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外,湖水旁,青草畔。

一涼亭獨立於郊野,一老叟獨坐在亭間。

這老人身形瘦削,須發皆白,衣袍寬大。眉眼輕眯著,似是慈眉善目,又似暗藏著一分其他意味。手掌裏捧著一隻錦盒,相較於他尋常普通的衣裳,這盒子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也不知裏麵裝著什麽,老人一直將它拿在手中把玩著,頗有些片刻也不想離手的意思。

此外老人似乎是還在等著什麽,偶爾會用那若有若無的眼神向著亭外看上了一眼。

終於,當他第三次看向亭外的時候,一個打扮普通的人影出現在了他的身前,俯身半跪在了地上說道。

“堂主,門主的下落,已經有些眉目了。”

“是嗎?”老人的臉上像是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和顏悅色地揮了揮手說道。

“說來我聽。”

“是。”半跪在他身前的人低頭繼續說著。

“據消息稱,她先前去了一趟百花穀,但是沒有停留太久就離開了。現在正在前往北邊的路上,最近一次,有個探子說在清河縣見到了她。”

“好。”老人拿著錦盒,笑著點了點頭。

“那我們就先去清河縣走上一遭。”

說罷,他便站起了身,走出了亭外。

跪在地上的人也連忙起身跟了上去。

這老人是誰?

如果糊塗道人此時在這裏的話,恐怕就能夠認出這他的身份。

他就是當年八苦門中,唯一一個逃過了朝廷追捕的堂主,薑生明。

這些年來,他一直帶領著八苦門的殘部潛藏在江湖的暗處,一邊緩慢擴張著勢力,一邊等待著再一次起事的機會。

同時,他也一直在尋找著一些東西,一些能夠讓他真正的成為八苦門門主的東西,那便是賀琅的武功。

當年在八苦門的勢力盛極一時的時候,賀琅就曾經說過,為了以防萬一,他將自己的武功記錄成了典籍,藏在了東郡的一處山林之中。日後如果他不幸身故,誰學會了他的武功,誰就是下一任的八苦門門主。

薑生明一直以為,賀琅成事的關鍵就在於他的武功。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東郡附近尋找著,可他幾乎把東郡周邊的山林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賀琅留下的典籍。

就在他快要準備放棄的時候,一個人的出現又讓他看到了希望。

那是一個在江湖上還無有名聲的小姑娘,據探子的消息稱,偶然見到了她的一次出手,用的便是當年賀琅的劍法。在這一點上,但凡是門中弟子就絕對不會認錯。

之所以說她是個小姑娘,是因為她在運功時,行氣短促而有力。這一世的武人因為活得長久,所以判斷武人的年紀,不是靠看麵相的,而是靠觀氣。這個氣不是呼吸,而是一種內氣的呈現形式。

除了修煉過特殊功法的人之外,尋常武人在不同年紀表現出來的氣都是不一樣的。年紀輕的氣短而急,年近中年氣沉而厚,等上了年紀,氣就是深而綿。

得知了一個小姑娘繼承了賀琅的衣缽後,八苦門的上下都為之震動了許久。

有的人想的是,門主再臨,八苦門終於又有了光複之日。有的人則是擔憂,這麽一個小姑娘,到底能不能擔任門主一職。

而薑生明最開始當然是不甘心的,他怎麽可能將自己辛苦經營多年的勢力拱手相讓。

但隨後,他就又想到了自己或許可以通過這個小姑娘,找到賀琅當年留下的秘典,借此修成神功。

那時以他對八苦門內部的掌握,這個小姑娘是死是活,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

想到了此處,他當即以迎門主回宗理由尋找起了這姑娘的下落。

而如今,他感覺自己已經離得很近了。

要不了多久,他就能真正的坐上八苦門門主的位置,再謀天下。

可惜,薑生明終歸不是賀琅,他差了太多,無論是城府,還是智計,都遠遠不能與前者相比。所以他甚至沒有去留意,那姑娘現在的武功到底已經到何種境界。

對方的年紀,無疑讓他有了一種盲目的自信。而這種自信,顯然是要不得的。

······

連續趕了兩天的路,李駟一行人最終在一座小縣城的客棧裏落了腳。

夜裏的時候,李駟和糊塗道人一同坐在客棧的堂間喝著酒。他是個病號,理論上來說還是不沾酒水的好。不過少喝一些,暖暖身子,倒也沒有什麽問題。

將一粒花生米丟進了自己的嘴裏,李駟看著糊塗道人問道。

“說真的,這次你為什麽先想到了來找我?”

就像是花筠君說的那樣,在江湖裏,能夠幫這個幫的人還有很多,不一定非要來找他不可。

“您要我如實說?”糊塗道人抬著眉頭,看了一眼李駟問道。

“如實說吧,我還能生氣不成?”李駟笑著喝了一口酒說道,還少他活到現在,這個世上還沒有一個能讓他生氣的人。

“那我就如實說了。”糊塗道人點了點頭,搖晃著自己手裏的酒杯說道。

“貧道的年紀也不算小了,活了這麽久,自認為看許多事都是糊塗裏夾著清楚,清楚裏摻著糊塗。但是唯獨李居士您,讓我看得是十分的糊塗,沒有一分的清楚。要說為什麽,那就是李居士您不像是個人。”

“我不像是個人?”李駟咧著嘴巴笑了笑,隻覺得這道人說話著實有趣,就又問道。

“我哪不像人了?”

“您哪像人了?”糊塗道人苦笑著反問了一句。

“人都是有所求的,您呢,您求什麽。至少在貧道看來,您無欲無求,簡直比少林裏的那些和尚還要不爭不取,比我們道觀裏的道士還要清靜無為。從前您管的那些閑事,哪一個與您有關,但您卻都一一的管了,簡直就像是沒事給自己找事一樣。為什麽呢,怎麽想也沒有個緣由,貧道糊塗啊。還有您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無時無刻不像是俗事纏身,但又無時無刻不像是置身事外。您像是什麽都管,卻又對自己的事漠不關心,就算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您都不甚在意。這怎麽叫像是個人了,就算是像個什麽東西,那也隻是像是一隻······”

這時,糊塗道人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不再說了。

李駟低著眼睛喝著酒,淡笑著問道:“像是什麽?”

糊塗道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遲疑了一下,一口喝進了杯中的酒,開口說道。

“像是一隻孤魂野鬼,不知為何流離於世間,隻能戲弄人事的鬼怪。”

是,在糊塗道人看來,李駟就是在戲弄人世。他沒有歸處,所以才在這人間漫無目的的遊**,插手俗事,隻是因為他無事可做而已。

堂間靜默了下來,糊塗道人和李駟都不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糊塗道人拿起了酒壺,又給自己添了一杯酒說道。

“所以我想,如果來找您的話,您應該就會直接答應下來。”

而事實也如他所料,李駟確實答應得很痛快,甚至全然不在意自己正重病纏身。

李駟看著自己手裏的酒,半響,輕笑了一下說道。

“你說的沒錯,我確實就像是一隻孤魂野鬼,但我不是在戲弄人世。”

糊塗道人怔了一下,重新看向了李駟。

李駟也轉頭看向了他,帶著那一絲空無一物的笑意,開口說道。

“我隻是逃不掉而已。”

······

糊塗道人怔著,好久,搖了搖頭,強笑了一下說道。

“您說笑了,您是這世上跑得最快的人,怎麽會跑不掉呢?”

“你不懂。”李駟舉起了酒杯,看著糊塗道人眼睛,輕聲說道。

“逃得慢了,欠得多了,自然也就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