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格致書院

光緒廿五年四月,中國,廣州,四牌樓。

四牌樓市,與明代廣東巡撫署為映襯,聚集市而繁華非凡,以四牌為名四周商鋪林立。

內裏有名為福音堂之處,青磚黛瓦的表象下,內部已經有些蕭瑟之氣。

約莫十幾個年輕男子此時正聚集在堂內,有著長袍馬褂衫的,有著西洋裝束的,麵目無疑不洋溢著歡快和青春,堂上有一名著黑色西裝的夷人,他手持紙頁,嘴裏朗朗聲氣。

他朗聲一句,堂下年輕男子們就複一句,念及精彩之處時,堂下青年們齊齊鼓掌或哄堂發笑,惹得堂上之人亦滿懷欣慰或忍俊不禁之色。

隻聽得他言:“同學們,還記得我之前跟你們講過的美國獨立戰爭嗎?喬治華盛頓指揮的開國之舉,代表著我們的國家走出殖民時代,時過百餘年,那段沉痛的曆史我仿佛又看見了!所以,你們是國家的希望和未來,請牢記自己的使命吧!”此夷人麵目白,藍眼睛,金發絲,身長五英尺有餘,著黑色開襟西裝內襯馬褂,佩戴有黑色紳士禮結,口吐英文一氣嗬成。

堂下青年麵麵相覷,聽得此話逐一點頭拍手稱是,個個麵目紅光。

而此時,堂下倚靠蒙灰破敗的滿洲窗有位青年正眺窗沉思,隻見他竟無一頭至腰長辮,著一件白色襯衫,短發利落後梳,隻觀側顏望不清麵龐。

堂上夷人抬眼望向他,無責備更無怒憤之色,逐詢。

“子洵,窗外有什麽年輕的女士嗎?竟然引得你愣神?”複地,逐再笑之。

倚窗青年木之,抬手指向自己。

夷人點頭答複。

“對不起,奧斯卡博士,我在想事情,您剛剛講什麽?”青年名為伍長海,字子洵,抬臉之舉,方可見其膚白皙,樣貌俊逸,眼耀時光,鼻高挺立,其語亦用英文作答,暢之。

“不用介意我在講什麽?我隻問你在想什麽?”奧斯卡博士雖為洋人,課堂上撇去英文的解說外,亦是會講粵語的,但他卻在課堂上以“號牌法”督促鼓勵學生們都講英文,故學生們的英文水平都逐一暢之。而青年子洵的英文在此年的辦學時間裏,沒有給出一個號牌,倒是收獲頗豐。

“號牌法”是格致書院一條特別的學習方法,每位在校的學生都必須使用英文對話,學生與教習之間相互監督,如有發現人講中文,便要給發現者一枚“號牌”,有些學生頑皮,會在號牌上寫上些話語,諸如“敏而好學”之類地。

青年子洵沉思片刻,複詢道:“奧斯卡博士,您說波士頓慘案是美國獨立戰爭的真正開端嗎?”問題有些莫名其妙地意味。

“任何曆史事件都存在一個導火索!也許波士頓隻是其中之一,誰知道呢?”奧斯卡博士答道,複地又言:“國之殤,歸根於被壓迫者的不甘與野心家的無理,於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民族都通行,不是嗎?”

“那您能幫我們分析分析,我們的導火索在何處嗎?”青年子洵又問道。

此言一出,課堂轟然響起青年們地輕言細語聲。

“奧斯卡博士,欲慟哭,卻聞其聲,止於情,但殤之痛,無了然,何議民和,誰人能堪重否?私以為,那遠在北京城裏的老婦及其幕僚實屬可惡也?更是這滿療之故,不以革新而難為昌盛也,且華北之上義和團起,紛爭不斷,如您言,我們是國家根本之在,然為其導火索也!”一位身著綢緞長袍馬褂的青年端坐其中,言語悲忿,甚至於都忘記了“號牌法”的存在,口出粵語。觀其麵目,亦可稱滿目峻挺,然峻挺之間,可見模糊鬱氣。

“文緯,極是,但請慎言,還有你忘了講英文,你得給大家各自一個號牌了。”奧斯卡博士並未被義憤地學生影響,而是搬出了號牌的校規來。

奧斯卡博士是位極重規矩的老師,他信奉中國的言出必行,無規矩不成方圓,是以,那名為文緯的青年聽得校規時已懨懨不知如何反應。

“好的,老師…”沉寂片刻,青年文緯雖悻悻然,但無不履行校之規矩,隻心道下次需慎言。

“子洵讓我分析中國的症結何在?治國自由能人之驅,不為我們所能評價,但觀其表麵,結果自在人心,大家請慎言於行,任何社會的進程都離不開革新之舉,如同美國的獨立戰爭,波士頓慘案不是必須的導火索,卻是戰爭裏的一枚引線…”縱觀曆史,大英帝國在殖民美國多地的政策可為苛刻無度,以波士頓慘案為例,如果駐紮的英軍沒有惡劣的行徑,當地的民眾會奮起反抗嗎?再以國內的第一次廣州起義為例,雖已失敗告終,但清政府的無能和衰敗促使其後一係列的連鎖效應,就更不會讓諸多資本主義滲透進來?孫逸仙會號召各地維新人士,組織共和社團嗎?誰知道呢?曆史自有曆史學家們去研究論證,我們後人隻能拿著現有的一點資料去大膽猜測臆想,不為據也。

