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唯坐起身,抬手按著肩膀,身子後仰,活動了下睡的有些發酸的脖子,問她:“完了?”

夏荷愣了一會,反應過來他話裏的意思後,搖了搖頭:“沒呢,還剩半個小時。”

他腳踩著地麵,椅子往後拖動,下麵鋪著一層地毯,聲響沉悶。

“我是說,”剛睡醒的原因,說話聲音有點沙啞,此時揚眉看著她,“偷看我,看完了?”

“......”

夏荷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沒那麽怪異,這種時候越表現出在意就越尷尬。

她慢條斯理地把外套穿好:“你可能誤會什麽了。”

他點點頭,挺善解人意:“嗯,就當我誤會了吧。”

夏荷:“......”

熊漪在外麵見夏荷進去都這麽久了還沒出來,以為出了什麽事,急忙進來。

見他們一個坐一個站,麵對麵的。

像是在舉行某種儀式,但好在兩人還是保持著友好的安全距離。

熊漪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們在裏麵幹起來了呢。”

......

還沒從上一個尷尬中徹底走出來的夏荷又迅速進入到另一個全新的尷尬裏。

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好像有歧義,熊漪立馬解釋道:“我是說,我以為你們在裏麵打起來了。”

他指了指窩在轉椅裏打哈欠的周夫唯:“你是不知道,這位爺起床氣大到離譜。以前我們班有個人在他旁邊大喊大叫,把他給吵醒了。結果這人直接提著別人的衣領子,窗戶一拉,給人扔外麵去了。”

被指著的當事人似乎並沒有打算要為自己辯解些什麽,裝模作樣的翻了翻麵前嶄新的課本。

大概五秒鍾。

他把書合上:“吸收的知識夠了。”

然後站起身,撿起放在沙發上的外套,搭在肩上,“下課吧。”

......一目十行都不夠你看的,

夏荷拉住他:“還有半個小時。”

周夫唯停下,垂眸看了眼被她攥著的衣擺,又看了看她。

似笑非笑地拖著音:“別內卷啊,小夏老師。”

她說:“正經上課都沒超過十分鍾。”

“不好嗎,上十分鍾課,拿兩個小時的工資。”他沒多少耐心了,衣服從她手裏抽了出來。頭也沒回的走了。

倒是熊漪,還非常有禮貌的和她打了聲招呼:“小夏老師,那我們先走了哈。”

熊漪一邊走,一邊和周夫唯說著什麽。

聲音漸行漸遠。

夏荷歎了口氣,為自己接下來的艱難生活感到痛苦。

她安慰自己:算了,錢難賺,屎難吃。

一方麵又想起熊漪剛才的話。

周夫唯真把人從教室窗戶扔出去了?

-

熊漪覺得周夫唯現在就是自己潛在的頭號情敵,他反複和周夫唯確認:“你當真對我的小夏老師沒興趣?”

小區外麵有家羅森,周夫唯走進去,要了包煙和打火機。

收銀員是個小姐姐,這店是她家開的。平時放假了就會過來這邊幫忙,見過周夫唯幾次。

他每回過來不是買水就是買煙。

不過來的時間並不規律。

有時候幾天來一次,有時候半個月也見不著他的人。

上次見他,好像是兩周前。

這兩周裏,她每天都會來便利店幫忙,就是想著能夠見到他。哪怕連和他搭話的機會也沒有,隻要能見一麵,她也滿足了。

願望成真,她有點緊張,努力按捺住呼吸,掃碼的時候又忍不住看他幾眼。

便利店的燈光普遍都很亮,白晃晃的。

他低頭看著手機,睫毛很長,在眼底綿綿鋪開一層陰影。眉頭微皺,神情幾分不耐。

簡短的打字聲響起後,他抬起頭。

對視的那一瞬間,呼吸仿佛都停止了。收銀員小姐姐急忙挪開視線,匆匆報出一個金額。

周夫唯沒說話,掃碼付款,拿著東西離開。

跟在身後的熊漪正好看到收銀員小姐姐那依依不舍目送他遠去的眼神。

雖然早就習慣了這種但凡周夫唯所到之處,焦點必定全部在他身上,自己則存在感為零的生活。

但熊漪還是挺不爽的。

論長相,他也不差吧?

