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母生產那天其實並不算順利, 她身子弱,又是大晚上送到醫院的,耗費了好幾個小時也沒順產, 最後還是打了麻醉劑剖腹產才成功將溫淑帶來這個世界。

溫父心疼妻子, 兩人再也沒有要過小孩,也正因為知道溫母身子不好生養的不容易,夫妻兩人對溫淑身體從小的鍛煉就沒落下。

霍昭報個跆拳道,他們也硬生生讓溫淑跟著練,又讓她學了舞蹈, 更不說休假有空的話隔三差五帶她出去自駕遊, 爬爬山遊遊泳什麽的。

因此溫淑從小基本沒得過什麽病,連感冒都很少有, 也正是這樣,後來溫淑出道不願意用父母的錢住在廉價的出租屋冬冷夏炎時也沒有將身體搞垮。

父母給了自己健康的身體, 可自己卻將父母氣出病來, 溫淑覺得,自己欠父母的真是下輩子都還不清了。

溫淑攏了下羽絨服上的容貌圈,將臉蛋聚攏在帽子裏, 透過的士車窗去看外麵的江市。

她其實已經很久沒回來了,江市變了許多, 似乎已經漸漸成為旅遊城市, 有時候她的朋友們去江市玩, 還會發發圖片來饞她。

可能是臨近年關, 不少外出的人已經趕著回家, 機場到市中心的這一段路, 川流不息, 堵了又堵, 車輛停停走走。

江川司機大都話多,搭載溫淑的這個是個看著有些上了年紀的大叔,他一停下來,就開始叨叨。

“女娃兒,內是過年回來了撒?”

“噢喲,蠻好子的呐。”

“我滴娃娃跟你差不多大咯,在Y市讀大學嘿嘿。”

我都工作了!

溫淑心想,笑了下,禮貌回了句:“那他回來過來了嗎?”

司機大叔見她搭話,還是熟悉的方言,一下就來勁了,又嘿嘿笑了聲。

溫淑從後視鏡那看過去,歲月在這位大叔臉上留下痕跡,但仍剝奪不走他一雙清亮的雙眸。

“回來啦,在家睡了兩天了都,上學辛苦啊,回家讓他好好睡睡。”司機大叔道。

溫淑輕輕“嗯”了聲,又問:“那您這會還不回家嗎,快過年了還出來跑出租。”

大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他那地中海的頭,道:“我是出來買年貨順便接的單咯,我就喜歡跟年輕人呆一塊,女娃娃你有對象了莫,我兒子跟你差不多大要了解下不啦......”

溫淑:“......”

果然人類的話題最後又會扯會繁衍嗎?

“謝謝叔叔,我有對象了。”溫淑趕緊打斷對方的話,“快綠燈了,叔叔我睡會,到了您喊我下好不?”

“好嘞。”大叔樂嗬嗬應了。

溫淑放下心來,閉了眼迷迷糊糊睡過去。

“呀,絨絨又摔倒了。”

“絨絨不怕痛噢!快站起來跑媽媽這裏來!”

“爸爸給絨絨彈首曲子好不好呀?”

“......”

不知道睡了多久,溫淑被驟然停下的車因此頭和玻璃車窗摩擦磕醒,夢中模模糊糊的畫麵,可聲音卻此刻還仿佛縈繞在耳邊。

明明是寒冬,她這會卻後背滲出細細密密的汗來,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再一看時間,才過去不到半個小時。

車裏開了空調,內外溫差大,一層層霧籠罩在車窗上,溫淑用手撥開一些,這才看到外麵長長的隊排著。

這才到加油站啊。

溫淑有點點失落,又隱約希望這隊還能再排一會。

這樣,她還可以逃避一會。

“醒啦?”司機大叔有些不好意思,“剛剛刹車踩太急了,堵車就這樣,嗐,還有半小時到嘞,娃娃你可以再睡一會。”

溫淑悶悶應了聲“好”,卻是再也睡不著了。

她從包裏拿出瓶水喝了口,等到涼意從嗓子滾到胃裏,才感覺清醒許多。

這一次回家,她並未跟父母打招呼,估計爸媽都不知道她回來了吧?

