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63.大兵約翰(1.2)

一九零零年,塘沽,美租界,牆子河。

天津最早開辟租界區時,這裏就一直屬於美國的界地,不如英租界的繁華盛世,但也算太平。

牆子河附近住了一些本地商人,與一條街裏的美國鄰居也算相處融洽,至少從未出現過那方滋事的現象,也許是本地商人原本都是做著外國人的生意,也知曉如何同他們打交道,而外國人們也深知這裏始終不是自己的主場。

如往日一般,住在一牆之隔的中國鄰居從一陣操練聲裏清醒,開始了又一天的生活。

美國大兵們從身材上比中國人高大了至少一個號。

是以,隔壁的中國鄰居就悄悄喊起了“隔壁的美國大兵1”這個稱呼,美國大兵們不反感,反正也聽不懂,就算能聽懂一些的也不在意,這個稱呼也在牆子河一帶漸漸傳開。—-解釋1

漸漸地,租界裏的中國人外國人都開始這般喊。

美國大兵們的宿舍是一棟白色的三層建築,圍牆足有十英尺高,外麵的人看不進裏麵,裏麵的人估計也不願看到外麵吧?

除了每日必行的操練外,幾乎所有的大兵都會自由地湧向租界各地。

而這其中有一個叫麥爾斯.約翰的大兵也在此列,他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小白樓的酒吧,那裏有從各國來的酒,不過最討他喜歡的,還是俄國的一種叫俄斯克燒酒的酒。

當然,現在又多了一個新的地方,就是克森士道的中國人開設的成衣鋪子。

原本今日下午司徒聘婷約好跟麥爾斯在小白樓的一間咖啡館見麵,可不知道麥爾斯那根筋沒對,直接從牆子河來了克森士道。

麥爾斯人高馬大,一進店門逮著個夥計就發問,依舊還穿著他那身大兵服,一雙高筒子皮靴蹬得木地板“噠噠”直響,把那小夥子嚇得直往後縮,搞不清狀況。

還是肖管家見狀過來拉開了麥爾斯的手。

說來,麥爾斯不算是個帶“凶相”的美國大兵,至少看見他時,隨時都是一副笑意滿滿地樣子,見誰都是一團和氣,可那小夥計沒見過麥爾斯對他笑啊,誰會一進門就抓著人問東問西的啊,關鍵是,他還不會幾句漢語,來來去去就是“你好,你好嗎?”—-那小夥計肯定會被嚇著啊。

肖管家將“熱情”的麥爾斯請到了沙發上坐著,一副和氣生財地問道:“先生,您找誰?”當然用的是漢語,肖管家雖接待外國人多,但別人都是要麽自己會說漢語,要麽就是有翻譯,反而沒什麽機會去學習英文。

麥爾斯見肖管家一副“慈祥溫和”的樣子,兩道眉毛還扭成了“一”字,他覺得特別搞笑,這麽一個矮個子的老頭對著人要氣不氣的,還唯恐得罪人一般,一時沒忍住,噗呲笑了出來。

肖管家覺得莫名其妙,隻得拿眼斜他。

為了緩和剛才自己的冒失行為,麥爾斯隻得連手帶比劃地又說道:“你好,你好嗎?”還直衝肖管家擠眉弄眼的,如果不是個外國人,估計肖管家都會覺得;“怎麽還來了這麽個二百五啊?”

當然還得表麵和氣答道:“您好!您認識我們的小夥計?”肖管家也跟著比劃起來,還不忘指指那個剛才被他揪著的小夥計問。

麥爾斯不笨,也許是明白了肖管家的意思,又開口說道:“我找你們這裏的女孩,惠…!”說那惠字時,嘴形異常好笑,像個吃飯被燙到舌頭的人一樣。

肖管家也跟著他“惠惠惠”地念,一時腦筋反應過來,難道是在找司徒惠?

“一”字眉的管家心裏就納悶兒了?剛走了一個內森先生,這又來了一個不會漢語的“大兵”對他擠眉弄眼,司徒小姐才剛來幾天,怎麽就認識了這些人?

