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7.太平洋號(2)

時值不詳,大約已到深冬時節。

海風將船帆吹得嘩嘩作響,船桅亦架不住作勢之亂,吱吱地隨著船帆一同搖曳。

天空在陰雲的覆蓋下,見不得真容,許是洋流將至,船艙裏亦悶悶地,進風口開在狹小的樓梯之下,隻得緩緩幾股走散的氣旋轉進來,仍不得緩解悶熱。

男人記不得此為是何時?隻得每日以指甲刻刮船板,細數之,已有數十道。身邊那孩童總是喜歡轉進他懷裏,饒是這樣悶熱的空間裏,亦樂此不疲,男人便覺無事,亦是會教孩童念書地,時值此時,小小的孩童竟已會念:“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漪。”不過寥寥幾句,其弱小並不得含義,然總是好地。

孩童的父親,便是那位梳著長辮的男人,他是來自番禺的窮秀才,名叫周士禮,亦是讀過四書五經的人,然家道中落,不得不忙於生計,竟也無暇教授孩童,故孩童三四歲時,識得的字不足十指,但其乖巧懂事,方可見其家教是為不錯地。

而這位教授詩經之人,便是伍子洵。

自醒來之時起,便隻覺身在船艙之內,周圍皆為廣東同鄉人,欲往海外求生活口地,而他複地憶起去年那場黃埔港抗議活動,亦不過如此般?

他也從未料想到自身這般處境,不為難過是虛,然更多則是茫然,時隔春秋,已身處異處。

時間總是在恍然無知裏一天天走過,船艙裏的人們再也沒有受過鞭打之苦。

直到某天,那扇通往外部的窄門再次被打開,伍子洵被粗魯地拖拉了出去,周圍的人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人性的正義或許隻是基於良好的基礎和無畏的底氣,反之,任何無謂的反抗都將成為枉然,縱使有人想要出頭幫助伍子洵,可卻又猶豫不前,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被帶走。

船艙角落裏,三四歲的孩童依偎在父親的懷抱裏瑟瑟發抖,他抬眼望向父親,問道:“爹爹,點解唔幫子洵哥哥呀?”他很費解自己的阿爸為何不願起身相助,這位哥哥對他是那麽地善良。

周士禮聞言,無奈道:“阿爸都想幫佢,但係都冇辦法,你唔講啦。”不無幫助之心,然已無幫助之能,此時,還是明哲保身的好吧!

無知的孩童聽得父親所言,也許並不明白其心緒,隻得默不作聲,望著那隔開兩個天地的木門。

而另一邊,被拖拽的伍子洵步子有些踉蹌,忙不迭地甩開那人手腕,扶住了艙板,語氣急喘的問道:“大哥,何時如此匆忙?”

拖拽之人見得他喘氣不已,竟是未在上前,隻道:“你個仔都係好彩,我都係聽幾個兄弟講咗幾句,鬼佬唔知點知你係教會學堂嘅學生,諗住應該會講洋文,所以今日先將你帶去呀。”原委如此,船上洋人不知從何得知其為教會學校學生,便覺他應是會講洋文,這才被人帶了出來,然這拖拽之人行為有些粗魯,竟是不顧船艙他人訝異之色。

“呃,我係會講,但係…點解呢?點解你知我會講洋文嘅?”聽得,伍子洵更覺詫異,仍舊不解地問道,饒是白話也被帶出來了。

“你唔好問我,呢個你要問上麵嘅鬼佬啦。”那人答他。

許是平靜了些,不在無力地喘氣,那人見他愣神,複又上前拖拽。

出了船艙,過了一道長長的船弦,伍子洵似乎有些不適,許是因為太久未曾見到過陽光又或是迎麵而來的海風讓他有些寒冷,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攏了攏身上的薄外套。

到了一處甲板上,他身上隻著了一件微薄的秋襖子,裏麵那件帶著血漬的襯衫,還是醒來之前,在廣州時的那身,已經有些破爛,更不用提一股子餿臭和沾了血腥的味道,他徑自地想著,這約莫已經過完十二月了吧?現在的廣州應該也飄著一絲寒氣了吧?