該怎麽說呢。

溫淑握著手機,猶猶豫豫。

“到家了嗎?”

周文律的消息適時發來。

溫淑眉目舒展開來:“還沒,快了,在堵車。”

對方一直輸入中,溫淑又問:“你今年回江市嗎?”

“回。”

言簡意賅,溫淑關了手機沒再回消息轉而望向了窗外,心裏漫不經心想起了別的事。

前幾天鹿景說要來給江輕父母拜年,指不定到時候他們這幾個還能湊一桌。

再長的路也有盡頭。

當司機大叔停在了她家小區門口,溫淑這才恍惚間生出一股,原來真的到家了的微妙的近鄉情怯感。

她家這片小區高樓和別墅並存,旁邊是長長的川江支流,環繞川江公園而建。

以前小時候,她常常跑到小區隔壁的公園玩,在鵝卵石小路跑來跑去,父母就在她兩側,看顧著她小跑。

後來自己上初中後,父母漸漸忙起來到處亂飛,見麵就變成了難事,電話線裏永遠是忙音。

但無可否認,他們炙熱的愛,無時無刻不在溫暖著她。

溫淑接過司機大叔遞過來的行李箱,長呼了口氣邁進了小區大門。

盡管過去兩年,但這熟悉的曲折蜿蜒都印在她腦海裏。

隨著她一步步往前走,往日的點點滴滴也像是驟然被撥開迷霧般明朗地浮現出來。

這裏,她曾經和父母摘過桂花;這裏,她曾經和父母躲過貓貓;這裏......

上學那會,學習朱自清的散文,尚且對背影二字體驗得不是那麽深,又龍應台的目送,除去那一瞬間的觸動,真實又其實沒經曆過。

而要她說啊,她和父母之間呢,猶如那將放未放的風箏。

怕三月天冷,怕風大線斷,又怕一直緊緊握在手中飛不起來。

她曾一直以為父母是掌著的那個人,可實際上呢。

實際上,她才是那雙緊緊攥著不舍得放開的手。

她嬌氣,每每受委屈,總是第一時間想到媽媽——如果,如果媽媽在身邊就好了啊。

溫淑拖著行李箱,滾輪與鵝卵石小路摩擦發出“咯咯咯”的聲音。

南方的雪來得遲,她看著小區裏依舊蒼綠的樹木,兀地想到,大概江川今年,還是沒有下雪的吧。

越走越近,拐角走兩步就到了她家門口。

溫淑踟躇,深呼吸了一口氣,還是往家門走過去。

這處房子離長禮近,是她父母早些年買的,後來升值了許多,坐北朝南,頂好的小別墅,還自帶了個小花園,前麵種了許多吊蘭,還有社區物業包辦種的香柚樹。

溫淑踢開一塊石子彈到了圍欄上,小石子發出一道聲音後咕嚕咕嚕滾了兩圈,溫淑踩上小道台階,做足了心理建設抬起手,正準備敲門。

也許是心靈感應,又也許是上天注定的恰如其分。

與此同時,防盜門由內被拉開,溫母疲倦的眉眼就這樣展開在溫淑麵前——

似乎多了幾道皺紋,嗯,她媽一向注重保養,頭發梳得整齊,看來有好好去宋阿姨那做頭發......

腦子裏一瞬間飄過許多念頭,溫淑站著一時沒說話。

溫母似乎也愣住了,一手提著垃圾袋一手拉著門鎖,邁開的步子沒有再往前一步。

“媽媽。”溫淑咬了咬舌頭,側開身子先喊出了口。

她好像很久沒見過她媽了,又好像昨天才見過。

“你這孩子,回來怎麽不說一聲。”溫母被她這一聲“媽媽”緩過神來,當下放了垃圾袋,先把溫淑拽了進來,“衣服也不多穿點,還穿裙子,凍不死你是嗎?”