“一枚引線?實然虛然,為今的火頭恐已點燃?國之苦難,我等責無旁貸也!”言語者為青年文緯,那股鬱氣依然甚重,殊不知這位慷慨陳詞的青年會在隨後的一次反清行動裏就義,此為後話,後文會再提及。

於此,課堂的氛圍已無哄堂笑聲,各自心懷鬱事,一整堂課都有些聊然無味。

格致書院,起於光緒十四年,由美國傳教士哈巴安德醫生創立,此後,因教學經費不足合辦於培英,在今年由奧斯卡博士獨立複辦,課堂上的學生們多是從培英裏分流出來地,其為教會學校,教師多為基督教,課堂設有聖經、英文、地理、曆史、數學等課程,亦有畫圖、體操等。學校統一由洋人或有過留洋經曆的國人授課,課程實為年輕學子們聞所未聞地新知識,為此,更是引發了青年們地澎湃**,在隨後的翌年,已畢業的格致青年們綻放又消融在屬於他們的歲月進程裏。

……….

至此而時隔月餘,隔岸的香港,五月的第三日,黃曆錄,宜出行、會親友、交易、訂盟、開埠、婚嫁、動土。忌爭執、上梁、入殮、安葬。

一場基於戰敗和腐爛的會麵正在籌備著,是因今日宜會友訂盟。

清廷政權依然還在北京城裏的老婦儒手上,而光緒廿年的日本侵略挫敗了大名鼎鼎的北洋水師,使得隨後的幾年裏,腐敗的政府再也迎接不了任何戰爭,儼然已經外強中幹,而此時,官場裏的明爭暗鬥照例繼續著,平民卻更顯清苦無奈。就在去年,一場浩浩****的維新運動也宣告腰折,老太太刑罰了諸多維新之人,更是囚禁了光緒帝,惹得反政府的維新成員們在曆史海域裏激起一波波浪潮,時而洶湧時而又消退,但卻從未中斷過,實則,有燎原之勢。

香港的五月,陽光暴烈,卻又濕熱潮悶。英租界,九龍北部的一間住宅區,幾名衣著洋服之人聚集於此,其氛圍可謂澎湃。屋外挺立著一顆高大的梧桐,風兒從此吹過,刮得樹葉沙沙作響,然屋內無人問及,大雨即將臨盆。

距隔不過百餘公裏,廣州香港這兩座城卻隔著海域,亦隔著自由與民主。

廣州城西,五月時節,南方的回南天早已結束,然潮濕之氣依舊明顯,酷暑亦同造訪,落雨紛飛而至,麻石路坑已被積水填滿,一腳踏上去,雨水飛濺。大觀河裏的雨水暴漲溢出,船棹也搖搖晃晃地,從大觀橋向東可行至十八甫,一路行進,可見隱秘在煙雨中的豪世風貌。

商鋪似乎未曾受到亂世之任何牽連,井然有序營生,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讓南方的濕熱天裏多了一絲清涼,而此時的北方天裏,依舊是旱天憂人心地時候,春播沒有如期地開始,秋收也就不會如期地來到。

悶濕的大雨過後,街道有些瑟瑟地,年老的人們齊齊坐在門廊外的台階上搖著扇子,談論著茶餘飯後的事情,無非是廣州城裏誰家丫頭媳婦餓得沒飯吃,跑去給甫裏某家大戶做妾或婢女,誰家少爺又在蓮香樓裏食了一碗十元的大紅袍茶,又或是那近在眼前的格致書院裏誰家仔子又去反政府了,諸如此類的話題永遠也道不完。

平頭百姓的談資永遠都在為著雞毛蒜皮打轉,事出也不過十裏地的小九九,戰事未波及也就從不為國事操心,每一日都是得過且過。

傍晚間,餘暉從樹蔭裏斜照進來,熱熱地又潮潮地,樹葉也被雨水衝刷地幹淨透綠,讓人有些模糊地念想,似暫時忘卻正值流民亂飛的時代。此刻,一群頭梳辮子的男人們爭執之聲從橋頭的某個門廊下傳來。

“唔關我嘚事!”言出是為粵語,聽那語氣,氣急敗壞地樣子。

“噉係你個仔。”又有另一粵語響起,語氣有些咄咄逼人。

”佢係大人,唔係仔喇。”他似還在為其仔爭辯,但念及其仔以為大人,遂不再過問行事。

”我唔同你講啦,我個仔快返嚟嘞。”語畢,未等他人爭論反擊,氣急敗壞的男人徑直搖著扇子匆促離開,留下來的人們表情都有點訕訕地,似乎剛才的爭執都是一場雨過無痕地事罷了。

雨過確實無痕,卻是藏汙納垢好時候,如拋糞於濠湧之中,可衝淡其味其形,但欲結淤。如藏屍於荒野,可衝淡血腥之氣,但屍橫遍野,無一不麵目全非。

格致書院的爭執每日仍在繼續,而平民的茶餘談資也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