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白爺

且說春秋戰國時鑄劍的劍爐,實際上應稱劍室,殿內分做天地人三間,並有內外兩層,外邊圍著耐火的窯磚,裏麵就如民宅一般,同樣有銅梁石柱,內設取火煆造的內爐。那天爐出火,地爐聚精,人爐中必須有活人以命殉劍。在這座爐中,便有個劍師吊頸而亡,一縷英魂歸入了劍氣之中,空剩個軀殼懸了千年。

張小辮哪知這些緣故,撞著劍爐中有個打秋千的吊死鬼,著實受了老大驚嚇,當即就想縮身逃開,但手捧火筒子的亮光一晃,瞥見那吊死鬼身下,還倒著一個全身是血的人。張小辮眼尖,一看卻是個臉熟的,非是旁人,正是鬆鶴堂鐵掌櫃家的老仆——老軍鐵忠。

張小辮眼珠子轉了兩轉,心想:“自打那天夜晚借宿槐園,鐵掌櫃和鐵忠便下落不明,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想不到鐵忠老漢竟在此處。這事情蹊蹺了,此人又是樸實良善之輩,三爺我怎可袖手旁觀?”他稍一猶豫,就再次矮身鑽過爐口,進到爐堂內對那吊死鬼抱拳道:“陰陽相隔,互不侵擾,咱們是井水不犯河水。”

隨後張小辮湊到鐵忠老漢身邊,伸手一探心窩,發覺還是熱的,但全身血肉模糊,傷得極重,還發著高燒,嘴唇幹裂,真是“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燈盡”,眼見是活不久了。

張小辮掰開鐵忠老漢的牙關,把隨身帶的一葫蘆清水給他灌了幾口。那鐵忠老漢飲得涼水,哎呀一聲緩過氣來,神誌也漸漸清醒了些,恰似“寒穀遇得乍暖之春,死灰又有複燃之色”,但蒙矓中剛一睜眼,看見張小辮頭上戴的貓臉麵具,還以為山裏的狸貓成了精,險些給當場嚇死。

張小辮趕緊把麵罩推到頭頂,問他何以落到如此地步。鐵忠老漢見是張小辮,雖覺萬分詫異,卻沒了驚駭畏懼之意,趁著回光返照心中明白,就強打精神,對他說起了來荒葬嶺運屍的經過。

原來那天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剛進靈州,把從甕塚山裏運來女屍帶到鬆鶴堂藥鋪,換取了鐵掌櫃養在自家後院的黑貓。那鐵掌櫃是個識貨的,從不做虧本的生意,他認得這僵屍是前朝的美人盂,由於生前死得冤屈,故而形骸不化,是黑市上難求的珍異之物。

在最近幾年,江南出現了許多修煉造畜邪術的妖人,趁著天災人禍,做了許多天理難容的勾當。這夥人到處割取死人器官,把男陽、**湊成一副,即可配成藥餌。隨著邪術越練越深,到後來就需要僵屍和活胎童子,凡是含冤不朽的死屍,以及偷搶拐帶來的小孩,還有產婦腹中的胎兒,乃至生產後的胎盤,都是此輩急求之物。

自古戰、荒相連,一打完仗便是赤地千裏,糧食顆粒無收,死於戰亂和饑荒的人不計其數,新死的人到處都是。但幾百年前的古屍和童子胎男,可就十分難得了,於是就有人暗中偷挖盜拐來了,再轉手販賣給造畜之徒,從中牟取暴利。笑貧不笑娼的年月,賺這些喪良心的錢又算得了什麽。

鐵公雞雖然家大業大,但生性吝嗇刻薄,對錢財求之無厭。他做的又是藥材生意,對各路各碼頭的門道都熟,識得些穴陵挖墳的賊人,所以私下裏做起了收購僵屍肉的生意,每當行貨到手之後,就由他親自帶出城去賣掉。

