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月明站在君山苑前進廳堂中心處,把花夢夫人的傳書和紅葉樓十周年晚宴的請柬,順手放在圓桌子上。

一絲若有似無的芳香氣息,隱隱傳入他的鼻腔內,牽起他抑製不住的連串思維,像石塊投進波平如鏡的水池去。

又是她。

自在渡頭邂逅,他和她似被命運牽連在一起,糾纏不休。

她為何要追到這裏來?又怎曉得這個寄身的臨時宅舍?

辜月明暗歎一口氣。

薛廷蒿自盡前懇求自己讓他留屍湘妃祠,是另有用意,湘妃祠極可能是他和那女郎相約會麵的地點,那女郎自會為他辦理身後事,事情肯定是這樣。而那女郎更誤會了,以為是他辜月明逼死她親舅,故矢誌複仇,追到嶽陽來找自己算帳。

由於他須尋回灰箭,又遇上季聶提,耽擱了不少時候,被先趕到嶽陽的她於暗中窺見他入城,直跟到這裏來,又追蹤他到紅葉樓去。當他入樓去見百純,她便到君山苑來。

她為何不埋伏屋內,以報殺舅之仇?

這個不難解釋,從她的周身法寶,精於高難度動作,提蹤翻騰更充滿表演的味道,可推知她出身於雜耍百戲的行業,且是此中出類拔萃的高手。若讓她在這個廳堂內,配上特別的裝置,例如一條橫跨全廳的長索,她的按藝將可發揮得淋漓盡致,大幅增加殺他的機會。

她是尚未準備好。

到明天她再來時,她手上當有足夠的輔助法寶,把這個廳堂轉變為一個耍雜技的理想場地,讓她可施盡渾身解數來殺他辜月明。

辜月明大感有趣,心中還有一點難明的興奮,在桌子旁坐下來,取起竹筒子,拿在手中。

唯一想不通的地方,是她怎曉得到嶽陽來找他。

想到這裏,辜月明毀碎封著竹筒蓋子的蠟漆,取出花夢夫人寫給他的密函,拋開一切的專心細讀。

蟬翼進入風竹閣的小廳,入目的是烏子虛的背影。隻見他背著門口,大模大樣的坐在拉開來的椅子上,一副不事生產、懶洋洋的姿態,更似無所事事的在發呆。

廳子中間的圓桌上,放滿筆、墨、硯、顏料等作畫工具,卻沒有半張紙。

蟬翼立在入門處,扠著小蠻腰,怒責道:“所有人都在等你交出完成的作品,你卻躲在這裏偷懶,你這個人……”

烏子虛沒有回頭,隻是用手替往左邊牆壁點了一下。

蟬翼循他的指示望去,赫然見到一張長六尺寛三尺的巨型畫作張貼在牆上,也不知烏子虛用甚麽方法來黏貼,因為畫像把蟬翼完全徹底的震撼住了,再沒法想其它的東西。

憐影像給嵌進了畫紙去,又比她的真人更活靈活現,提升至某一超乎現實的層次,捕捉的剛巧是她欲步出兩邊被拉開的垂簾刹那間的光景。她的神態似喜似嗔,又充滿我見猶憐楚楚動人的風姿,其微妙的神態掌握精準,沒有半點含糊、半分誤差,將她獨特的氣質嬌姿表露無遺。

畫中的她處於靜止的狀態,可是予人的感覺是她下一瞬間會舉步走出垂簾,走出畫外,那種活色生香、投懷送抱的**力是無與倫比的,令任何觀畫的人,沒法控製的生出強烈的期待。

整張畫不論畫人寫景,都是筆精墨簡,水墨和色彩渾融成一體,淺淡的渲染,偏能予人濃墨重彩的感覺,而繽紛懾人的奔放色彩裏,又不失清麗逼人的優雅感覺。

畫中題有一詩,寫道:“煙波不動影沉沉,碧色全無翠色深。疑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

