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子虛大模大樣的走進來,見兩女瞪著他,神色不善,顯然不歡迎他,心叫糟糕。直到麵對她們,他始思索自己到這裏來的真正原因,甚麽不敢睡覺,找機會接近幻術美女,全是站不住腳的理由。

此時連他自己也胡塗起來,為何要到這裏來唐突佳人呢?難道又是被鬼迷?

百純不悅道:“我們女兒家正談心事,郎先生若沒有甚麽特別的事,請立即回風竹閣去,好好休息,不要明天沒有精神寫畫。”

烏子虛曉得百純是動了真怒,朝並肩坐在她身旁的無雙女瞧去,此女以帶點挑釁的眼神盯著自己,嘴角掛著一絲鄙夷的神色,知道想由她哪裏下手解困,等於緣木求魚,忙打消這個念頭。

隻恨一時仍未想到“留下來”的辦法,隻好隨口說些話,爭取多點思索的時間,道:“是不是當我完成七幅令大小姐滿意的美人圖時,隻要我召大小姐到哪裏去,大小姐立即到那裏去,不論大小姐正在幹甚麽,又或在見任何人?”

百純沒好氣道:“你來這裏就是為了問這幾句話嗎?”

烏子虛微笑道:“大小姐先給我一個肯定的答案,然後我再告訴大小姐我在這不適當的時候造訪晴竹閣的原因。”

又向無雙女道:“雙雙姑娘可作我們的見證人。”

百純拿他沒法,點頭道:“好吧!如果你能在三天內寫好四幅畫,接著的兩天內,隻要郎先生召令下達,百純會立即從命,如何?敢答應嗎?”

烏子虛欣然道:“就這麽決定。”

百純冷然道:“現在可以滾蛋了嗎?”

烏子虛道:“還差一件事,做完立即滾蛋。”

不待百純說話,轉身指著壁上的“戰車女神圖”,道:“我是來畫龍點睛,為這幅晝題字,所謂必也正名乎,如此這畫才可以千秋萬世流傳下去。”

百純為之語塞,隻是看在他送畫給自己的情分上,已很難拒絕他這合情合理的要求。雖然明知是他臨急想出來的借口。這家夥肯定是見到雙雙乘舟到這裏來,色心大起,借故來親近雙雙。

無雙女淡淡道:“郎先生要題的是甚麽呢?可否先說來聽聽?”

百純心中恍然,知她是想多知道一點關於這幅畫的事。

烏子虛見無雙女有“反應”,登時喜出望外,靈魂兒飄上了半空,衝口而出道:“雲夢女神如何?”

無雙女和百純同時失聲道:“甚麽?”接著兩女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對方為何像自己般的失態。

烏子虛也呆了起來,完全不理解她們的反應為何如此強烈。

一時三人無言以對。

氣氛古怪至極。

烏子虛首先回複過來,張開雙手道:“雲夢女神!名字不夠美嗎?有甚麽問題呢?多麽有詩意啊!”

無雙女沒法控製的容色轉為蒼白,垂下頭去。舅舅送她到百戲團後,她咬緊牙齦苦練技藝,意誌從不動搖,自問活得比其它人更勇敢,更堅強,可是經曆過剛才昏迷間發生的異事,她內心的天地再不是如以前般清楚分明。五遁盜一句“雲夢女神”,在她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幻覺和現實結合在一起,使慣於隱藏心事的她,忍不住失聲驚呼,顯示出她脆弱的一麵。此時她心亂如麻,不過縱有千言萬言,想問個明白,卻知絕不宜提出來,因為會泄露她的底細。

百純盯著烏子虛,道:“雲夢是否指雲夢澤,這地方與畫中人有甚麽連係?”

烏子虛完全不明白為何兩女的反應如此大,特別是無雙女,更是花容劇變,幾乎啞口無言。幸好他最擅隨機應變,兩眼一轉,道:“當然有直接的關係,否則怎會改這麽一個名字。哈!請聽我詳細道來。到嶽陽前,我曾驅舟遊湖,途經君山島,如此勝地,怎肯錯過,遂登山遊覽,到東麓的二妃墓拜祭湘君和湘夫人,夜來便到附近的湘妃祠借宿一宵,就在那裏作了個夢,夢見畫中美人。剛才我靈機一觸,想到畫中美人,大有可能是二妃之一來人夢。嘿!雲夢澤是洞庭湖的古名,喚她作雲夢女神,更有古意。兩位美人兒給我一點意見,這個名字是不是很貼切。”

百純看他神情變化,知他是信口胡誨,可是因她曾立下誓言,答應錢世臣不泄露有關雲夢澤的事,雖直覺感到這個家夥說的與小雲夢有關,卻沒法指他是胡言亂語,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辜月明駕輕就熟的步入晴竹閣院門。他以認得路為理由,拒絕周胖子派婢子領路的建議,獨自去見百純。

