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的房間和他的人看起來一樣,幹淨、整潔、一塵不染。

柔軟的地毯走上去有極佳的觸感,喻一楓幹脆踢掉拖鞋,赤腳踩在上麵,仔細觀察著整個房間。

淺色的窗簾,暖色的被褥和床單,整體清新明快的色調讓視野內極為舒適,但喻一楓卻有些失望——視野觸及的範圍內,一件算是“私密”或者“個人”的物品都沒有。

床頭上方的相框裏是兩幅簡約的風景畫,一看就是裝修時隨便選擇的那種;旁邊的小櫃上是同樣簡約風格的台燈,以及一本夾著書簽的、半攤開的書;靠牆的衣櫃中間有一部分做成了鏤空的置物架,隻放了幾本書和一些建築模型——一看就是旅遊隨手買來做紀念的那種。

喻一楓看得興致大減:“這也太無聊了。”

他打了個哈欠坐在床邊,拿起了床頭櫃上攤開的書,蝌蚪似的俄文便映入了眼簾:

......Я вас любил безмолвно, безнадежно,

То робостью, то ревностью томим;

Я вас любил так искренно, так нежно,

Как дай вам бог любимой быть другим.

詩的內容纏綿而溫柔,但上麵圈起來的詞語變格和標注要講解的知識點卻讓這份淒美大打折扣。

進門時的興奮被寡淡的現實盡數澆滅,喻一楓正要把書放回去,夾在中間的書簽卻忽然掉了出來,飄悠悠落在了地上。

他正要彎下腰去撿起,置物架上卻忽然傳出了一聲響動,放在邊緣的幾本書倒了下來,露出了原來被擋在後麵的、裝幀非常精美的相冊。

放在這個位置的相冊.......他是故意想要把它藏起來嗎?

喻一楓的興致又回來了一點,起身將相冊拿在了手裏。厚重的手感昭示了內容的豐富,喻一楓翻開一頁,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色彩明麗的合照:

穿著華麗而繁複的洛可可風格長裙的少女,身旁是她穿著騎士禮服的男伴;中間是身著旗袍但性別非常可疑的“美女”,以及穿著燕尾服被挽著手臂、滿臉不情願的宮實辰;而最角落裏,則是一個長發披垂、低著頭不看向前方的人。

他的手緊緊抓著胸前的衣襟,手臂上寬闊的大袖滑落到肘間,白皙的手臂上是漂亮的紅色飾物,綴在下方的流蘇劃出一個輕微的弧度,顯示著拍下這張照片時,他的動作是如何慌亂。

雖然從鏡頭的角度看不到臉,但喻一楓確信,這個人絕對就是穆清。

原本已經要消退的興致驟然再次升起,他興致勃勃地翻開下一頁——

“握草!”

入目第一眼是極致的紅。

穆清穿著一襲豔麗的紅衣,靠坐在水邊的青石上,赤腳去碰觸從身前經過的流水。被風吹起的衣擺下未著寸縷,幾乎將他的雙腿完全暴露在鏡頭前,隻在腰腹處被他按在青石上的手遮擋,看不到再多的美景。

喻一楓盯著那雙線條勻稱的腿狠狠看了幾眼,又向後翻了一頁。這一張照片中的穆清似乎是連續了上一張的動作,半身都浸在了水中,而鏡頭也比前一張更近,近到能清楚地看到鬆散的衣襟下鎖骨漂亮的線條。

一張張翻下去,鏡頭越來越近,穆清的動作也越來越大膽,喻一楓看著看著,忽然對攝影師產生了濃濃的嫉妒:“要是換我來拍.......”

他下意識想象起了穆清在他的指導下,擺出更加**的姿勢的模樣,忽然深吸了一口氣,向後仰躺在了**:“再這麽下去,人沒泡到,我就先欲火焚身而亡了。”

良久之後。

直到心頭的躁動消退了些許,喻一楓才坐起身來,將相冊放回了原來的位置,又把倒下的書重新放好。雖然他很想再看一次,但為了自己的生理健康,也為了不讓穆清惱羞成怒——畢竟封麵上他已經害羞到了不敢看鏡頭的程度;還是先放好吧。

躺下的瞬間,枕頭上淡淡的香味鑽入鼻腔——是穆清身上的味道。

喻一楓仰麵朝上,麵無表情地盯著潔白的天花板。僵持了幾分鍾之後,他無奈地歎了口氣,翻身下了床——他還是去解決一下生理需求吧。

下床時腳底傳來了冰涼的觸感,喻一楓低頭看去,發現是方才掉到地上、又被自己遺忘了的書簽。

蹲下身撿起這枚銀杏葉形狀的金屬裝飾物,他正準備站起身,眼角的餘光卻忽然掠過了櫃子的下麵,一片白色的東西正靜靜躺在下麵。

喻一楓猶豫片刻,還是伸手撿了起來。萬一是穆清不小心掉下去的東西,撿到了還給他,大約能增添一些他對自己的好感吧。

“紙片”拿在手中的感覺頗為熟悉,喻一楓將它翻過來,赫然發現這竟然也是一張照片,隻不過年代似乎有些久遠,又沒有得到妥善的保護,照片的邊緣已經泛起了淡淡的黃色,而正中間的人卻仍舊清晰。