“你說你這個爛到家的性格,如果沒有這張臉,你還能有這麽多追求者嗎?”

周夫唯拆開包裝盒,敲出一根煙來,叼在嘴裏,也沒立刻點燃。

“沒辦法。”他拖長了語調,牙齒磨了下煙蒂,“誰讓我有。”

“......”熊漪:“喜歡你的都他媽受虐狂。”

周夫唯沒說話,低著頭去點煙。外麵有點風,他用手擋著,橘色的火光晃了晃,觸上煙尾的那一瞬間,空氣中混著一股煙草燃燒的氣味。

很淡,風一吹好像就沒了。

他抬起頭。

最近這幾天天氣都不錯,雖然氣溫降了好幾個度。

天空是湛藍的,空落落,一片雲也沒有。

熊漪湊過去,借他的火也點了根煙,然後隨便找個地方坐下。

他沒周夫唯那麽點講究,嫌這髒嫌那髒的,寧願站著受累也不肯坐。

一中是市重點,升學率最高的。

他們能進那所學校純粹就是運氣,占了點本地人的優勢。

高一軍訓,所有新生都得住校,宿舍也是按照班級分配好的。

八人寢,四張床,上下鋪。

這位爺睡不慣集體宿舍,第一天屈尊降貴去宿舍走了個過場,中規中矩的給出兩個字點評:“挺臭。”

然後就再也沒有踏足過那個地方,甚至連宿舍樓都沒再靠近過。

也是那次,班裏挺多男生都看他不爽。

覺得他裝逼。

但熊漪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深知他的為人。

他不裝,一點也不裝。

他是真牛逼,渾然天成、由內而外的牛逼。

他家那個背景,隨便單拎出來都是嚇死人的牛逼。

食堂旁邊那棟修了一半的教學樓就是兩個月前他爸剛捐的。

人比人,氣死人。

熊漪抖了抖煙灰,又開始關心起周夫唯那些爛桃花的事情。

“那個趙維你真沒印象了?就頭發五顏六色的那個,後麵職校那個,搞汽修那個。”

知道周夫唯肯定忘得一幹二淨了,所以他連續給出了多個關鍵詞。

周夫唯指間夾著煙,低頭看了眼腕表時間,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沉默幾秒後,他才緩慢地抬起頭:“汽修?我那台杜卡迪的刹車螺絲好像有點鬆。”

“你他媽想什麽呢,人家都要動手揍你了,你還想著照顧他的生意?”

周夫唯夾著煙的那隻手抬起來,拇指蹭了蹭額頭。

好像有點印象了。

應該是那天來學校後門那裏堵他的那幾個。

熊漪看他這個神色,問:“已經找過你了?”

他點點頭。

熊漪瞬間坐直了身子:“你怎麽沒叫我呢。”說完就要檢查他身上有沒有哪兒受傷了。

周夫唯把他推開,後背剛想靠牆,扭頭看了眼,又立馬嫌棄地站直了。

“我還以為他們是附近三小的。”

他抽了一口煙,仰頭吐出兩個煙圈,然後看著那兩個隨著氣流逐漸往上飄的煙圈不斷變大,變大,最後如同一個漲破的氣球,破碎開來。

熊漪愣了愣,然後才反應過來。

三小全稱臨市第三人民小學,就在他們學校後麵。

熊漪樂了,這嘲諷人的本領倒是見漲。

“行了。”周夫唯把還剩一點屁股的煙蒂給碾滅,隨手扔進垃圾桶的滅煙盒了,路過熊漪身旁時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熊漪問他:“不打球了?”