他擺手示意麥爾斯“等等”—-大意也就是用手拍拍沙發,然後比著麥爾斯讓他坐進他指的地方,慶幸這個大兵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連連點頭。

隻見小老頭兒又是一個風馳電掣,直直跑向二樓。

二樓那間暗室的門再次從外麵一陣猛響,司徒聘婷蹙眉也再次打開房門,又是肖管家。

“司徒小姐,樓下又來了一個外國人,不會漢語,嘰裏呱啦地一堆什麽也沒聽懂,就聽懂了個惠字,您下去看看是不是找您的?”這次也許是有經驗了,沒像上次那麽喘。

“找我嗎?那人什麽樣?”司徒聘婷好奇問道。

“長得跟一根竹竿子一樣,穿著一身不知哪個國家的軍裝,還穿著一雙長筒靴子,那眼珠子藍得喲!”喲字拖得老長了,那表情有些搞笑。

司徒聘婷思來想去也沒明白是誰,可轉頭一想,自己好像認識一個這般形象的人。

見肖管家正一副好奇地打量著他,便說了聲:“走吧,下去看看。”就拉著人下樓了。

麥爾斯是個閑不住的人,見店裏的東西都喜歡東摸摸西瞅瞅,旁邊幾個小夥計都不願跟他接觸,隻得躲在櫃台裏“監視”他,有雙目相對時,還朝那夥計笑笑,又嚇得那人連連後縮。

司徒聘婷下樓一看,還真如自己預料的那般,是麥爾斯。

她好奇不已,便朝麥爾斯走去,問道:“麥爾斯,你怎麽來了?我們不是越好了去小白樓見麵嗎?你今天不忙?”

麥爾斯轉頭,朝司徒聘婷咧嘴一笑:“今天沒有什麽事情,就想早點來看看你。”說完,還朝四周觀望一圈,擺著手隨意地道:“這裏看起來不錯,可是我覺得不太適合像你這樣的記者居住,你應該跟我去其他地方看看。”

司徒聘婷不解:“可這裏很好,而且這裏有一間可以衝洗照片的暗室,他們對我也很好。”

“是嗎?”麥爾斯沒有再強調自己的意見,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的。兩人的氣氛有那麽一刻的靜默,這原本不該是活潑的麥爾斯該有的舉動。

為了緩和氣氛,司徒聘婷便說道:“今天早上內森先生來了。”

“內森?是海大道那位記者嗎?”麥爾斯語音驚訝,倒是把司徒聘婷嚇了一跳。

“你這麽驚訝幹嗎?他不是你的朋友嗎?”不得不好奇地問道。

麥爾斯尷尬地撓頭,有些訕訕地答道:“可能他並不知道我,其實我和他也隻見過幾次而已,還是他來軍營做采訪的時候。”

“可內森先生說他認識你…!”司徒聘婷解釋道。

麥爾斯聽言,有些驚訝:“是嗎?那真是還好了。”可能是又想起什麽,見他又問道:“內森先生怎麽知道你住在這裏的?還親自來找你。”

“昨天我不是又去他家了嗎?也許是瑪麗蓮女士告知他的,他今天本來邀請我跟他一起去做一個采訪,我想著和你約好下午的采訪,也就答應他改天再一起去。”司徒聘婷解釋道。

“這樣啊,那我們的采訪現在就開始?”麥爾斯若有所思,答得有些不在意的樣子。

“你等等。”說完,司徒聘婷轉身上了樓,留下麥爾斯對著她的背影一陣發愣。

不久,司徒聘婷手裏拿著一個筆記本和相機匆忙下了樓,兩人齊齊坐在沙發上。這時的祥縫樓裏已經有不少人客人,有幾個好奇地還不時朝他們這邊望過來。

也許是察覺到別人好奇地目光,司徒聘婷提議兩人去樓上的沙發區,於是,麥爾斯欣然答應,兩人又一起朝樓上的沙發區而去。肖管家見狀,覺得似乎有什麽不妥之處,本來想勸解司徒聘婷幾句,但想想也不是自己該管的事情,隻得招來一個小夥計,俯身在那小夥計耳邊低語了什麽,見那小夥計直點頭,匆忙就往外走,這一切司徒聘婷當然未曾發覺。

樓上的沙發區,兩人已經準備就緒。

“可以介紹一下你自己嗎?”司徒聘婷手裏的筆記本已經翻開,問著對麵的麥爾斯。

麥爾斯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緒,隨後他低頭說道:“我出生在美國俄亥俄的克利夫蘭,父母都是愛爾蘭移民,小時候哥哥喜歡帶著我去附近的森林裏探險,也許是從那時開始,我喜歡一切冒險的事情,在我十五歲時,哥哥入了美國陸戰隊,在他的一次短期休假時,他帶回了一些讓我重新審視自己的冒險意識的信息,你想知道是什麽嗎?”他抬頭問司徒聘婷。

司徒聘婷是個極好的聽眾,於是隨口接道:“是什麽?”

