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2.離別前夕

光緒廿六年三月,中國,廣州。

河湧上有船隻行走,隻聽得船上的人扯著嗓子叫賣:“素馨素馨…茉莉茉莉…”

如有岸上人聽得,多半是會幾分錢購得一盆兩盆。

十八甫的伍宅,挨著大觀河的分渠,開了一個門洞在河邊,家仆順著那叫賣聲直喊著買花買花...

伍青山是個附庸風雅的人,平常無事便想著法子布置院落,是以,才有前院那樣一步一花的景象。

船上的花農聽得家仆喊聲,歡天喜地朝著門洞劃來,臉上的興喜之情溢於言表。

這是城西裏每一日都會見到的場景,不是你家買便是我家買,花農們早已熟悉這樣的習慣,每日必從此地過,運氣好時,一船的花卉一早就能售光,早早便能返家。

今日天氣還算溫和,廣東人早已熟念的氣候裏,此時最是宜人地。

百花齊放時,便是伍家子女離家之時。

此時,二進的院落裏,偏西的一處房間裏,幾個家仆正忙碌著給伍錦秋收拾行李,幾個碩大的木箱子,還有許多雜七雜八的物拾,原本挺大的房間,愣是被幾個箱子堵的滿滿當當地。

隻聽得一人言:“這些都是小姐平日需要的物拾,都要帶上,再多檢查檢查。”言畢,還指使著婢女們仔細點。

一旁的伍錦秋聽得,倒是無所謂的語氣:“茉媽媽最是心細了,可帶這麽多東西去,我也用不上啊,倒不如簡單一些好。”

茉媽媽是伍錦秋的奶娘,出生在番禺一戶農家,窮人家裏沒有像樣的名諱,是以,小輩們就叫她茉媽媽,平輩的都叫她阿茉。十九歲就在伍家做家仆,伍錦秋出生時,她正巧剛生產完,便當了她的奶娘,茉媽媽為人和藹,對伍家兩個孩子都頗為上心,伍青山也樂得高興,有一位如此稱心的忠仆,而茉媽媽的男人就是伍家的管家忠誠。

聽得伍錦秋頗為不在乎的語氣,茉媽媽倒也未驚訝:“小姐,不可,您這一去便是千山萬水,茉媽媽是擔心您在外受苦,到了洋人的地盤裏,可跟在廣州城裏沒法比啊!處處都要花錢去買,您看看沙麵的洋行裏,哪樣東西不費銀?到了洋人那兒,肯定得翻倍漲!”

錦秋有些不爽茉媽媽處處小家子氣的樣子,便道:“都到國外去了,哪能事事都像在廣州一般啊?再說,我是去上學的,您帶這麽多也沒用啊!”

言畢,把幾個大木箱子打開,一頓亂翻,就扯出來了幾件洋服和便服,說道:“帶這幾件便可,其餘都放置在家罷!媽媽,我是去上學的,不是搬家。”語氣倒是沒了先前的生氣,但仍是不可商量的態度,顯然自己已經決定了。

茉媽媽拗不過她,便也歎氣:“小姐此去無定數,總得要讓媽媽準備的妥當一些吧?有些實不方便帶上的我們就不帶,可有些東西就讓媽媽給您裝上吧?”

終究是年長者的一片愛心,錦秋未作阻攔,便道:“那媽媽隨便吧!我先去找哥哥了。”言完,還未等到茉媽媽回答,一溜煙人就跑開了,隻留下茉媽媽和幾個小丫頭打包收拾。

…………

城南,聖心大教堂裏。

正逢禮拜日,諾大地教堂亦是坐滿了人,仍是洋人為主,因著北方反帝情緒的消退,廣東各地的教堂已恢複正常,洋人其間,亦是有少許中國人在列。

而伍子洵、彼得、司徒聘婷正在其中,伍子洵是在剛入教會學校時加入的基督教派,彼得則是無信仰的人,但礙著司徒聘婷的前往,他便跟著來了。

教堂裏很大,唱詩聲繞於四周,有些轟隆地回響感。

彼得作為一個美國人,卻是少有的無信仰者,身邊人大多不能理解,連司徒聘婷都是個虔誠的信教徒。聽著和悅地唱詩聲,他竟也有些錯覺,甚至在敬拜結束時,他仍恍然未覺,這種錯覺就像是一枝漂浮在海麵的枯木,得不到停靠,隻能隨波逐流,更不知會飄向何處?