他兀自地想著,卻見帶領那人推了他一把,說道:“鬼佬啲雖係喺我哋嘅地頭,但係個個唔會講我哋嘅話,見住佢哋,你自己知啲乜嘢要講唔應該講?”語氣裏竟有些唏噓,難免有些討好的味道。

“多謝大哥,我知嘞。”伍子洵心裏其實也是感傷地,這些人同關在船艙裏的他們都一樣,許是拖了一點微薄關係的福而已。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路過了多少人群,遭受了多少的洋人鄙夷眼光。

伍子洵在廣州時,也去過很多洋人組織的舞會,他深知有些洋人股子裏是看不起中國,他們有著先進於中國的思想和遠見,有著先進的工業技術和文明獻禮,更不屑於國內糟泊般地守舊思想,然他們仍舊不肯離去,隻因這片肥沃的土地上,有著他們所貪婪的利益,他們也許會覺得有取不盡的錢財和資源吧?

他的思緒飄得有些遠,再回過神來時,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襖子,有些難受。

……..

廣州,十八甫。

距離上次黃埔港上發生的流血事件已過月餘,彼得托在香港分社同事霍斯特打聽過了,太平洋號在兩星期之前曾停靠過香港,之後就離開了,目的地應該是舊金山。

他有些煩躁,也許自己應該回美國找找看地,尤其目前的美國還正在排華法案實施期間,他怕伍子洵連美國國境都進不了,那又會有怎樣的狀況出現呢?

街頭就是伍宅,以前也經常去,但自伍子洵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了,因為他害怕麵對伍青山,也因為自己是個洋人,總是帶著內疚的心理去看待事情,所以他有時很憎恨自己的身份,無力幫到伍子洵,更無力幫到這個國家裏的任何一個人。

他看到了這個國家最醜陋的一麵,而伍家的遭遇卻是最讓人難受至極,因為那是自己的朋友,雖然都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但那就是自己的同胞在殘害著另一個如同自己同胞的國家。

當初義無反顧的選擇來中國,是基於自己的記者身份,而其實更多的卻是心底裏對這片土地深深的同情和已經產生的眷戀。

他猶豫了一會,抬腳還是朝伍宅的方向邁去。

十八甫是廣州城裏的老街道,以富商、文士為甚,倒是頗有幾戶平民百姓亦居住於此地,多以各大家仆人為生,此現象倒也和諧。

街道兩旁的榕樹枝異常粗壯,幾乎遮住了大半個天空,彼得抬頭看了看,原來廣州的冬天也這麽讓人感覺陰冷啊!他停在樹下站立了一會,聽得圍牆內裏有男人怒吼的聲音,說的是他不太聽得懂的白話,但他聽出了“收皮”之類的字句。

原來這條街裏竟然也有如此市井之氣,以前是被富足祥和的氣息遮蓋了嗎?他想不明白,也不願意多想,所以又朝伍宅的方向邁去。

兩支破舊泛白的燈籠,一副正楷書寫的對聯,門口積攢的落葉已經漫過上行的第一步台階,竟然無人打掃?彼得還記得,燈籠是去年春節時,他跟伍子洵一起掛上去地,他也知道中國人喜歡在春節裏貼對聯表喜氣,對聯還是伍子洵自己寫地,字很漂亮。

大門虛掩著,彼得抬手敲了敲,並沒有人應答,他用勁地推了推,吱啦一聲,竟然推開了,院子裏也是一地的落葉。

“伯父,你在嗎?我是彼得。”他朝院子裏喊了聲,沒有人回應他,倒是聽到了自己的回音。

“有人在嗎?”他又朝裏喊了幾聲,回答他的仍舊是蕭瑟地回響。

這讓彼得有些錯愕,偌大的院落竟無一人應答,究竟是匆忙去了哪裏?竟然連家門都沒有來得及鎖?他在大門口躊躇了片刻,抬腳踏了進去。

院子裏的盆景植物都有些灰蒙,枯黃的葉子倒是顯得有些色彩。

那座角落裏的涼亭,放著一張八仙桌,桌上還擺放著筆墨紙硯,彼得走近涼亭,發現宣紙上有一副未完成的水墨畫,許是作畫之人走得匆忙,大山落筆之處,被拖出去了好遠的墨跡,破壞了整副畫的和諧,那支沾染了墨水的毛筆,毛頭已經幹癟,掉落在桌下,有些孤單地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