下款是“郎庚寫意”四字。

蟬翼不知呆了多久,忽然回過神來,嬌呼一聲,掉頭便去。

聽著蟬翼遠去的足音,烏子虛歎了一口氣。

他愈來愈不明白自己,“古戰車女神”肯定是他自習畫技後最得意的作品,可是八美圖開始的首幅畫,竟又是相埒之作。自己的畫技怎會忽然大幅改善提升?隨手拈之都是神來之作。

就像憑一兩銀贏得五百兩。

烏子虛胡塗了,腦中一片空白,似失去思考的能力,直至紛亂急促的步音在屋外響起,才把不知發了多久呆的他驚醒過來。

周胖子領先奔進來,比在後方追得嬌喘連連的豔娘、憐影和蟬翼還要靈活和敏捷。

四人直抵烏子虛後方,蟬翼指著掛在牆上的美人圖興奮的嚷道:“在那裏!”

周胖子、豔娘和憐影立即看得目瞪口呆,大出意料之外,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世間竟有此畫中極品。

憐影不是沒看過烏子虛的“古戰車女神”,但始終未見過真人,感受不到其“寫真”的威力。當然是非常欣賞、否則怎肯去助這個色鬼畫師培養畫情?可是現在入畫的是自己,那種感覺當然迥然有別,有點在鏡中看到自己的反映,卻又被升華和淨化了,再不滯留於凡塵的層次,無需任何言語,道盡了自己最美麗動人的一麵,令自己化而為畫藝的極品,畫中女子是她但又不是她。

周胖子雙唇顫震,一時說不出任何話來。對一向能言善辯,馬可以說作鹿而又可教人深信不疑的他來說,是前所未有的情況。

豔娘雙目放光,直勾勾看著畫內的憐影,呼吸急促起來,亦是沒法說話。

烏子虛心忖,第一幅美人圖是圓滿交差,第二幅又如何呢?明天或許要畫兩幅才成,隻有完成第七幅美人圖後,他的計劃方可進行。當然!那要假設辜月明肯為他保守秘密,否則明天他便要應付天下間最可怕的劍。

辜月明坐在牆角,這是個他喜歡的位置,可一眼看盡全廳,不論敵人從哪一處闖進來,仍沒法取得出其不意的優勢。

革囊和佩劍分置兩旁地上,花夢夫人的信已化為一堆灰燼。

辜月明心中思潮起伏。消息竟是由冀善提供,是他從沒有想過的事。不論冀善是真情還是假意,花夢夫人已陷身於鳳公公和皇上間權力鬥爭的漩渦裏,處境危險。

冀善指出兩湖一帶並沒有以用毒而聞名的高手,但以醫藥之道而論,則無人比得上戈墨。凡懂用藥的醫道高手,必是用毒的專家,由此推論,誰是那毒殺尋寶團的凶手,已是清楚明白。

冀善為何肯幫忙呢?肯定自己有利用的價值。冀善雖然是個厲害的腳色,可是比起三朝元老的鳳公公,道行仍是差一點。想到這裏,他很為花夢夫人擔心。

楚盒變得更關鍵性了。

如果冀善在與鳳公公的鬥爭中坍台,花夢夫人的安危將係於能否得到楚盒。沒有楚盒,他將沒有和鳳公公討價還價的本錢。

楚盒內藏的究竟是甚麽東西?

自接下任務後,他尚是首次對盒內的藏物生出好奇心。

烏子虛躺在**,想的不是明天辜月明來見他的事,更不是周胖子讚美他畫功的話,而是入睡後的“命運”。

他有一個奇異的感覺,自從那不知是夢還是真與古戰車美女的相遇後,他腦袋裏某一部分似被觸動了,已和芋一種神秘的力量連結在一起。直到這刻,那力量對他仍是充滿善意,至少他現在生活得很好,很愜意。而將來如何,則是無從揣測。那力量正在改造自已,剛才聽憐影彈箏時,便有從未經曆過的奇異幻象,且不止是幻象,而是有身歴其境的感覺的幻境,像睜著眼作夢。更清晰是他的夢再不是以前的模模糊糊,支離破碎;而是有血有肉,清楚實在,醒來後仍印象深刻。