三人從教堂出來,立在門口,都有些戚戚地神態。

伍子洵過兩日便要出發去美國了,司徒聘婷亦決意北上,而彼得卻在此時失去了方向,身邊的幾位好友都要離開,讓人生出了些許愁然之意。

今日無陽光,天空有些陰沉,彼得抬頭望著高聳的塔尖,有種戳入雲天地錯覺,這是法國人對於東方世界的一次侵入見證,卻被少數中國人信仰起來,這讓他不自覺地看了看身旁的伍子洵,他發現自己並不了解這個中國年輕的男孩,他的話語總是很少,往日言及地,都是些當下的憤憤不平。

“你考慮好了嗎?去美國…”他莫名其妙地問身旁的伍子洵。

伍子洵有些錯愕,彼得已經無數次地問過他同樣的問題,於是他堅定地答道:“是的…”

“那好好保重,我們美國再見,你走時,我就不去送了。”

伍子洵聽言,默不作聲,隻點頭示意。

倒是一旁的司徒聘婷頗為在意,說道:“美國當局目前對華人極不友好,你要保護好自身的安全,還有你妹妹的安全。”

“放心,父親已安排妥當,連身份居住證明書亦是準備好,時刻隨身攜帶著。”言完,竟是自懷裏掏出一張紙來,遞給了兩人查看。

紙張的抬頭是以英文寫道:

…………..裏麵寫到了伍子洵的名字、年齡、性別、身高、包括了入境目的與居住地的街道名,還有他的眼睛顏色和推薦人的名稱及詳細地址。證明的最左下角甚至貼著一張一寸的黑色五官照片,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人,冷靜地注視著前方。

這樣的證明在這兩年裏,頒發地少之又少,美國政府急切地驅趕著華人,又怎會再頒發呢?伍青山使了怎樣的手腕得到了如此珍貴地證明書,這恐怕連伍子洵也不得而知吧?

彼得和司徒聘婷都有些驚奇,兩人一個是正統的美國人,一個是在美國生活了數年的華人,對於這樣一份包含歧義的證明書,都是心知肚明地。

彼得合上紙張,交還給了伍子洵,言道:“證明上的那位紐約州立大學的教授,費爾蒙.朗森先生,我在紐約時也曾聽過,是位不錯的老師。”

“我也聽過,是位不錯的老師。”司徒聘婷在紐約時也是聽聞過這位教授地。

“如此,我便放心了,謝謝你們。”看不出伍子洵太多的表情,不知是真的放心,或是假裝地表情。

三人一路朝城西而去,倒也無話不說地樣子,路旁的一棵老榕樹已抽出新芽來,片片芽苞掉落下來,灑了滿地都是,竟是初春的意境。

而這樣看似和諧地場景,不知再出現時,會是在哪裏?

……….

此時,思想活躍的伍錦秋並沒有去找她的哥哥,而是跑去了多寶大街的女醫學堂。

最近的學堂有些清冷,學生們三三兩兩地,幾個女孩圍坐在一張鐵製的台桌前,桌上擺滿了來自西方的醫學工具,繞是在見怪不怪的學生眼裏,這樣一套複雜不已的舶來品,也是極度神奇地存在。

幾個女孩有些吵吵鬧鬧地,像是起了什麽爭論。

其中一人正是伍錦秋,隻聽她言道:“西方的醫學工具經曆了工業革命,已經讓我們祖先的技術落後了,這是不爭的事實…”

“但我們傳統的醫學也是不可拋棄地,如果能結合兩者的優點最好…”另一女子也感歎道。

“可這是一個任重道遠的事情,不知道馬福利老師能不能完成?”又一女子言道。

“錦秋,你幾日的船票?”有一女子突然問道。

“初八的船票,很快了…”錦秋答道。

“真好,我也是要去美國看看地,每次聽得馬福利老師講到她的故鄉,我都向往不已,還想像你一樣去學習西方的醫學,如果能把西方的醫學學好,再結合我們傳統的醫學,肯定就會有很多人不會因為小小的疾病就去世…”此女子滔滔不絕,麵生向往之情。

“有機會地,馬福利老師不是講過嗎?她在美國有一位好友,願意幫助我們去美國學習醫學...可聽說美國現在不歡迎我們….”另一女子開頭言語有些雀躍,可突然想到美國的現狀又開始擔憂。

“你們不用憂心,早晚我們都會在美國見麵地,我先行探路,你們隨後就來,美國的工會是鼓勵我們去學習他們的技術和學識地。”錦秋和哥哥的身份證明書均是由美國工會發出的,甚至都省去了中國公使館的文書形式。

“那行,錦秋先去探路,我們隨後肯定會去找你。”

根據紐約時報的消息,此時,清廷委派的公使伍廷芳,正在美國各地進行著演講與遊說活動,但收效甚微,隻因,美國各界並不買賬,壓迫和驅逐仍在繼續,而由中國公使館發出的入境證明文書儼然已失去效力,成為了廢紙。

而美國工會發出的兩份身份證明,是一九零零年開春以來,唯一合法的入境和居住證明書。

此時,已躺在兩個年輕的中國孩子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