這些勾當都是暗中做的,連鐵公雞家中至親至信的人都不得而知,隻不過他身單力薄,獨自一個人做不來,便每次都要帶著自家的老奴鐵忠。

鐵忠老漢初時並不知道究竟,一來二去時間長了,不免看出些端倪。他為人樸實忠厚,這遭雷劈的勾當如何敢做,連勸主家罷手,免得惹禍上身,咱們藥鋪有那麽大的買賣,何苦擔驚受怕做這等黑了心肝的生意。

但那鐵公雞眼孔最小,隻認得一個“利”字,雖然賺下了偌大家產,卻把一文銅錢看得勝過身家性命,除了賺起錢來不擇手段,對自家人也刻薄吝嗇至極。每天早晨在**一睜眼,他便先自恨恨流淚不已,感到胸中惡氣難平,恨什麽呢?隻恨這天上日月星辰來回轉,昨天吃過了飯,今天醒來卻又要吃飯,什麽錢都能省,唯獨一日兩餐不得不吃。

那時候土財主和吝嗇的生意人省起錢來,是各有各的招。別的咱就不提了,單說鐵公雞家金山銀山,但一天早晚兩頓飯,鹹菜也舍不得吃,每年隻買一條魚,先拿大鹽把魚醃半個來月,直醃到能齁死活人,連饞嘴老貓都不敢偷吃的時候,才把鹹魚吊掛在飯桌上頭。

到了吃飯的時候,全家人每吃一口糙米飯,便抬頭看一眼鹹魚,隻看這一眼就能立刻鹹到心窩子裏去,然後趕緊往嘴裏扒兩口飯,這一年到頭的菜錢算是省下了。直至大年三十的晚上,才把這掛了整整一年的鹹魚摘下來,拿水拔去鹽分,由全家老少分而食之,年初一早上人人咳得都像是要變“鹽巴虎”①。

此事在舊社會並非罕見,隻因這些守財奴們,深知錢財來得實在太不容易,每一個大子兒都是處心積慮千方百計摳出來的,所以除了暴發戶,大多數富戶都極其吝嗇,把錢財二字看得大過了天。他們多認為錢財最是具有靈性,唯有對其寶惜備至,錢財才會甘心跟著他走。倘若是拿錢不放在心上,這手接來那手去,必然要觸怒了財神老爺,豈肯再把錢送到他這裏來?故此不吝不富,隻要是吝嗇的人家,一定都是富戶。

像鐵公雞這等人,就是個一毛不拔的吝嗇人家,整日裏算計著怎樣有進無出,卻應了“有命賺錢沒福消受”那句老話了,隻要是有利可圖,把自家老父切開來賣也心甘情願,怎會把家仆鐵忠的話放在心上。

鐵忠祖上世代為仆,以往對主家吩咐下來的事情,絕不敢說半個不字。他勸了鐵公雞兩回無果,愁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正不知所措之際,掌櫃的又招呼他晚上幹活,隻好硬著頭皮前去。二人在密室裏把美人盂剔剝了,碎骨拿到爐中燒化,隻把屍皮屍肉,還有那女屍腦殼裝到一個皮口袋裏,趁著無人知覺,翻牆離開藥鋪。鐵公雞先前拿幾副假藥買通了一夥巡城的團勇,打開了靈州城的水門溜出來,在月黑風高中一路趕奔荒葬嶺。

鐵公雞對此地道路不熟,但他也知道山穀裏全是野狗,不敢貿然進去,取了個白燈籠打在手中,站在山前等了良久,就見山穀裏出來一隻禿尾老狗。這狗似乎是個領路的“線夥子”,望了望山前的兩個人,便轉過身搖頭擺尾地往裏去了。

鐵公雞趕緊讓鐵忠背起裝滿屍塊的皮囊,跟著禿尾狗進了山穀,越行越深,最後到了一個洞窟跟前,隻見有條全身白毛的哈巴狗,趴在地上守著一口錢箱,裏麵全是金條銀錠,不僅有咱們國朝的紋銀,更有許多海外才有的“金洋錢”。

鐵掌櫃還是初次到這荒葬嶺來交易,隻聽牽線的說“白爺”要看貨,他還道和以前一樣是與某人做生意,誰知山穀中不見半個人影,莫非此狗便是白爺?鐵公雞心想我管你是人是狗,有錢即是爺了,於是當著白毛哈巴狗的麵把皮囊打開,取出美人盂的頭顱擺在地上。