那力量似要透過幻象和夢,喚起自己深藏著的某些秘密,某些回憶。

想到這裏,烏子虛酣然進入夢鄉去。

清晨時分,嶽陽城。

無雙女看著辜月明進入布政使司府,不旋踵又策馬從布政使司府出來,朝南門的方向馳去。

此時的無雙女塗黑了露在衣外的嬌嫩肌膚,穿上男裝,戴上帽子以遮蓋烏亮的秀發,再不像以前般奪目耀眼。也的易容術雖遠比不上烏子虛的鬼斧神工,但亦曾得安玠悉心指點,受過專門的訓練。

她有點擔心辜月明會就此一去不返,但又沒有辦法,一切隻好依計而行。她曾和辜月明交過手,知道在正常的情況下,要殺此人是不可能的事,唯有在不正常由自己一手營造出來的形勢裏,勝利或許會偏向她的這一方。而她想出來的計劃,隻會令她稍增勝算。關鍵處在辜月明永遠處於一種戒備的狀態下,她不明白他為何可以保持這種似是來自天賦的高度警覺,但她敏銳的觸覺卻感應到他的狀態。

隻要被他先一步察覺自己布局算計他,她的刺殺會以失敗告終,再沒有另一個機會,隻恨她沒有更好的計劃。

街上行人車馬漸多,店鋪紛紛開門營業。為購買刺殺所需的物品,無雙女沿主大街而行,忽見前方聚集了大群人,向貼在一間食肆外牆的告示指點喧嘩。

無雙女心想難道又是大河盟追捕五遁盜的懸賞圖,暗叫自己不要多事,卻沒法控製一雙長腿般擠進人群裏,她也不明白自己,好像要多看一眼五遁盜的圖像才甘心。

到發覺隻是一張招聘的告示,沒由來的升起一陣若有所失的情緒,正要離開,“紅葉樓”三字映入眼簾,想起這是辜月明昨晚離開宿處夜訪之地,才駐足把告示看一遍。

原來是紅葉樓為慶祝十周年晚宴招聘表演者的告示,其中還包括表演幻術的藝人,列於招聘榜文之首。

無雙女心忖若自己肯去應聘,肯定紅葉樓的老板倒履相迎。她當然沒有這等閑情,又不是缺銀兩,悄悄退出人群,辦正事去了。

已時初。

丘九師在斑竹樓的平台坐下。這個臨街的雅座,已變成為他們特設似的,即使他們沒有光顧,也虛為以待。

離百純午時之約尚有一個時辰,現在丘九師等的不是百純,而是去見嶽陽幫當家馬功成的阮修真。

丘九師心情矛盾,阮修真雖為他解去與百純暢所欲言的緊箍咒,問題卻落到他自己身上。百純表明了不追求天長地久的愛情,他卻怕自己一旦燃起愛火,會不能自拔。他的無懼,在於他沒有牽掛,故能有一往無前的悍勇姿態。可是百純打開始便令他動心,愈接觸她,愈欣賞她的風情嬌姿,予他前所未有的滋味,也令他重新思考一直堅持的立場。

待會該怎樣對待百純呢?

阮修真來了,坐到他身旁,先往街上撇上兩眼低聲道:“辜月明今天一早出城,不知去向。”

丘九師回過神來,微笑道:“希望他不是這般的溜了,真想試試他的快劍。”

阮修真道:“昨晚他到紅葉樓找百純。”

丘九師為之愕然。

阮修真苦笑道:“沒有人曉得他為何去見百純,百純特別招呼他,選在香閨見他。”

丘九師記起昨夜百純有客來訪的事,心中充滿古怪的滋味,說不出來,但肯定不是愉快的感覺。

阮修真道:“如果辜月明是我們的無形敵手整個布局的部分,他定會回來。但他在五遁盜的事上可以扯什麽關係呢?我真的沒法想得通。”

丘九師歎道:“我又開始頭大了。光天化日,不要再說鬼神的事,五遁盜又有什麽新的花樣?”

阮修真道:“我的猜測該有七。八分準繩,五遁盜不惜一切混進紅葉樓去,肯定有圖謀目的。”

丘九師精神大振道:“有甚麽新發現?”

