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4.驚變之後

光緒廿六年一月,中國,廣州,城西。

街道之上一片繁榮,然樹葉掉落又給此景警省,不過是風寒之下的表象罷了,你看,其實這時節該是凋落枯敗的。

今日黃曆記,宜張燈結彩、闔家歡樂,忌爭吵、破碎。

隻因,今日是為農曆除夕之夜。

從橋上往下望去,河湧上的行船熙熙攘攘地停靠在兩旁,亦有豔麗的燈籠懸掛於幹枯的花鏈之中,蕭瑟中亦是帶了些新生之氣。伍子洵自外返家,立於橋上觀望四周,竟未察覺這座自己出生成長之地,亦有如此閑暇之氣,仿如觀海市蜃樓之奇。

他緩步朝家宅的方向而去,見的毗鄰地漿欄路上有熱鬧花市,他知那是從雙門底勻出來的花街,人生鼎沸,好不熱鬧之景,河邊搭有一處戲台,遠遠便可聽得咿咿呀呀之音傳來,多數是為平民百姓觀之,因那大宅裏的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更喜風雅的戲院聽戲,這樣市井的戲曲並不得富貴之心。

他聽得咿呀之聲頗有興趣,便朝那戲台走去,聞得有一女聲再念唱;“春色撩人心欲醉,牡丹亭畔抱花眠….”

一抹北風欲過境,殘留一地春色花,伍子洵聽得有些唏噓,正值紛亂時代,然那一抹春色正是眾人所向往之,便可於安逸之地享眠,可往往都是事與願違。

那台上著戲服之人看似單薄之身,在這風淒淒的時日裏,竟那樣孱弱的樣子。

……….

另一頭的餘音堂前。

彼得攏了攏身上的夾克外套,緩緩出了報社大門,這是自開年來第一次外出,前日本報刊登了一則消息引起了華南地區更甚整個國家各界的關注,這讓社內均未反應過來,城內肆起的流言更是逼迫本報對這則消息做進一步的報道,更有甚者,在沙麵美國人開設的太平洋商行前聚眾聲討,並揚言要罷買任何由美國生產的商品。

時值,德壽剛代任不久,其迫於做出一些成就予李中堂言表,遂派下屬前去沙麵維護,然到的沙麵竟無人可尋,惹得德壽揚言徹查何處之言,當得知其消息竟來自美國轄下報刊,竟悻悻然任之。

而這篇報道之人,司徒聘婷竟無瑕他顧,隻因,她欲自南向北而去,彼得得知其想法,欲意嚴厲阻止,可如此行徑更惹自己不痛快,然才有了匆忙出門的這一幕,他攏著身上的外套,氣急敗壞的在門前,這樣冷冽的天氣裏,他竟然找不到一處地方可去。

他沉思片刻,複地往東頭而去。

整個十八甫街道,其本身並不長,隻因內裏住著伍家和一些報刊社,更有兩家戲院在此安生,故整個十八甫亦算獨特。

因著除夕之氣,整個城西都沉浸在熱鬧之中,他聽見街道盡頭的漿欄路上有戲曲聲傳來,本無事,便往那邊而去。

剛行至路口,遠遠一人立於戲台前,身邊還站著好些人,彼得一眼便認清了此人,正是伍子洵,他笑了笑走過去,惡作劇地拍了左邊的肩膀,而人又躲到右邊去了。

而此時的伍子洵,正跟隨戲台上的角色流轉,在不察覺之間,便感覺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而那人還嬉戲玩笑,猛的朝另一邊看去,竟然是彼得,他很意外道:“你怎麽在這裏?”忽地又想到什麽,複道:“也對,你們報社不是就在我家隔壁嘛,在這裏也是正常的,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彼得也答道,然又聽他言道。

“你最近怎麽樣?傷已經好了吧?沒有時間過來看你,你說住的如此近的朋友,竟然這麽久沒有見麵了,真是奇怪的感覺。”

伍子洵聽得,亦覺感歎,頭上的傷口已經愈合,隻留下一道疤痕,但關於那次的運動,並未有一人再提及過,仿若未發生過一般,片刻他道:“是啊,你似乎挺忙地,而我辭去格致的學業,已經許久未曾如今日這般外出了。”

言畢,隻轉身望向戲台,似又沉浸其中,也未在理會一旁的彼得。然彼得並未離去,而是順著他的方向,亦望向戲台,他並不知道上麵演得什麽內容,大多台詞他也不甚明白。

忽地聽伍子洵問道:“你知道遊園驚夢嗎?”