溫淑:......?

是不是有哪裏不對,怎麽和想象中應該展開的被趕出家門的劇本不太符合?

“老溫,絨絨回來了,快下樓了。”溫母歎了口氣,朝樓梯口喊了句,又轉過頭來,“自己家愣著幹嘛,還要我教你去哪放東西嗎?”

溫淑沉默了兩秒,將箱子拖到了角落,也不急著上樓,轉身跟著溫母走起來。

對方到哪她跟著到哪,像一條小跟屁蟲。

“您不生氣啦?”溫淑小聲嘟囔,跟在對方身後,主動接過垃圾袋往外去扔了垃圾。

等她再度踏進家門,就看到父母已經坐到了沙發上,上麵擺滿了她喜歡的水果,甚至老媽已經切好了一塊塊的芒果放在盒子裏。

溫淑看著兩人眼色,一點點挪過去,緩緩呼了口氣才坐到了旁邊。

老爸看起來氣色反而比印象裏更好一些了,也可能是她印象停留在了他那兩年前的那場大病裏。

溫淑不動聲色,朝她媽眨了下眼睛。

不是,怎麽都不說話,要開審判會了嗎......?

“吃飯了嗎?”溫父看了眼兩人,率先開了口。

溫淑正醞釀著感情,在想怎麽扯開話題,就聽到他爸發了話。

她短促地“啊”了下,應道:“上飛機前吃了,不過我不餓。”

氣氛如平常一般,一改當初他們決裂時的歇斯底裏。

溫淑摸不著父母的情緒,幹脆問出了聲:“老爸老媽,你們不生氣了嗎?”

溫父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茶,看著坐在自己對麵的女兒,一時有些恍惚。

好像昨天她才一丁點大,他一隻手就能將她舉起來。

溫淑的到來是溫家眾人所期待的。

溫父想起自己和家人守在手術室門口的情景,他爸媽年紀大了也硬生生等了一晚上,就這麽一個孫女,還沒出生,就想好了要送些什麽。

後來溫淑一歲抓周,偏偏在一眾玩具裏,抓到了一根笛子,親戚朋友們打趣不愧是他和卿卿的孩子,估計將來也是個音樂家。

取名是她媽媽取的,淑,善也。她也沒有辜負他們對她的期待,樂觀開朗,善良伶俐,就是有些頗為玩鬧了一點,小時候一團團的特別可愛,取了小名絨絨,寓意為他們的小棉襖,毛絨絨暖和。

後來他和她媽媽演出漸漸多了起來,跟著樂團到處跑,又怕爺爺奶奶溺愛她,隻能將她托付給好友霍慎照顧一下,正好對方有個兒子差不多大。在外麵跑的日子裏,唯一的欣慰便是好友發來對方的照片與生活的一些小事。

比如絨絨這學期又考了多少分,交了多少朋友,有沒有被別人欺負。

好在他這孩子,打小就機靈討人喜歡,成績又好,讓他和她媽媽在外省了不少心。

一路看著她一點點長大,也真的如抓周一般喜歡上音樂,溫父想,自己真是幸運。

他和妻子給她安排好最好的老師,請長假回家陪她度過艱難的高三,陪她跑集訓,可最後卻收到的是上戲的錄取通知書。

瞞他們那麽深,一點風聲都沒讓他們知道。

溫父現在回想起來,再看看麵前這個故作乖巧的女兒,生氣在時間的消磨下散去,隻覺得有些好笑了。

他不輕不重地放下茶杯,杯盞相撞發出一道清脆地聲音。

隨即溫淑聽到了自己老爸淡淡地開口,像是沒什麽情緒,又像是對她失望至極。

——“怎麽,你覺得我們不該生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