是穆清,但卻並不是現在的穆清。

坐在琴凳上的男孩身姿挺拔,身材介於少年和青年中間,修長的手指在黑白的琴鍵上空劃出優美的姿勢,看向鏡頭的臉上是輕鬆而毫無陰霾的調皮笑容。窗外燦爛的陽光灑了他滿身,而後在時光的縫隙中定格。

喻一楓看著他的笑容,久久不語。

他看到過穆清許多笑容,客氣的、無奈的,亦或是帶著淡淡疏離的。但不管是哪一種,笑著的穆清永遠溫文爾雅,永遠進退有度,仿佛一言一行都在規定的框架裏,而他是框中人,不會越線一步。

可哪有人是天生就能做到這樣謹言慎行活著的?

指腹擦過少年人的笑靨,喻一楓忽然從心底生出了一絲遺憾。

如果能早一些遇到他,看著他一點點從青澀走向成熟,大概會是一段非常美妙的時光吧。

洶湧的欲望逐漸消退,喻一楓將這張照片擦幹淨,輕輕放在了櫃子上。想了想,還是掏出手機,將這張照片仔細拍了下來。

“不能經曆他的過去,看一眼總可以吧。”

他理直氣壯地將照片存進私密收藏,心滿意足地重新躺了回去。

穆清所在的樓層並不算太高,保密性卻很好,又非常安靜,關上燈便是一片漆黑,隻有昏黃的路燈光亮從外側隱約透進來。

喻一楓入睡向來很快,不多時就產生了睡意,朦朦朧朧將睡未睡時,門外忽然傳來了一聲細微的輕響。

“哢噠。”

是門鎖被人從外打開的聲音,還有什麽重物落地的沉悶響聲。有涼風從門口處吹來,拂過喻一楓的額前。

他瞬間清醒了。

這個小區的安保很好,普通人沒有門禁卡根本進不來小區,一梯一戶的設計也讓人輕易到不了其他人的樓層。所以,這個時間點能夠悄無聲息地打開門走進來,隻可能是——

“別進去,雲絲,出來。”壓到極低的說話聲在門口響起,但現在四周極靜,喻一楓耳力又好,輕易就分辨出了他說的內容。

“喵——”軟糯的貓叫聲混雜著呼嚕聲,細微的“嘶啦”聲響起,是爪子劃過門板的聲音。

“噓,不要出聲,快出來,我在這......喂!”

床腳處的被子上瞬間產生了一絲凹陷,應該是雲絲跳了上來,在喻一楓小腿處走了兩步,壓力又忽然消失——精神抖擻夜巡的小貓咪被主人無情地抓了起來。

“噓——別吵,我出去給你放吃的——”

穆清小心翼翼哄著雲絲,心裏滿是無奈。

他剛剛躺了兩個多小時都沒睡著,無奈之下正打算去敲一敲喻一楓的房門,好從臥室的抽屜裏拿一點褪黑素,誰知道剛一看門就看到雲絲一個助跑,敏捷地跳起來掛在了臥室的門把手上。

並沒有反鎖的門應聲而開,雲絲落在地上翻了個跟頭,邁著貓步走了進去。

臥室裏並沒有開燈,喻一楓似乎已經睡著了。穆清借著客廳裏黯淡的小燈勉強看清了雲絲的位置,伸手將它抱起來送到了客房裏,自己又重新折返回來,準備悄悄拿一點褪黑素就出去。

反正喻一楓已經睡著了,那就沒必要再敲門把他吵醒了。

“睡著了”的喻一楓辛苦地裝出綿長的呼吸聲,半睜著眼睛看穆清去而複返,而後在床頭的位置停下了。

他心裏瞬間飛起了無數亂七八糟的念頭:他這是要幹掉我?不,不可能;莫非他是要夜襲?可是這也太刺激——

他的幻想剛開了個頭,拉開抽屜的聲音便響了起來。穆清熟練地在抽屜口的位置摸到了那一小瓶褪黑素,又小心地關好抽屜,轉身向外走去。

嘖,居然隻是拿東西。

喻一楓無聲歎息,正準備閉上眼睛睡覺,卻看到穆清的輪廓忽然一歪,眼看就要向前跌倒。來不及思考,他猛地從**坐起來,一把接住了穆清搖搖欲墜的身形。

“你沒——啊!”

穆清被喻一楓的拖鞋絆了一下,又被人忽然抱住,條件反射地對著忽然出現的人影揍了一拳,揍完了才反應過來這是喻一楓,連忙按亮了燈:“對不起我沒反應過來,你沒事吧?”

喻一楓捂著鼻梁,頭暈眼花:“沒——咳咳咳,沒事.........”

他抬起頭,一行鼻血流了下來。

穆清:.........

