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108.濟南往事(3)

雙腳上傳來的劇痛讓弱小的孩子不能自製,就如一個成年的人也不懂得如何去抑製自己對於恐懼的無限放大,小霜降如此,已屬難得。

至少在丁玉璞看來,這樣的幼妹讓人心疼。

濟南的秋天早在就開始了黃紅豔豔,街道兩旁的樹葉皆掛上了亮色,一片片秋葉飄零在半空中,打個旋子落進了小霜降的懷裏,她放開握緊哥哥袖子的小手,輕易抓住了一片。

應聲而來的,還有葉片脆弱的碎裂響。

小孩子也許不懂,明明是一片漂亮的葉子,它主動落進了我的懷裏,被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嗬護,可就隻是那麽輕輕地一抓,它就變成了碎片,握不緊的五指,擋不住的風,稍稍一吹就散開了。

這是很多年以後,小霜降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後才明白的道理,就如父親與哥哥們總是把她嗬護得有些疏離,因為父親與哥哥們也許早早就明白,自己就是那片易碎的美麗葉片,握緊了怕碎,鬆懈了怕飛,一根無形的繩索牽著就好。

最終,小霜降的雙腳被解救了下來,隻是在初初解開棉帛時,兩塊拱形的小鐵片擠壓著雙腳,短短時間裏已經讓雙腳出現充血腫脹和不正常的瘀傷,可想而知,長此以往下去的後果。

在半醒半睡之間,小霜降看見了哥哥轉瞬即逝地自責,可她又不懂,哥哥為什麽總是眼目低垂,不敢看自己,像是在害怕什麽!她還聽見哥哥在同一個長著高鼻梁藍眼睛的伯伯說話,可那些言語她聽不懂,有好幾次,哥哥在說話的間隙裏垂頭屏息凝神裏好一陣子。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哥哥一直沉默不語,隻是抱著小霜降的手臂緊緊的。

從那以後,丁宅裏的氣氛總是有些低落,管事婆婆再也沒有出現在小霜降的麵前,她問父親:“婆婆去了哪裏?”

父親不願多談,便讓仆人帶著她去院子裏玩。

雙腳的疼痛早已消失,過去的還是會過去,對於一個隻有三歲的孩子來說,這點“傷害”也許遠遠沒有一塊糖人或是一塊油旋餅的**來得更大,甚至連那個曾經對自己照顧憐惜的婆婆也再也不層讓她懷念,孩子總是這樣,好了傷疤就容易忘了痛。

至於那個莫名其妙闖進家門的陌生男人,是不是就從未出現在小霜降的記憶裏呢?

丁玉璞在事發後不久,特意走訪了濟南城中所有的裁縫鋪子,甚至連洋人經營的西式服裝店也去過,他嘴裏所描述的衣裳、鞋樣式也從未有人經營過,但無人會在意他所描述的“奇怪衣服”是否真的存在,隻有他自己百思不得其解而已!

小霜降的雙腳並沒有如願地被“束縛”起來,不知是誰的功勞?

日子也在一天天的飄走,小霜降不再隻是單純地學習女四書,父親又找來了濟南書院一位授課的先生教她詩書禮樂易春秋,哥哥甚至還找來了一個外國人教授英文和地理課業,可這些都不是她自願去學習的,小孩子懂事不願忤逆大人們的好意,隻得逆來順受著。

在小霜降長到十三歲的那一年,父親領著她搬到了郊外的老宅居住,緊接著哥哥們也搬來了,還帶來了幾個外國人,辦起了西醫學堂,由父親和哥哥們提供宅院和本地幫助。

在西醫學堂成立後不久,父親甚至辭退了在家教學的先生,讓霜降跟著一位美國醫生學習西醫,這位美國醫生叫艾爾斯,是大哥哥的朋友。

艾爾斯先生是個長著藍眼睛卻蓄著辮子的高個子,總穿一身不倫不類的長袍子,戴一頂不合適的瓜皮兒帽子,他說這是為了更好的融入當地人的生活,可霜降卻覺得他很可笑,一個有藍眼睛的外國人又怎麽能融進本地人的生活呢?所以她最初的學習總是吊兒郎當的,沒少被父親和哥哥們責罵。

他也很奇怪,同兩個哥哥說話隻有英文,見著父親卻能說漢語,麵對霜降時卻時常英文裏夾雜著漢語,為人有些不拘一格,甚至看起來有些邋遢,可一雙手總是洗的幹幹淨淨的,然後他又說:“這是一個醫生對病人最起碼的尊重。”