阮修真道:“讓我先說清楚紅葉樓的大概形勢布局。紅葉樓是以掛瓢池為中心,依池勢而築的建築組群。南麵朝向大街的是主堂在處,一主二輔,共三組樓房,也是招待一般客人的地方。池北是周胖子和姑娘傭婢護院的宿處。池的東西有十八榭四閣,十八榭依位置分東九榭和西九榭,專門用來招呼有身份地位的貴賓。四閣以風晴雨露為名,是紅葉樓地位特殊者的居所。百純住的是晴竹閣,豔娘和蟬翼則居於露竹閣和雨竹閣。朗庚的要求之一,是須有個不受人騷擾的安靜居所,周胖子遂讓他入住位於湖東九榭北端的風竹閣。郎庚辯說要這樣幽靜的環境,方可保持狀態。我們知道底蘊的,當然猜到他是為了方便行事。”

丘九師欣然道:“這小子逐漸露出狐狸尾巴了。”

阮修真道:“這小子很懂裝神弄鬼之道,說甚麽要培養畫情,指明要在景觀最佳的水榭召來入畫的美人陪酒唱曲,昨晚他選擇的是西九榭中的水香榭,與百純見你的書香榭是一林之隔。”

丘九師沉吟道:“這小子在勘探紅葉樓的環境。但能起甚麽作用,難道他是要在紅葉樓內偷東西?”

阮修真道:“百純在見你之前,於同一水榭招待錢世臣。事實上書榭正是景觀最佳的水榭,乃百純的專用水榭,錢世臣每次到紅葉樓,隻往這個水榭跑。”

丘九師大訝道:“兜兜轉轉,最後竟又是與錢世臣有關?可以有什麽關係呢?”

阮修真道:“恐怕要捉起五遁盜,嚴刑拷打方清楚答案。不過亦使我們肯定他的目標不是錢世臣的玉劍,故而他明知我們虎視眈眈,仍不知難而退,因為他曉得我們是想錯了。”

丘九師道:“會不會他在故布疑陳,他最後的目的,與錢世臣沒有任何關係。”

阮修真道:“正如我不住強調的,五遁盜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我們想到的,他也可以想到。隻從我們仍留在嶽陽,便知道我們對他尚未死心,故必會想方設法的去查證他的身份。因此他該曉得時日無多,必須盡快達到目的,然後離開。”

丘九師冷哼道:“他溜得了嗎?”

阮修真道:“在七月七日前,他肯定溜不掉。但紅葉樓晚宴結束時又如何呢?以百計的賓客聲勢浩**的離開,個個有頭有臉,大群保鑣隨從,有些留在城裏,有些連夜離城。馬功成說錢世臣已答應周胖子,徹夜開放南北兩邊城門。在那樣的情況下。憑五遁盜的遁術身手,要離開是易如反掌的事。”

丘九師道:“我們就在晚宴前擒他,如果手上有證據,師出有名,當然沒有問題。即使京師仍未有消息傳回來,我們仍可以軟禁他,如果他真的是郎庚,我們依足江湖規矩道歉賠款了事。”

阮修真同意道:“就這麽辦,也是我們現今能想到最好的辦法。”

丘九師默然片刻,道:“待會我見到百純,真的要向她說出我們的情況嗎?”

阮修真微笑道:“做違心的事是很痛苦的,到時你像五遁盜般隨機應變,遵從心中感覺的吩咐。”

丘九師苦笑道:“你倒說得輕鬆。我們現在是否被牽著鼻子走呢?若照你的猜測,結果如何,再不是掌握在我們手上。咦!你要到哪裏去?”

阮修真起身離座,拍拍他肩頭道:“是我不好,弄得你變成畏首畏尾。一切放手去做,再不用疑神疑鬼。我要去見一個人,待會來與你碰頭,商量下一步的行動。”

烏子虛呆坐廳裏,一副未睡醒的神情。

蟬翼在他對麵坐下,道:“豔娘要我來看看你睡醒了沒有,可是看你現在這副模樣嘛!我該告訴豔娘你睡醒了,還是仍在睡夢中?”