他頭也沒回,搖了搖頭:“困。”

-

這個點不算特別晚,最起碼天還是亮的。

孫淙麗因為工作的原因,連續幾天不在家那都是常有的事。

隻不過因為夏荷剛搬過來,再加上這幾天做飯阿姨有事請假,擔心他們在家沒飯吃,所以她硬擠出了一點時間。

但是今天的時間估計實在擠不出來,所以她給夏荷打了通電話,說她已經在酒樓訂好了外賣,到時候會有人送去。

外賣到的很快,半個小時。

夏荷上了二樓,站在周夫唯緊閉的房門前,抬起手,想敲門。

突然想起熊漪的話。

隻是因為別人把他吵醒就扔到窗外......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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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荷飯量不算特別大,小的時候在家裏做農活也吃不了多少,現在吃的就更少了。

她把飯菜單獨分了一小半出來,把剩下的那些封存好放進冰箱。

想著等周夫唯到時候醒了,她再去幫他熱一下。

她還特地在桌子上留了紙條,讓他醒了就來找她。

回到房間學習了一會,暮色浮現,有點累。她放下筆,開始看著窗外景色發呆。

以前總覺得城裏哪兒都好,唯獨沒有鄉下景色好看。

可是現在她又覺得,有錢人住的地方,比鄉下的景色要好看太多太多了。

如果有一天能帶奶奶看看山村之外的風景,那該多好。

奶奶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她剛下樓。

雖然來臨市還沒多久,但夏荷每天都會給奶奶通電話。

她老人家年紀大了,爸爸又整天不在家,夏荷擔心她一個人會胡思亂想,所以就每天空出點時間來陪她說說話。

夏荷一隻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去拿架子上的水杯。

“吃過了,剛剛在學習。”

話音剛落,她察覺出來奶奶說話的聲音不太對勁,很憔悴。

心一緊,一種不好的預感浮上來:“爸又去賭了?”

奶奶沉默了很久,才重歎一口氣:“昨天晚上討債的都來家裏了,鬧了一晚上。”

意料之中,但夏荷還是覺得有什麽東西壓在了她身上,她動不了,也喘不過氣。

從小就這樣,那會家裏經常來很多陌生的叔叔,奶奶每次都會把她藏進屋裏。

夏荷透過木門縫隙去看外麵。

看到她爸爸跪在地上磕頭,求那些人通融通融。

小學作文最愛用的題目就是《我的父親》

夏荷每次都看著那兩頁作文紙發呆。

應該怎麽寫呢。

我的父親是一個嗜賭如命的賭徒,把家賭散了,老婆也賭跑了?

安撫好奶奶的情緒,她說:“我最近在做兼職,錢的事情您不用操心,您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知道嗎,醫生都說了,讓您不要熬夜。”

奶奶一直在哭,說她造孽生了個這樣的兒子。

夏荷沒說話,看了眼窗外。

今天一點雲都沒有,天空幹淨的隻剩下那輪圓月。

電話掛斷了,安靜持續了很長時間,夏荷終於忍不住,所有情緒好像都被那根弦繃著。

此時弦斷,她也徹底崩潰,蹲在地上,雙手抱膝,頭埋在上麵,哭了很長時間。

她不知道她媽長什麽樣子,聽說在她剛出生沒幾天的時候她就走了。

村裏人都說,她是跟外麵的人跑的。

但是夏荷知道,她隻是忍受不了自己老公是個這樣的人。

她是被逼走的。

夏荷不怪她。

她哭著哭著,覺得哪兒不對勁,抬頭往旁邊看。

客廳沒開燈,僅有的微弱光亮全部來自於窗外那兩排路燈。

可見度不算高,隻能看見一個大致輪廓來。

夜晚溫度低,周夫唯應該剛睡醒,身上隨便套了件灰色衛衣,頭發有點亂,額前幾縷垂下來。

指間夾著煙,橘色的火光如同黑夜中一點星子。

兩個人就這麽在安靜的空間裏,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太暗了,夏荷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但看他手裏那根燒了快一半的煙,估計下樓挺久了。

甚至可能在她下樓之前就已經在這兒了,不過當時沒開燈,所以她也沒看到。

估計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會撞見這一幕。

夏荷也忘了哭,眼淚凝固在臉上。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還是應該什麽也不說。

她覺得,自己的狼狽好像在此刻全部攤開,被人看見。

安靜持續了很久,周夫唯不動聲色移開視線,叼著煙,手機放在耳邊,好像壓根就沒有撞見誰在半夜失聲痛哭。

一邊上樓一邊低聲去應:“嗯,知道了。”

語氣挺淡的。

夏荷看著他上樓的背影,隨意抹了把眼淚。

成績不行,演技也差到離譜,手機都拿反了。

所以,她抿了抿唇。

是怕她覺得難堪,所以才這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