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206.你好朋友

一九零二年,奧爾巴尼。

盛夏的酷暑沒有降臨這片土地,所以人們依舊可以趁著假期出門與朋友相聚。可伍子洵在這裏的朋友不多,除了三個同窗的好友,唯一算是亦師亦友的費爾曼夫婦也去了蒙特利爾。

河間大道的一對白人夫婦被殺害在自己家中引起了當地人的嘩然,可事情也才過去了不久時間,大家似乎已經漸漸從恐懼中緩過神來,就連那些可有可無的排華氣氛也隨之消散,誰都隻是借著報紙上的消息抒發一下自己平日生活裏的不滿而已!誰還會真把它當成一回事?又不是自己的親人去世,都是事不關己的事罷了。

是以,伍子洵又可以毫無顧忌地出現在了大街之上,也許還是會有一些人對這個長著異國樣貌的高個子青年投以好奇的目光,但至少不再帶著仇視或是其他什麽了。

伍子洵在州立大學有三位關係不錯的同窗,都是奧爾巴尼出生長大的白人孩子,對他沒有任何負麵的看法,反而對他嘴裏所描繪的遠東充滿著幻想,也連同對伍子洵這個人充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奇之心,這並不讓他覺得討厭。

陽光明媚的午後,同窗三個好友邀約他去河間大道的公園野餐,伍子洵原本並不想去湊這份熱鬧,雖說來美國已經兩年,但卻依舊不知道怎樣去融入當地人的生活裏,他時常覺得自己隻是一個過客,帶著一副置身事外的身份去看待這個與他的國家完全相反的地方。

好友道森有時會好奇問他:“子洵,你為什麽梳著我們一樣的發型,穿著我們一樣的衣裳,說著我們一樣的語言,卻時常透露出一副與我們格格不入的味道來?”

他不知道該怎麽去解釋道森的疑慮,因為這是他也搞不明白的事情。

道森還會問他:“子洵,你來美國已經兩年了,英文也說得那麽好,可是為什麽我看你總是在寫一些我們看不懂的字,那是你們國家的文字嗎?很美的樣子嘛!”

提到這些,伍子洵才會顯現出一絲驕傲來回答:“那是我們的文字,是老祖宗賜予我們的寶藏,它們已經長在我們的骨子裏了,揮散不去的印記,無論我們走到哪裏?它們也將伴隨。”

道森會為他的沉著“演講”豁然起敬,還會附和:“子洵,你是我見過最有深度的外國人,我應該要向你學習的,你知道嗎?你身上帶著一種無形的磁場,它會吸附一些相互的人走向你,並且產生一種無法形容的化學發應。”

伍子洵自愧不如,隻能深沉回應:“最有深度根本是讓我汗顏,你沒有見過我的老師們,也許他們人人都具備你所說的這種磁場,隻是我們的國家在表達自己的情感上沒有你們的國家那般直接,他們不會對自己的老師和好友過多地表達讚揚,最多也隻是尊敬而已!道森,我們其實有時候很羨慕你們對事物的態度,帶著直接和真誠,但有時候有很討厭,他們又帶著直接的貪婪和欲望,我可以通過他們的眼睛就可以看到那些呼之欲出的欲望,就像那些曾經發生在我們的國家土地上的不幸。”

道森也曾聽伍子洵講過那些發生在他的國家的那些苦難,每每見伍子洵講起這些往事,都帶著讓人無法直視的痛苦神色,彷佛多看一眼就會被這股痛苦傳染,於是他會轉移話題問伍子洵一些相對輕鬆的話題,比如;“子洵,你不是說還有一個妹妹嗎?她現在在哪裏?”

一提到錦秋,伍子洵的臉上總會瞬時出現笑意;“她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不被傳統觀念束縛,總是做出一些有違常規的事情,還喜歡惹得我和父親不開心,可是身邊的人都喜歡她。她現在應該是在法國吧?我已經很久沒有他們的消息了,曾經寄回去的那些信件也從來沒有得到過回複。”

道森會很好奇地問:“那她現在有男友嗎?”

伍子洵被這樣的問題弄得錯愕不已,訕笑回答他:“在我們國家的女孩,她們的婚姻都是需要父母和媒妁的安排,很多人根本沒有自己的選擇權利,錦秋卻做出了讓人非議的事來,她和我們的一個美國朋友戀愛了,可惜我離開後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

道森表現出了很意外的神情,不滿地問:“為什麽她要找了一個美國人?”

伍子洵無奈地回答他:“我的那位美國朋友也很好,他們在一起我並不反對。”

道森更加不滿起來:“那我一定要去法國見見你的妹妹,說不定她也會喜歡我呢?”

“道森,這恐怕不行了。”伍子洵打擊道。

“為什麽?”道森此時大聲地問道。

“因為,在我們的觀念裏看來,女孩能找一個外國人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更別提還有幾個外國人對她競相爭奪,她會被人當成不好的女孩,你也不想這樣吧?”