麥爾斯抿嘴笑笑,答道:“哥哥說美國的軍隊是神聖的,他讓人變得堅毅和堅決,就好像我們每次去教堂祈禱時,信仰使我們心存希望。”說完,他觀察著司徒聘婷的神情,似乎想要得到她的回應,但司徒聘婷並未立刻回應。

他訕訕地笑了,繼續說道:“哥哥又回了軍營,參加了西部的幽靈舞鎮壓2,當他再次回到家鄉時,我已經是個18歲的大人了,我對他的軍營生活無比向往,希望他能多給我講講,可他卻不願多提起這些…”—-解釋2

“那…我可以理解為,你參軍是不是有受到你哥哥的影響呢?”司徒聘婷問道。

麥爾斯沒有猶豫,點頭答應了。

“那你為什麽來了中國?”司徒聘婷又繼續問道。

“我在1898年如願入了美國軍隊,服務於哥倫布所屬的陸戰隊軍營,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我的預期那樣進行著,可軍營的生活遠比我想象地殘酷,在我服役的第二年時,被告知將前往遠東地區執行一係列作戰任務。抱歉過多的細節我不方便透露,但這大概也能概括我來中國的理由了。”麥爾斯朝司徒聘婷抱歉地解釋道。

“我能夠理解。”司徒聘婷似乎也不打算刨根問底地去提問,畢竟他是軍人,擁有合理的回避權利。於是又問道:“那能講講你在中國的生活嗎?”

“我去過北京,那裏是一個布滿圍牆的城市,那些圍牆比我們的圍牆更高更堅實,聽說城裏住著你們國家的王?”麥爾斯答得有些偏離主題,反而讓司徒聘婷錯愕不已。

“抱歉,我也沒有去過北京。”不得已,她隻得作答。

“那你想去看看嗎?”

司徒聘婷未作猶豫答道:“想…而且很想…!”

“那為什麽不去看看?”麥爾斯似乎更關心這樣的問題,彷佛他們的身份對掉了。

司徒聘婷突然意識到,這個美國大兵如此地“奇怪”,於是她無奈地反問道:“約翰先生,這裏是中國,您來了多久了?了解這裏的女性地位嗎?了解她們的生活現狀嗎?”

釋然,麥爾斯不是一個隻長了身材的美國大兵,他有自己的認知和見解,在來到遠東這片陌生而遙遠的土地時,那些卑怯的人們像是貧瘠土地上肆意生長的雜草,那麽地可有可無,毫無價值地被拋棄在荒野裏,他們是那麽地瘦弱和無力,彷佛一陣微風便能吹折他們的腰身。

有一次,他無意見到牆子河的一戶中國家庭裏,有一位“裹布”不前的女性,身材瘦小卻穿著一身寬大的衣袍,幾乎遮住了全身,但是那雙還沒有自己腳掌一半大小的雙足還是被他看見,是那麽地觸目驚心,他不解了好久才知道答案。

當司徒聘婷問出那麽多問題時,他果然是懂的。

“那你呢?惠,你為什麽跟她們如此地不一樣?”他好奇地問出了自己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好奇地問題。

司徒聘婷開始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覺得呢?”

麥爾斯老實地回答:“我不知道。”

“我出生在你的國家,在我會開口說話時,我的父親帶著我回到了家鄉,可那裏早已經成為了殖民國家的’戰利品’,原本父親回到家鄉就是希望我能夠不忘根,可那樣的一片家不像家的土地裏,父親失望不已,於是又把我送到了出生的地方…!”講到此處,司徒聘婷有些哽咽,似乎不願再多提,聲音也在此戛然而止。

“惠,你是一個讓人佩服的女性。”麥爾斯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