霜降又會在心裏把他嘲笑一番,一個整日穿著件看起來邋遢衣裳的人,卻要表示對病人最起碼的尊重,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他說話時,總喜歡盯著人眼睛瞧,尤其喜歡逗小孩兒們玩。

霜降剛跟著艾爾斯先生學習時,連最普通的藥理書都沒有看過,要讓一個從小接觸女四書、詩書禮樂易春秋的孩子拿起西方的手術刀“開膛破肚”,這簡直是駭人聽聞的。

原本就吊兒郎當的學習態度,逃學就成了家常便飯。

有一日,霜降踩著點又去隔壁院兒玩,卻被艾爾斯先生堵在了半道上,他提出了一個“過分”的要求:“要玩可以,但…必須帶上我。”

這樣的要求霜降哪敢答應,忙擺手拒絕:“先生,您是外國人,隔壁院兒的嬸嬸見著您肯定要躲得遠遠的,不成不成。”

“為什麽要躲得遠遠的?”艾爾斯被霜降搞得疑惑:“是因為我是外國人嗎?”

“當然不隻是外國人的事兒,您還是個男人,隔壁院兒的嬸嬸是個大媳婦兒,見著村子裏其他男人都要躲得遠遠的,何況您還是個未娶媳婦兒的外國男人。”霜降也許說的沒錯,男人與女人原就要隔著一條“布簾”對話,尤其是尚未出嫁的大姑娘,這是大戶人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可到了霜降的嘴裏,卻有些萬惡之源的意味。

艾爾斯聽得哭笑不得:“那你哥哥們為什麽要讓你這個小姑娘跟著我學習西醫?”

霜降頗有些佯裝無奈:“這我哪知道啊!興許是我年紀還小?”

“那現在就跟著我回去看醫書。”艾爾斯又說:“既然已經答應了教你,我就應該負起責任來。”

霜降一聽,急了起來:“可我不想學。”

“為什麽?”

“因為...因為我害怕,您還讓我看著您拿刀破兔子的肚子,可我連腸子、胃子在哪都不知道…”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作勢還要哭起來。

艾爾斯企圖解釋:“那是解剖學,是讓你更加清楚的了解器官構造,這也是學習醫學的最基礎學科。”

“可也太血淋淋了,您聽過一個說法嗎?隻有罪大惡極的人才會被’開膛破肚’,可這樣的人原本就已經受到了老天爺的懲罰,不需要我們的加懲。”霜降委屈地控訴。

艾爾斯哂笑:“這不是懲罰,是西方醫學的必修課程,那本《人體構造》你還看不懂,等你慢慢學習之後,就會了解,人體的病變跟老天爺的懲罰沒有任何關係。”

“那為什麽在哥哥們遇到不解時,老是默念禱告,求上帝寬解?難得你們的上帝就不是老天爺嗎?”丁玉璞和丁玉琰兩兄弟前後入了教會,是虔誠的教徒,就連後期父親也成了一名基督教徒,霜降受到影響,總見他們誦經禮拜。

“上帝隻是一個信仰而已!”艾爾斯不知道該如何向一個小姑娘解釋這些西方信仰,就如他作為一個醫生,甚至都不知道怎樣給小姑娘解釋“沒有解剖學就沒有醫學”1的理論。—-解釋1

霜降似懂非懂:“那…”

話尚未說完,就被一道聲音打斷:“霜降。”小姑娘瞬時收起了哭勢,轉頭“溫順”地問:“大哥哥,您這個時候還在家啊?”

“不在家你就要’欺負’到艾爾斯先生頭上了?”丁玉璞佯裝責備:“父親讓你跟著艾爾斯先生學習西醫,就是希望你好好地證明給那些迂腐的思想看,女孩兒也能出門學課,也能為自己活得快樂一些…難得這些初衷,父親沒同你說嗎?”

