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69.仆人阿山

光緒年間的某一年,天津郊外。

阿山是瑪麗蓮女士的隨身仆人,有多少年了?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隻記得有一年的冬天,自己還是個小小的孩子,跟著母親去天津城找一個親戚投靠,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白河裏的水都被凍住了,他和母親沿著河岸一直走到了城外。

母親不記得那個親戚是在天津城裏的何處了,隻得照著記憶裏的那點印象挨家挨戶去問,很多時候都無門,那些人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他和母親罵出了好遠。

街道上鋪起了很厚的雪,母親把家裏所有厚實的衣裳都穿在他的身上,可臉上仍舊被凍得通紅,更不用提母親那具瑟瑟發抖地身子了。

記憶裏,母親是個特別賢惠的女人,起早貪黑的操持著家境,不富足卻也足夠過活,遠遠犯不著去投奔那從來沒有見過麵的親戚,可事情就是在這樣安於現狀的時候發生了。

那一年的夏天白河的水位暴漲,父親在外出打漁時不小心被卷進了茫茫地河流裏,屍體幾天後是在下遊的村子邊被人發現的,已經發脹的認不清麵目,隻能通過身上的衣物辨別。

母親在得知消息後,幾乎哭暈在地。

可看著身邊的兩個孩子還如此幼小,母親又強撐著站起來,抱著兩個孩子安慰道:“不要怕,還有娘在,有娘吃的一口就有你們的。”可說來容易,失去了父親的支撐,家裏開始慢慢變得揭不開鍋,母親不得不去天津城裏給人洗衣裳賺些碎錢。

阿山還有一個妹妹,父親去世時,她隻有四、五歲的樣子,由於長期地營養不良,妹妹瘦小的厲害,全身上去幾乎隻有一層可憐的皮包裹著,母親顯得也很無奈,整日躲在家裏哭。

那時,阿山已經有些記憶了,可仍舊記不得妹妹是怎麽離開他們的。

母親抱著他低聲抽泣著,斷斷續續地告訴他:“阿山,娘救不了你的父親,更救不了你的妹妹,隻希望還能救你。”就是在那樣一個寒冷的早上,母親帶著他去了天津城。

兩人四處碰壁,連前些日子雇傭她洗衣裳的人也在看到自己時,無情地拒絕了母親的請求,兩母子在寒風四起的天津城裏,幾乎快被凍死在一團雜草堆裏。

母親緊緊地抱著他,低聲地安慰:“阿山,不可以睡。”可阿山卻困得要命,沒有人會在意一對母子躺在雜草堆裏是否已經死去。

阿山沒有作答,因為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但他卻能聽見母親的安慰,一記記地敲打著自己,原本緊閉的雙眼又張開來,那麽地虛弱。

阿山握住母親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輕扯著,那也許是他對母親的回應。

北方的雪總是來得如此無情,根本不懂憐憫。阿山躺在母親的懷裏,卻彷佛看見了父親和妹妹帶著笑站在自己麵前,父親伸出了雙手,像是在迎接他,他也跟著笑了笑。

一片冰天雪地裏,阿山躺在那裏,母親的聲響早已不見蹤影,可身體卻暖洋洋的不想動彈。

他感覺自己做了很長很長的夢,父親牽著他的手說:“阿山,跟著父親走吧!我們去一個沒有饑餓的地方,母親和妹妹也在那裏…!”

阿山很懵懂,抬頭見父親溫和的笑意,點頭答應了。

他問父親:“我們要去哪裏?”

父親笑笑回答他:“我們去一個沒有貧窮的地方,那裏有好多好多吃的,我也不用每天出去打漁。”可阿山不知道那裏是哪裏?隻得繼續好奇道:“可我們的糧食已經沒有了。”

“傻孩子,我們已經不需要糧食了。”父親摸摸他的腦袋,安慰道。

他感覺這是自出生以來,最開心的時候。那些冰天雪地也沁濕不了他的衣裳,躺在上麵像棉被一樣柔軟,還有暖洋洋的太陽照在身上。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觸碰那些軟綿,可卻被冰冷地溫度嚇得縮手。

長長的夢結束時,他也終於回到現實裏來,那團冰冷的軟綿不就是身邊的稻草,自己仍然依偎在母親的懷裏,他費勁地搖了搖母親的手掌,可卻沒有得到回應。

他大聲喊著:“娘...娘…你醒醒…!”可母親的身體已經發涼,僵硬地直往後倒,他不甘心,匍匐到母親身上繼續捶打著她的身體:“娘...娘…你醒醒…我是阿山,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小小的身子顫抖著,悲戚聲幾乎啞了嗓子,可仍舊倔強地不願放棄。

發生在牆角的一幕也許永遠也不會被人察覺,當人們第二日白夜路過此地時,不過是又一處悲情的結局而已,甚至都沒人願意給這對孤苦的母子殮屍。

雪越來越大,街道也越來越深。

阿山早已經哭啞了聲音,無力地匍匐在母親的身上,他猜想著也許再也見不到明日的光明了吧?