烏子虛捧頭道:“我昨夜又作噩夢,處處死人,隻有我一個人活著。”

蟬翼沒好氣道:“夢當然有好有壞,作噩夢有甚麽稀奇?死的東西不可怕,活的東西才可怕。”不知是不是憶起某個滿是可怕活東西的噩夢,俏臉滿布猶有餘悸的神色。

烏子虛仍捧著頭,沮喪的道:“可是我不久前才作過這夢,昨夜幾乎是同一個夢的重複,場境不同,隻換了不同的人,死法又大同小異。唉!不知是否前世作的孽,今晚真不想睡覺。”

蟬翼不以為意的道:“少說廢話。豔娘問你今午點甚麽菜。我們的胖爺被你昨夜的美人畫哄得歡天善地,下令要以貴賓之禮待你,吃甚麽和在甚麽地方吃,任你選擇。”

烏子虛抬起頭來,痛苦的道:“我現在沒有吃東西的胃口,山珍海味都引不起我的食欲。待我見過老朋友再說吧!”

蟬翼道:“老朋友?誰是你的老朋友?”

烏子虛道:“就是辜月明那小子,麻煩蟬翼姐為我留神,帶這家夥直接到這裏來,最好不要驚動其它人。你知啦!我這人行事低調,不愛出風頭。”

蟬翼不耐煩的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這人恁多廢話。今晚又如何?豔娘須預先作安排。“

烏子虛心忖一切還要看辜月明的態度,若他一見自己,立即拔劍相向,自是一切休提。道:“待見過老朋友再說吧!”

蟬翼拿他沒法,隻好向豔娘報告去了。

辜月明騎著灰箭進入城門,城衛早得指示,不敢有絲毫留難。

他故意不走貫通南北城門的通衢大道,穿行在小街大巷,朝紅葉樓的方向緩馳而去。太陽往中天攀去,今天的氣溫特別高,辜月明猜一場大雨正在醞釀中。對觀天,他是高手中的高手,預測十次有九次準。

那女郎在幹甚麽呢?

想到自己正與那女郎在同一座城內,女郎更視自己為殺舅仇人,心中的滋味實在複雜。這個誤會不難解開,隻要自己有機會表白便成。與她和解後又如何呢?他有點不敢想下去,他從未這麽去想一個人過。究竟她向自己說過一句怎樣的話,為何自己沒法記起來,難道那是發生在前世輪回裏的事?現在她豈非勾起了自己前世的記憶。

這個想法令他心生寒意,縱使天氣是這麽炎熱。

前方出現一間茶館,吸引辜月明注意的是有三張桌子放在館外街道上,對麵是一條河,較遠處一座橋雄跨河上,使辜月明感到若坐在其中一張桌子旁,喝幾口龍井茶,會是從寫意的一回事。

辜月明渾身一震,心忖自己是怎麽了?他還是首次生出要享受一下的念頭,這是從未發生在他身上的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難道自己變了,對生命再非一無所戀。例如現在的這一刻。

辜月明拍拍灰箭的頸,要牠停下來,一躍下馬,任由灰箭站在旁邊,走前坐到其中一張桌子去,麵向橋,喝道:“給我來一壺上好的龍井茶1

蹄聲從後方傳來,迅速接近。

辜月明再喝道:“多加一個杯子。”

來騎直抵灰箭旁,勒馬收韁,騎士小心的踏鐙下馬。

辜月明淡淡道:“阮先生坐。”

阮修真移到桌子另一邊,雙目熠熠生輝的審視他,道:“辜兄明明沒有回頭,憑何曉得來的是我阮修真?”

辜月明若無其事的道:“錢世臣既不會來找我,敢惹我的,隻有你們。貴幫現在於嶽陽夠資格和我說話的人中,不是你便是丘九師。來的如是丘九師,他會在蹄聲的節奏中顯示出他的實力,所以我一聽便知不是他。且阮先生來是最合理的,可保證和氣收場。”

阮修真欣然在他對麵坐下。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看來是茶店老板的女兒吃力地提著一壺茶,送到桌上,又蹦蹦跳跳的走了。

辜月明冷冷道:“我這次到嶽陽來,要辦的事完全不涉及貴幫,大家是河水不犯井水,阮先生明白嗎?”