晴竹閣主樓燈火通明,隱隱傳來男子說話的聲音,隱約認出是烏子虛在說話,想聽清楚烏於虛在說甚麽時,裏麵沉寂下去。

辜月明登上長階,負起雙手,悠然穿門而入。

三雙眼睛似六枝利箭般朝他射來,其中一雙眼睛驟現濃烈的殺機恨意,旋又斂去。

辜月明自成為皇上的禦用懸賞獵手後,成為黑道恨之入骨的眼中釘,時時刻刻活在生與死的危險邊緣,故其行事作風與眾不同。這回他是用上試探的手法,驀地出現測試對象眼前,從其第一個也是最直接的反應,判斷對象心中的真意,從而分辨敵友。

百純料想不到的嬌呼道:“稀客稀客,真想不到辜大哥會來。”

辜月明目光投往無雙女,隻一眼便從她下半邊臉部的秀美線條認出是津渡邂逅的女郎,似曾向他說過一句他沒法記得的話的小嘴,已成他畢生難忘的深刻印記。

他一直有個感覺她長得很美,但當看到她的全貌時,仍忍不住心中驚歎。最吸引人的是她那雙深邃神秘的眼睛,內裏似隱藏著有待發掘無有窮盡的秘密。

對辜月明來說,這是從未有過的情緒,即使是百純般異乎尋常的出色美女,他也可以視之如無物,沒法生出興奮之情。偏是這個女郎,卻似在他冰天雪地般的世界裏一個熾熱的火團,令他心生暖意。

那女郎收斂眼中的仇恨後,垂下頭去,以掩飾心中的震駭。

百純離開座位,站起身往他迎來,以表歡迎。

烏子虛則神情帶點尷尬,又有點惴惴不安的向他笑道:“辜兄你好!”

百純停下來,目光投往烏子虛,亮閃閃的,顯是因烏子虛對辜月明新相識般的神態,起了疑心。

剎那之間,辜月明把握了四人間微妙的情況,隻要他一句話,整個關係的架構將崩倒塌陷,再不複存。

心中一動,辜月明向烏子虛皺眉道:“你這個家夥死性不改,在京師時是這樣子,來到嶽陽仍是改不了。”

又轉向百純道:“百純不要怪他,他不是這樣子也畫不出這樣的圖來。”

幾句話為烏子虛解了圍,還間接解釋了他手足無措的神態,因為被辜月明撞破了他。

百純為之愕然,顯是因辜月明說的和她心中所想的南轅北轍,沒法扯在一起。

烏子虛放下心頭大石,立即神氣起來,幹咳兩聲道:“月明最明白我,哈!最明白我。”

辜月明目光落在無雙女身上,裝出不認識的神情,道:“這位姑娘是……”

百純回頭瞄無雙女一眼,道:“雙雙妹子如郎先生般,在我們紅葉樓是客卿的身份,會於十周年晚宴時表演幻術,妹子在這方麵非常了得,神乎其技四字當之無愧。”

無雙女再朝辜月明瞧來,神色平靜,道:“請辜先生指教。”

辜月明明白了。

這位自稱雙雙的姑娘誤會了。

她之所以到嶽陽來,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殺死自己為薛廷蒿報仇,因以為是他辜月明逼死薛廷蒿。

她原本的計劃,是在君山苑設局殺他,後來看到他放在桌子上紅葉樓十周年晚宴的請柬,改變主意,感到在晚宴那種場合下,可憑幻術製造更有利於刺殺他的形勢,遂到紅葉樓來當幻術表演師。

這個明悟令他感到無比的刺激,登時生趣盎然。

能死在這個美女手上,總好過死在其它人的手上。

這是否一種宿命,從遇上她的一刻開始,他便感到自己和她間有著不尋常的連係,這連係是否來自他注定會死在她手上?

本來他打算再遇上她,會向她解釋清楚薛廷蒿自盡的原因,冰釋誤會,可是現在又有點舍不得那樣做了。

唉!除非自己一意尋死,否則在他辜月明高度戒備下,誰有這個本事呢?

他當然不能任人殺死,就算活得不耐煩,也要先找到楚盒,保著花夢夫人,才可以有其它想法。

不過他真的享受有機會被殺的感覺,那也是唯一能令他體驗生命真趣的辦法。

這些念頭以電光石火的高速閃過他的腦海,他聽到自己響應道:“期待在晚宴看到雙雙姑娘的表演。”

百純呆了一呆,秀眸射出不解的神色,瞧著辜月明。

無雙女眼睛亮起來,起立道:“這裏該沒有我的事了,我想回雨竹閣休息。”

說罷不待百純答應,徑自出門去了。

三個人六隻眼睛看著她優美的倩影消失門外,各自生出異樣的感覺。

百純暗忖難道一向孤獨無情的辜月明,竟因此女而動心?