*

淩晨兩點十五分,一個大多數人都陷入美夢的時間。

喻一楓坐在床邊,穆清手裏拿著消毒濕巾,小心翼翼幫他擦幹淨臉上殘存的血跡:“我手勁有點大,對不起.........”

“沒事,是我忽然動手的,不怪你。”喻一楓帶著笑容回答,心裏的眼淚流成一片汪洋:這是他頭一次主動追人,誰能想到過程竟然這樣淒慘。

氣氛陷入了詭異的沉默,穆清輕咳一聲:“我過來這邊,原本隻是想拿點褪黑素.......沒想到吵醒你了,抱歉。”

“我平時就睡得晚,那會兒剛躺下,不是你吵醒的。”喻一楓甕聲甕氣地回答,又看向穆清放回桌上的小瓶子,“你要褪黑素幹什麽?你不是挺白的嗎。”

“褪黑素的主要功能是助眠,我睡覺不是很好,所以有時候需要吃一點。”穆清解釋。

“助眠?”喻一楓拿起桌上的小瓶看了看介紹,又瞧了穆清一眼,忽然問道,“你是不是——認床?”

穆清沒說話。喻一楓看著他的神色,歎了口氣:“你平時一直睡在這裏,今天忽然去客房睡,不熟悉的環境讓你精神緊張,所以才睡不著吧。”

喻一楓語氣篤定,穆清也沒有堅持:“確實有一些,但並不完全是這個,主要還是我睡眠質量不太好。”

他說得含蓄,喻一楓卻不知為什麽,心裏忽然有些惱火:這人要一直在自己麵前這樣客客氣氣嗎?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身旁的人忽然出聲,穆清抬頭看去,就看到喻一楓認真到有些嚴肅的神情,“先不說我們最初是因為什麽原因接觸的,但現在你既然說我是你的朋友,那就用對待朋友的方式和我相處、跟我坦誠相待,可以嗎?”

喻一楓說著調整了坐姿,改成了麵對穆清的姿勢:“認床不是什麽難以啟齒的事情,你可以大大方方和我說,然後讓我自己去收拾客房——像對待正常的朋友,而不是對待客人一樣,可以嗎?”

穆清仍舊沒有回答,喻一楓也沒有再堅持,隻是輕輕揉了揉還在隱隱作痛的鼻梁,拿起桌上裝著褪黑素的藥瓶,站起身向外走去:“你睡在這裏吧,我去客房。”

“可是我剛剛把雲絲放在了那邊,它現在估計心情不太好,你要是過去的話,它可能會撓你。”

喻一楓腳步一頓,但仍舊沒有回頭:“我去睡客廳。”

“不用。”穆清走到他身旁,臉上帶著安撫似的笑容看著喻一楓,“你就在這睡吧,我哄好雲絲,再吃一顆褪黑素就可以睡了。”

喻一楓看著他,伸手晃了晃那個小瓶:“可這是藥,不是糖果,你不能經常吃這個。”

“我——”

“要不這樣吧。”喻一楓截斷他的話,“既然我們都想讓對方睡在比較好的環境裏——那咱倆都睡在這邊不就行了?”

穆清睜大了眼睛:“可這樣會影響你睡覺——”

“不會。”喻一楓搖了搖頭,“我的睡眠質量好得很,你不會影響。還有,我們是朋友,又不是情侶,更不是什麽一夜情的曖昧對象,不用擔心擦槍.......走火,隻是躺在一張**睡個覺而已,不是很正常嗎?”

穆清看著他坦**的神色,心裏感歎這話你竟然也有臉說出來,你圖我色的司馬昭之心今天白天已經是人盡皆知了;但臉上卻裝出了十二分的猶疑:“可是........”

“這是最兩全其美的辦法了,還是說——你不認為我是朋友?”喻一楓看著穆清,眼神裏適時流露出一絲委屈。

不得不說,這種站在道德高地進行指責的方式實在是讓人無法反駁——雖然穆清也並不想反駁就是了。

穆清為難似的咬了咬下唇,約莫著淺淡的水紅色會隱隱出現在唇瓣上時,才略點了一下頭——反正喻一楓的武力值看起來也不怎麽樣,如果真的發生點什麽,那大概率也不是自己吃虧。

客房裏的雲絲早已忘記了主人把它從臥室強行抱出來的行為,團在被窩裏睡的正香;喻一楓走過去小心地拿起枕頭,和穆清一起回到了臥室裏。

躺下的瞬間穆清還在擔心,身邊有人的話估計自己可能還是睡不著;但沒過多久,洶湧的困意卻忽然襲來,將他拖入了黑沉的夢境之中。

喻一楓靜靜地躺在他身側,聽到身邊人的呼吸聲逐漸變得綿長而幽深,唇角忽然翹起了一個弧度。

該說他是過分相信人性、還是過分相信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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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詩選自普希金《我曾深愛過你》,翻譯如下:

我曾經默默無語、毫無指望地愛過你,

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願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我一樣愛你。

(翻譯我進行了一些微調,不影響句意,不影響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