彼得不明所以,搖了搖頭。

隻聽得伍子洵繼道:“杜麗娘時為傷春之齡,遊園而入夢,竟夢於自己同一陌生人雲雨巫山,夢醒之後,她心生悲情,意行園尋找夢郎,此劇亦真亦假,夢境隻不過一念之間罷了。”言畢,他倏地望向彼得,麵帶淒然,複言道:“你說,我國之殤,是為一場如麗娘一般的夢境而已?隻歎息不是美夢罷了,待得一記驚動,這場噩夢是否就會清醒而來,我們亦隻會驚歎無常矣?”

彼得有些奈何之顏,便答道:“那麗娘隻是入得一場春夢而已,你要把中國之未來喻作這春夢也沒什麽不可,但前者是偶然,而後者是必然。何必悲傷春秋呢?子洵,你隻有十八歲而已!”

在這樣一個國家裏,十八歲已為大人模樣,又或者已為人夫人父矣,然伍子洵之父並未為他婚配,隻一心讓他去美國。

“若無西風漸盛,我亦二十便可弱冠,然廣州城內已無多少人履之,十八已可看作成人了。”隨著西洋風刮進東方之地,弱冠之禮有些衰敗起來,更因伍子洵已無長發可束,大家均已暫忘此禮。

彼得聽得,頗有些感歎:“可惜了曆史的文禮,竟然被漸漸取代而遺忘了。”

“這也許隻是曆史的變遷而已吧,推陳出新,無不可歎矣。”伍子洵這樣回答他。

此時,那戲台之上仍在繼續念唱著,儼那一出遊園驚夢似是冗長如此,正如先下,人們隻願活在美夢之中,不願清醒過來看到這般破敗不堪的現實,仍舊做著春秋大夢。

……….

一月,流離紛亂,華南頗幸,而華北亦頗敗。

汾州已別幾許,那洪山之村亦有些衰敗。

教堂立在風中有些淒涼之味,大雪紛至時,把血腥與淒涼掩蓋,村裏仍留下的人們時常憶起那晚的慘烈,無不心生悲涼。

袁在魯地鎮壓義和同時,汾州亦被照拂之,許多團民作鳥散而慌逃,許多團民則不能幸免,那群在洪山教堂外行凶之夥,在眾人逃亡保定路上,被當地教民夥同抓獲,並罰於順德府。隻因團民之中,竟與其教民之人過有事端而起,而不免遭難。

除夕夜的華北平原上,風寒而起,去年的春播無果,秋收無糧,而一場場血洗過後,人們都無瑕顧及這個除夕之夜,許多人隻得在原野裏扒開一層層厚厚的積雪,試圖收獲到貓冬的意外之物。

……….

而距離廣州不到百餘公裏的香港,街道之上也掛起彩燈,就連英租界亦做節日打扮。

香港之於諸地稍顯鬆弛,英國轄下儼然太平之勢。

中環的士丹頓街裏,因著除夕之夜,許多商鋪已關門歇業,乾亨行亦如此。

內裏的《中國日報》社裏,幾人圍坐於桌,許是節日的烘托,眾人之色實為難得之緩,隻聽得一人言道:“今日除夕,亦與各位同誌相渡,吾之幸事,遂請暫忘國事,以此酒代之,共願國之未來…”言畢,隨即舉起手中酒杯,抬頭飲下。

“共願國之未來…”眾人聽罷,亦舉起手中酒杯,作豪傑之氣,同聲之時飲下。

是以,豪飲之舉,視為高歌,眾人之心溢於言表。

華之亂,多少英雄豪傑競相逐鹿,亦有多少壯誌之士競相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