……….

“女士,這裏有兩個人,好像被凍僵了…!”有人從他們身邊停了下來,手指試探著鼻腔,然後他驚訝道:“還有一絲氣,快拿兩件厚衣服來,快…!”這聲快喊得很焦急,彷佛離死亡隻差一步了。

又有人在他們麵前蹲下了,阿山的潛意識裏覺得暖和了不少,卻無法開口言語,他想使勁地掙紮,可嘴唇動也未動。

在失去意識地那一刻,他緊緊地抓住了母親的衣角,耳邊唯一聽到的是:“快...快送他們到醫院,也許還來得及…”

終於在一陣手忙腳亂裏,整個街道又恢複了原本的平靜。

厚重的雪花遮住了雜亂的腳步,也遮住了醜陋與不堪。

這一年的冬天,阿山和母親都沒有死去,而是躺在了潔白的**渡過的。

是瑪麗蓮女士救了他們,這是在很久以後,自己才知曉的。

那一夜,也許是阿山的幸運日,正巧被瑪麗蓮組織的教會活動救了過來,從那以後,阿山經過洗禮,成為了一名虔誠的教徒,一直跟隨著瑪麗蓮女士。

母親卻舍不得離開自己的老屋,回了家。

這一轉眼,便到了自己的成年,瑪麗蓮女士問他:“對於未來有什麽計劃?”他回答不上來,卻知道自己願意繼續跟著教會,其實是想繼續跟著瑪麗蓮。

對於那些過往,阿山是充滿了對瑪麗蓮女士的感激的,他不會講好話,卻始終堅信因果關係,如果沒有瑪麗蓮女士的偶然相救,自己和母親早已見到了父親。

他還記得那一夜,自己夢見父親的樣子,父親要帶他去的地方,也許那裏就是天堂吧?

………

阿山的母親已經不太能記事了,她看到站在門外的瑪麗蓮女士有些茫然。

阿山轉身讓瑪麗蓮進了門,向母親說道:“娘,這是瑪麗蓮女士,您還記得她嗎?是她救了我們。”他扶住母親的手臂,輕輕的拉扯著。

阿山的母親茫然地望著瑪麗蓮發愣,也許是腦子裏的靈光一閃,她突然高興地拉住瑪麗蓮的手臂說道:“我記得您,是您救了我們,就在天津城裏。”

阿山自跟著瑪麗蓮女士以後,就很少回到這片自己出生的村子了,即便它離天津城不到十英裏,雖是如此,可他總會請求同村的人給母親送東西,一會兒是一些錢,一會兒是一些新鮮的吃食,從來都沒有間斷過。

“老年人,謝謝你還記得我,最近身體還好嗎?”瑪麗蓮會一口天津方言,熟絡地問候阿山的母親,他的母親在那年落下些病根,一直也沒辦法根治,可這個豁達的中國主婦卻不以為意地說:“能撿回這條命已經要感謝上天了。”

“謝謝您,沒有什麽大礙。”阿山母親回答道。

此時已近午時,老母親拉著阿山到一旁,讓他去殺一隻雞給瑪麗蓮,卻被瑪麗蓮發現並製止了,鄉下人的收入來源本來就不多,興許這些雞子就是她唯一的收入,雖說阿山這些年有了自己給的一些收入,可她還是覺得不應該拿這對母子的一絲好處。

“不用了,留著給你母親補補身體吧。這裏離天津已經不遠了,我們可以到了天津再吃東西。”

阿山很不解:“母親說家裏今年養了不少雞。”意思似乎很明確,殺一隻也不會影響什麽。可瑪麗蓮仍舊堅持,阿山也就不再勉強了。

在匆匆地告別了母親後,兩人又啟程了。

對於這一帶的路況,阿山是很清楚的,往年跟著母親來回地在河岸邊走,閉著眼睛也能找到路,他帶著瑪麗蓮女士,終於在天黑之前趕到了天津城。

而那列停滯的火車,仍舊矗立在荒野裏,關於那場驚慌失措又與他們有何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