“父親說過,女子也能為剛,不想讓霜降再步母親的後塵,整日隻能枯坐宅邸,早忘了外間世道的模樣了。”霜降答道:“這些,我都記得。”

“既然記得,為何還整日逃學?我們雖未身及案桌施教於你,你自己思量,給你請的教書先生可曾少過?父親不信女子無才便是德,望你活得自我一些,可你古靈精怪不服管教,真讓父親和哥哥們失望至極。”丁玉璞越說越傷神,儼然一副長兄如老父親般恨女不成才之感。

從小到大,霜降不說最怕這位大哥哥,繞是古靈精怪如她,也從不敢在他麵前造次。大哥哥整日不苟言笑,明明年紀輕輕,卻要一副文縐縐地裝“老人”模樣,知曉的人是習以為常,不知曉的人還以為這年輕人“有麵癱病”。

就那一副要怒未怒的神情,驚得霜降不得不服:“霜降真的知錯了,從今以後一定跟著艾爾斯先生好好學習,不讓父親和哥哥們失望。”妥協當然不是害怕地表現,它是對於親人愛護時的感同身受,雖隻有十三歲,霜降卻也明白這個道理。

丁玉璞的臉色好了不少:“不是失望,隻是希望你能學會一技之長而已,今後你如是去了他國,也能活得輕鬆一些,既然答應了我,就要做到。”給了霜降一個輕敲,又同時給了一塊糖人,到底是“親情的約束”還是“甜蜜的**”?這個很難界定,但霜降唯一清楚的是,自己早在十年前就不再吃那甜得膩人的糖人了。

“我…盡力做到。”還討價還價了,丁玉璞一聽,又要開始說教:“都說子不教父之過,可父親年歲已大,是長兄沒能好好教導你。”說完,還歎了口長氣。

為了緩和這個綿綿無期的教訓氣氛,一直“被欺負”的艾爾斯開口提醒:“霜降,今日俺們不學用刀,教教你怎麽使針,怎麽樣?”

沒來由地,丁玉璞和霜降同時嘴角抽搐了一下,那個“俺們”如此貼近百姓生活,排除那蹩腳的漢語發音和深刻麵孔以為,還真有點本地人的調調來。

丁玉璞覺得有些惶恐,訓斥了霜降幾句,便借口去濟南走開了。

霜降有些尷尬,看艾爾斯笑得像個“傻子”一般,隻得答應:“我們還是先從《人體構造》開始看起吧?您知道的,我的英文還需要再好好學習。”

艾爾斯轉念一想,是這麽回事,便領著人去了學堂。

…….

這便是濟南小霜降的往事,有些離經叛道,倒也無傷大雅。

小霜降這孩子不算天資聰穎,況且有些古靈精怪,學習西醫的過程總是比別人慢上一些,在同期的幾個學生裏,最不起眼,大家都不願意跟她玩,所以,她童年的玩伴總是宅子裏的仆人們,當然還多了隔壁院兒嬸嬸的一個小兒子。

霜降十五歲那年,隔壁小弟弟已經二歲了,整日拖著兩條鼻涕龍跟著霜降屁股後頭跑,嘴裏喊著:“喋喋…喋喋的…”

她也不再懼怕那些被剖開肚子的小動物們,甚至還能幫著艾爾斯先生縫合傷口,給牠們念上一段禱告,隻有在這時,同窗們才會透露出無比羨慕的神情。

艾爾斯先生帶著她去過隔壁村子裏做義診,村民們總是以異樣的眼光來看待這個西醫和一個中國女子跟隨,甚至在艾爾斯先生把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樣後依然不奏效。

最開始的工作總是進行得不順利,村民們避人像“瘟疫”,還未踏入村頭,便聞到了“瘟疫的氣味”,個個蜷縮在家中不願見人。

可艾爾斯先生從來不曾抱怨,甚至帶著全班為數不多的學生一起加入了義診行列,學生們都是些麵薄年幼的大家子弟,抹不開臉子去解釋,隻能杵在一邊裝“小傻子”,霜降卻不在意,扯著嗓子像個小販吆喝自己的菜怎麽怎麽新鮮之類的。

見小姑娘伶俐,家中困難的村民才抱著生病的孩子來看診,也許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倒也沒了之前的拘束。

為了印證自己的確是一個好醫生,艾爾斯先生不餘遺力地幫助附近的村民們,不收診金還治好了病兆,那些把外國人視為“瘟疫”的村民也有了改觀。

冬季時節,家中無米下鍋的村民收到了丁昌平的照扶,領到了一袋小米過冬,果腹也足矣。

開設在丁宅裏的西醫學堂是由美國浸信會籌資,幾個醫生更是傳教士,丁家原本已經入了教會,發糧的舉動拉攏了一些村民們入了教,西方人的事業得到了很大的進展。

就在光緒廿五年,山東各地爆發了義和團運動,可濟南郊外的幾處村子竟毫無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