“喜歡一個人就要去爭取啊!雖然我沒有見過你的妹妹,但是我已經被你言語裏的形容詞給征服了,隻要她還沒有結婚,我都有機會啊!”道森是個很可愛的白人小夥子,有著西方人的思維,不懂東方人的境遇,說出來的話多少帶著些自己的主觀臆斷。

“也許她已經和我們的那位美國朋友結婚了。”伍子洵見道森一副認真地模樣,幹脆又說道。

為此,道森跟伍子洵生了很多天的怨氣,直到發生了河間大道的遇害事件。

再到事件的漸漸消散,道森都表現出了一個理智青年的風格,為伍子洵足不出戶的生活張羅起來,幾乎天天都會和蓋伊、博爾萊姆出現在費爾曼教授家中。

今日好不容易三人邀約伍子洵去河間大道的公園野餐,伍子洵沒有絲毫猶豫就拒絕了,可終究架不住三人的熱情,出門了。

有種如獲重生在陰暗的角落裏待了太長時間,甫一感受到溫和的陽光竟也覺得刺眼的錯覺,他有些不適地問三人:“為什麽要去河間大道?”

三人很自然地回答:“因為那裏是野餐的好地方,也是奧爾巴尼不可多得的勝地。”

伍子洵也去過那裏,但是是在冬日,對此他不想去打擊三個同窗的好意,其實他並不覺得是什麽好的地方,不過是長著一些高大樹木的森林而已!而且在冬日裏,那裏的積雪也比其他地方的厚,高高的樹木阻擋了陽光的照射,久久都不化開。身為一個生長在南方濕熱裏的人來說,第一年的大雪紛飛總是讓他難以適應。

見他悶聲不響,道森以為他還在糾結那對白人夫婦的事,於是安慰道:“子洵,不用擔心,整個奧爾巴尼早就恢複了安寧,沒有人會針對你的。”

“我不是在糾結這件事情。”伍子洵回答。

“那就跟我們去吧!正好吃完可以去河邊走走,如果天熱一點,我們還可以去河裏遊泳。”博爾萊姆是幾人裏最不善言辭的人,但卻是最懂人心的一個。

廣州的河道湧渠甚多,伍子洵很小的時候父親就讓忠誠叔帶著他去河裏遊泳,所以河道水流對於伍子洵來說,是兒時的記憶,也是他思鄉情的載體。

博爾萊姆果然是了解他的。

伍子洵不過是簡單提到過,可卻被他記住了。

“謝謝你,博爾萊姆。”他真誠地言謝,卻換來了博爾萊姆的一個毫不在意的笑意。

費爾曼教授的家距離河間大道並不遠,甚至通過窗戶還能看到流淌的河流,伍子洵喜歡坐在窗前看那些流動的載體,然後回憶兒時的場景。

費爾曼教授有時會發現他獨自坐在窗前偷偷流淚,然後嘲笑他像個小孩子一樣。

他會在悄悄抹掉眼淚後反駁:“我才不是小孩子。”可那些淚痕卻出賣了他,更加招來費爾曼教授的戲虐;“想家是很正常的,不需要偷偷躲起來哭。”

伍子洵被這個“幼稚”的教授搞得很是尷尬,隻能借口去找阿曼薩教授而慌忙離開。

可從此以後,他哪怕在想念故鄉,也不再去看那條蜿蜒的河流。

今日突然有了這樣的提議,伍子洵心裏其實是高興的。

當幾人有說有笑地走到河間大道時,公園裏已經有不少人聚在開闊的草地裏享受著各自的美食,幾個孩子玩耍嬉戲在其間,陽光也正正好和煦。

伍子洵有些恍惚,此情此景怕是今生第一次這般親眼感受。

兀自坐在一棵樹下看著三人張羅著餐食,他突然為自己現在的經曆感到唾棄,也許自己的國家還在經曆著苦難?自己卻在別人的國家裏這般肆意。

沒來由地,他起身朝身後的密林走去。

沒有頭緒的亂走一通,漸漸被樹幹遮擋的陽光越來越少,伍子洵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遠離了人群走進了一片毫無陽光的樹林間,而來路也變得有些模糊,怎麽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這裏?他朝四周望去,遠遠見兩個人影穿梭在樹林間的小徑上。

忍不住朝那兩個人影揮手示意,嘴裏還喊道:“你好…你好!這裏怎麽出去?”

那兩人影似乎聽到伍子洵的喊話,也遠遠地問:“你怎麽走進密林了?”

伍子洵回答:“不小心走進了,現在找不到出去的路,你們能帶我出去嗎?”

眼見著兩個人影越走越近,伍子洵瞬時有種奇妙的心境,雖然還沒看清他們的臉,卻已經慌不擇路地致謝道:“謝謝你們了,我的朋友們就在樹林外的開闊地裏準備餐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