阮修真微笑道:“假如事情不如辜兄猜想般又如何?我有一個合則兩利的提議。”

辜月明道:“我對五遁盜沒有興趣,不會直接或間接搜捕他。”接著雙目射出銳利的光芒,盯著阮修真道:“至於我到嶽陽來所為何事,我勸阮先生莫要猜測,以免節外生枝。”

阮修真仍保持笑意,從容道:“辜兄是怎樣的一個人,天下皆知,辜兄保證不是衝著我們來,就不是衝著我們來。辜兄可否容我說幾句話。”

小姑娘又來了,這回輕鬆多了,兩手各拿著一個杯子,放到兩人桌前,又提起茶壺,為兩人斟茶,以猶帶稚嫩的聲音道:“每人三文錢。”

兩人同時伸手入懷,辜月明先一步掏出一兩銀,塞入小姑娘手中,罕有的露出笑容,道:“不用找了!”

小姑娘呆了一呆,不能相信地看著手中的銀兩,然後歡呼一聲,奔回鋪子裏向她爹報喜領功。

辜月明心泛微波。

小姑娘兩邊小臉蛋熱得紅撲撲的,充滿生命的活力,這平常不過的情景,不知如何卻似能打動他的心,令他有前所未有感覺。自己可是變得心軟了,開始留神平時不願一顧的人和事?

那女郎的影像又再浮現,隨之而來是莫名的傷感,辜月明暗吃一驚,硬壓下奇異的情緒。

阮修真定神打量他,似察覺到他深藏的另一麵。

辜月明回複常態,道:“阮先生憑甚麽認為我要辦的事,與你們有關係?”

阮修真誠懇的道:“此事說來話長,更有點不知從何說起,說出來辜兄或會嗤之以鼻。如果我說我們真正的敵手,並不是五遁盜,而是無形無影、能操控生人命運的厲鬼靈神,可以令辜兄有一聽的耐性嗎?”

辜月明感到頭皮在發麻。事實阮修真這番話說進他心坎裏去,使他產生共鳴。自從由鳳公公處接下這個任命,到此刻坐在這裏和雄霸大江的大河盟首席謀士對話,他總有陷身於一個命運羅網的古怪感覺。一切像冥冥中自有主宰,與那能牽動自己的心的女郎的關係如是,與五遁盜亦如是。當日在津渡看到五遁盜的懸賞圖,哪想得到待會可以和他碰頭。

沉聲道:“阮修真果然名不虛傳,迥異流俗。你說的話玄之又玄,對手既是無影無形,阮兄又從何得知這樣一個對手的存在?”

阮修真冷靜的道:“憑的是對能見現象的歸納分析,若如看到平靜的水麵泛起一圈一圈擴散的漣漪,可猜到有物投進水裏去,而隻有這樣才可以合理解釋泛起漣漪的由來。”

辜月明不由深思起來,這位超卓的謀士,不但用辭生動,產生強大的說服力,且充滿誠意,並不是來找自己的碴子,令他沒法拂袖而去。

皺眉道:“阮先生舉些實在的例子來參考。”

阮修真道:“五遁盜是個逢賭必敗的人,事發時剛好在賭場輸得隻剩下一兩銀,接著便要躲避我們夜以繼日的大規摸搜捕,直至逃來大江南岸,方有喘息的空間。可是他竟憑那一兩銀,在賭場連贏七把,任賭場的人如何出千,仍改變不了戰果。最古怪是賭場的人個個像被鬼迷了似的,輸得不明不白,胡裏胡塗,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辜日明皺眉道:“我想問阮先生一個問題,望能坦誠相告。”

阮修真不明白辜月明的態度為何急轉直下,變得冷淡起來。道:“辜兄請指點。”

辜月明道:“你們是否非殺五遁盜不肯罷休?”

阮修真歎道:“的確如此,我們沒有另一個選擇。”

辜月明默然片晌,拿起杯子,道:“敬阮先生一杯!”

阮修真忙拿起杯子,與他的杯子輕碰一下,然後喝掉杯內的龍井茶。

辜月明放下杯子,平靜的道:“若要捉到五遁盜,須憑你們的本事。在五遁盜一事上,我不會幫忙,亦不會阻撓。”

說畢離座登馬去了。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