己有空便來和她聊天解悶,豈知竟是這麽一回事,不過他生性豁達,剎那間拋開了困人的情緒,坦然道:“百純太高估我們了,對郎庚我們根本無處著手。百純的要求更是合情合理,我丘九師大膽作主,一切依百純的吩咐去處理此事。”

百純歡天喜地的送他一個媚眼,會說話的眼睛似在說“算你啦”,然後道:“公子敬我一尺,百純敬你一丈,再不逼公子喝酒。不情願的喝來有甚麽意思?公子是否要趕著去辦別的要事,還是肯留下來陪百純共賞掛瓢池上的明月?”

丘九師終於發覺百純的另一麵,就是不但喜歡挑戰別人,更要挑戰自己,而他則被逼進死角,再沒法胡混過去。

丘九師攤手灑然道:“百純言重了,我是有苦衷的。”

百純大奇道:“這種事也可以有苦衷,公子是否另有意中人?”

丘九師知道隻要答一聲“是”,他和百純糾纏不清的關係大概可以就此了結,完蛋大吉,偏是這麽一個單字,怎也吐不出口去,搖頭道:“不是這樣子。”

百純欣慰的道:“那又是甚麽苦衷呢?”

丘九師張開口,卻說不出半句話來。而即使他肯盡情傾訴,仍大感千言萬語,無從說起,更怕說出來後百純當他是個瘋子。

百純不以為意的道:“那就是說不出來的苦衷。真有趣,奴家更想聽呢!不論公子說出來的苦衷如何無稽荒誕,百純都想弄個清清楚楚。說吧!是男子漢大丈夫的就說出來。”

丘九師大感招架不來時,一個小婢揭簾而來,直抵百純身旁,先向丘九師施禮請罪,湊到百純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

百純淡淡道:“請他到晴竹閣等我。”

小婢去後,百純向丘九師微笑道:“別以為奴家忘記了,說吧!”

丘九師得到喘息的空間,回過神來,道:“是否有貴客到訪?嘿!百純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

百純嗔道:“想溜了嗎?走吧!走吧!不留你了。你的心根本不在這裏。”

丘九師投降道:“完全不是百純想的那樣子。嘿!不過真的有事等著我去辦。”

百純“噗哧”嬌笑,露出嬌憨頑皮的神態,伸出五指虛點他幾下,忍著笑的道:“知道嗎?每當公子理屈辭窮時,總愛〝嘿〞的一聲來掩飾窘態,那個模樣很好看,你如果這麽乘機開溜,奴家當然惱你,除非……”

丘九師如獲皇恩大赦,追問道:“除非甚麽呢?”

百純撇撇小嘴,柔聲道:“除非明天正午,公子在斑竹樓那平台雅座擺午宴款待百純,我或可以下了這口氣。不過你心裏要有個準備,屆時你仍吞吞吐吐,一副窩囊樣兒,我百純絕不饒你。”

丘九師苦笑道:“一切依百純指示,明天我會在斑竹樓恭候百純大駕。”

風從湖麵輕柔的拂來,牽起重重波紋,帶來湖水芳香清新的氣味。

箏音從前廳處傳來。

兩杯酒下肚,烏子虛開始明白為何憐影說她最能迷人的手段,盡在一張箏上。

她奏的調子明媚清爽,帶著點肆無忌憚的浪**韻味,像個野女孩般,不會正正經經的去演奏,而是把箏曲扭扯分拆,繪影繪聲,變成她個人的宣言和獨白。透過高超的技巧和對音樂的靈銳觸角,總能織出神秘動人的樂章,就像一個在高空走單索的雜耍高手,不論如何翻騰跳躍,最後仍是穩穩落在單索上。

更迷人者是她營造出兩種各具不同姿態性格的箏音,涇渭分明,仿如兩個不同的人在以箏曲對話,又像兩個相埒的高手在過招,你來我往,充滿了張力,令人有愈聽愈過癮的痛快。

烏子虛迷失在箏音的異域裏,心靈往茫茫的黑夜延伸,忽然水榭、掛瓢池和天上的星月完全消失了,隻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

下一刻他發覺自己處身於一個奇異的地方,有點像在一座城池最高的城樓上,俯視下方依山而築層層迭迭的城牆,城牆外是無邊際的草原陵野、遠方橫互著一道河流。

箏音跟著消失了。

烏子虛往上望去,月兒高懸在廣闊深邃的夜空裏。

這是怎麽回事?

烏子虛心神劇震,醒了過來。

一切依舊,他仍是坐在水榭的平台上。

此時箏音一轉,從輕快變為沉鬱,憐影似在向他傾訴心底裏低回的傷情和鬱結。

一時間,烏子虛再生出那種不知哪個天地是夢境,哪個世界是現實的奇異感覺。

百純走在回房的碎石路上,沿著掛瓢池穿林過橋,路途本身已是一種樂趣。

伺候她的貼身小婢小保提著燈籠在前方領路,照亮歸途。

生命從未如此濃烈過,一個接一個奇異的人物,接續出場,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

丘九師究竟有甚麽說不出來的苦衷,令他竭力躲避她?

郎庚又是不是五遁盜的化身?若真的如此,那五遁盜將是有史以來最多才多藝的大盜。

一向有點悶蛋的錢世臣忽然變得有趣起來,竟懂得說充滿神話色彩、遙遠又哀怨纏綿的故事,且隻說了一半。

還有是辜月明。

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憑甚麽可以成為人人畏懼的無情劍手?

想到這裏,百純進入院門,一個小婢迎上來道:“辜公子在廳子裏。”

百純吩咐道:“你可以離開了。”又對小保道:“小保留在外麵,我有話和他說。”

小保點頭應是。

百純有點迫不及待的朝小樓走去,踏上長階時,心忖辜月明會在幹甚麽呢?或許靜靜坐在一角,閉目養神,或憑窗觀賞閣園的美景,又或正嚴陣以待,以應付突然而來的偷襲。總之隻是辜月明三個字,已足令人心生期待。

長階倏盡,一個頎長驕傲的身影進入眼簾,百純慕名已久的孤傲劍客,背負長劍,腰帶處插著個長革囊,正負手觀看尚未裝裱放在壓鏡內掛在牆上郎庚的大作“古戰車美女”圖。他看得是那麽專注、入神,似完全不曉得有人正走進廳子來。

百純一震止步,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感覺。她肯定從未見過這個人,但他站立的姿態肯定見過,且印象深刻,就像辜月明正欣賞的畫中人。

第十章(完)

【卷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