烏子虛則在想,論吸引力,雙雙實不在百純之下,如她要在兩女間隻選其一,會是天大的難題。

辜月明則生出想追出去向她解釋一切的衝動,不是為了討好地,隻希望她不再活在仇恨中,心境可以回複清淨。

百純輕舒一口氣,叫道:“辜大哥!”

辜月明神色平靜的望向她,道:“百純定是奇怪為何我忽然來訪,但勿要見怪,我隻是想再欣賞老郎這幅平生最佳的傑作,沒有其它事。”

烏子虛喜動神色,表麵看是因遇上知音人,事實卻是希望辜月明可以看出奇跡來,嗬嗬笑道:“月明請!”

辜月明移到烏子虛身旁,定神瞧畫。

烏子虛轉過身去,與辜月明並排而立,不是看畫,而是在注意辜月明的神情變化。

百純若有所思的看著兩人背影,往後退開,直抵長椅,坐了下來,目光竟沒法離開他們。

夜涼如水。

閣外傳來諸蟲嗚叫的大合奏,園內的花樹散發著清新的氣息,星輝月光透窗而來,廳內一片寧洽平和。

百純心中升起奇異的感覺。

眼前的情景,似曾在過往的某一刻見過,印象還非常深刻。又知這肯定是個錯覺,兩人該是首次在晴竹閣相遇。

烏子虛耐心的等了好一會子,忍不住道:“怎麽樣?”

這句話落入百純耳中,還以為烏子虛要聽辜月明的評讚,辜月明卻曉得他想問的是晝中美女是否如他第一次看畫般,有活了過來的變化。

辜月明沒有任何表示,歎了一口氣,道:“我要走了!”

烏子虛還以為他有密話和自己說,忙道:“我也走了!讓我送辜兄一程。”

百純跳將起來,欣然道:“讓我也送辜大哥一程。”

辜月明緩緩轉身,淡淡道:“誰都不用送我,我喜歡獨自走路。”

說罷朝大門舉步。

烏子虛看著辜月明的背影,又看看嘟著小嘴的百純,忽然如夢初醒的猛嚷:“辜兄!辜兄!”追出大門去了。

無雙女輕搖船櫓,舟子離開湖岸。

直至此刻,她仍未能平靜下來,遇上殺舅仇人隻是部分原因。幸好辜月明認不出她來,否則報仇大計,將盡付東流。

從十年前那一夜開始,她的生命再不屬於自己所有。爹的名譽和清白,成為她最沉重的負擔,活著的唯一理由。隻有還爹一個清白,她才可向娘在天之靈交代,從此拋開不堪負荷的重擔。

舅舅的死亡,令她所有希望幻滅,支持她撐下去的隻剩下仇恨。

可是在剛才瞥見雲夢女神的剎那間,最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忽然之間天旋地轉,當她“醒”過來時,她再不是在晴竹閣內,而是立足於一座山城城頭之上,俯視下方無邊際的丘陵平野,遠方橫互著一道河流。

月兒尚未升起,夜色溫柔如水,山風徐徐吹來。

驀地她感到身邊有人,駭然瞧去,畫中的女神活了過來,正儀態萬千的立在離她半丈許遠的牆頭,專注的看著夜空,肩後的長發如波浪般起伏,像熊熊的火焰。

無雙女張口要說話,問她是誰,卻沒法發出任何聲音。她似在那裏,又似不在那裏。像深陷夢域裏,夢由心生,但夢卻掉過頭來操控著她的心。

女神似注意到她的存在,緩緩轉頭來看她,她一雙眼睛像寶石般發出懾人的異芒。

一股撕心裂肺的淒苦充滿無雙女的心頭,接著天旋地轉,再次醒過來時,回到了晴竹閣的現實世界。

如果五遁盜那家夥沒有為畫中美女命名為雲夢女神,縱然幻象是如許的真實,勾起她最深刻的感覺,她仍可以開解自己是忽然病倒了。

但五遁盜說出雲夢女神四字,仿如一道閃電直刺進她心坎裏去,石破天驚,徹底搗破了她從沒受過類似考驗一貫的思路信念。她的天地被翻轉了過來,再沒法也永遠不可能回複原狀。

雲夢女神,就是雲夢澤的女神,使古城隱藏消失於人世過千年的美麗女神。

自己和她有甚麽關係呢?

找尋答案隻有一個辦法,就是逼五遁盜吐露真相。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