那白毛哈巴狗到近前來嗅了幾嗅,便用狗爪子從箱中撥了兩根金條出來。鐵公雞連連作揖:“謝白爺打賞。”然後走上兩步把金條撿起來揣在懷中。

鐵忠老漢平生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情形,真是可煞①作怪了,世間哪會有這等事!不禁擔心是遇著山裏的妖物了,忙扯著鐵掌櫃的衣袖,勸他拿了錢就趕緊回去。誰知鐵公雞見了錢就動火,況且看這山中無人,隻有條白毛哈巴狗看著一大箱金銀,尤其是那些金洋錢,金燦燦的好不晃人眼目,一股貪念在肚腸裏輾轉了幾番,就湧上來再也按捺不住,有心把錢箱子據為己有。

鐵公雞剛撿了一石頭在手,想要繞到背後砸死那白狗,卻突然間從山上躍下一頭巨犬,竟有驢子般大,背上生滿了血斑,裹著一陣陰風撲將下來。它將鐵公雞放翻在地,就如同是“出林惡虎啖羔羊,半空皂雕追紫燕”一般,哪容鐵公雞有半分掙紮,眨眼間便已從胸膛裏掏出血淋淋一顆人心。

可憐鐵公**前算後,一輩子省吃儉用,憂煩操勞,使盡了心機,最後卻落得個如此下場,真不知他“到頭把命喪,辛苦為誰甜”?鐵忠老漢在旁看得呆了,他曾多次在城裏處決死囚的法場上,親眼見過這頭巨犬,被民間百姓呼為神獒的便是,心裏著了慌,直顧著逃命,不料一腳踩空,翻著跟頭落進劍爐石屋。

鐵忠滾落進來就把腿摔斷了,身上被石頭劃得鮮血直流,僥幸鑽進劍爐,擋住了狹窄的爐膛口,才得以留下性命。他打更尋夜的時候,身上會帶些幹糧和水,便借此維持,勉強活到現在,已是寸步難行,堪堪廢命。他自己心裏也清楚,肯定是活不了多久了,臨蹬腿閉眼之前沒別的掛念,隻懇求張小辮行個方便,務必給鐵掌櫃家裏人帶個訊回去,好讓他們知道掌櫃的沒了,連屍首也被狗子們啃淨了,趕緊請和尚法師給做回水陸道場超度亡魂,再置辦個衣冠塚,免得讓主家做了孤魂野鬼。

鐵忠老漢雙眼目光漸漸渙散,等他斷斷續續地交代完了,已然是氣若遊絲,終於一口氣轉不過來,當著張小辮的麵嗚呼哀哉了。

張小辮暗自心驚,沒想到鬆鶴堂藥鋪的鐵掌櫃,竟和造畜的妖邪之輩有勾結,另外林中老鬼可沒交代荒葬嶺中有個什麽看守錢箱的白毛哈巴狗,那擒殺神獒的勾當到底行得行不得?腦中胡思亂想了一陣,便對著鐵忠的屍體拜了兩拜:“鐵老軍你如在天有靈,可得保佑張三爺平安回去,否則你和鐵掌櫃可就含恨沉冤,死得不明不白了。”

就在這時,忽聽山穀中大群野狗一陣狂吠,聲音由遠而近,來得好快。張小辮心知有異,急忙吹滅了火筒子,順著劍爐爐壁爬到石屋高處,借著月色偷眼觀看山中動靜。隻見那群荒葬嶺中的野狗們,不知是從哪片墳塋堆裏攆出一窩狐狸,共是三大一小,其中一條老狐狸,把個小狐狸叼在嘴裏,正自沒命介地狂奔逃命。據說世間萬物,除人之外,唯有狐狸最靈,故有狐魅之稱,縱然是機警迅捷的獵犬,也難以輕易捕捉到它們,誰知竟會被野狗們追得走投無路,直投荒葬嶺山穀中的絕路逃來。

正是:“說出事跡驚天地,道破行蹤震古今。”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