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獄中鐵鐐響錚鳴

法院監押司的官員將一張薄紙遞到了我的麵前。

我聞到了一股血水的味道。

白紙上映著殷紅的大字,字體依然和以往那般扭曲難看。

我的手忽然顫了一下,手腕上的靜脈沒來由“突突突”地狂跳了起來。

“主公:

我知道我讓你為難了。

所以我不願讓你為難。

於是我不會讓你為難。

這幾年我很開心。

讓拓跋照顧我的妻女。

白發說我會有兩個兒子。

他這個可惡的騙子。

秦陣獄中絕筆。”

胸口如同被鐵錐直刺心口,我狂吼了一聲,一掌將這張白紙捏得粉碎!

赤紅的血水混著慘白的紙屑從指縫中緩緩淌出。

掌心如灼燒一般痛楚難耐。

眼前忽然明亮了起來,整個右手化成了一團狂舞的烈焰。

暗紅色的焰心,橙黃色的內焰,藍青色的外焰……在瞬間就吞噬了我整條手臂!

我忽然醒了過來。

這裏並不是臥室,而是處理公文的書房,眼前是一卷關於幽州官僚機構改革的文案,我剛剛看了許久,卻不知何時睡著,現在從夢中驚醒,卻完全記不得文中的內容。

我翻開右手,掌心中有一塊淡淡的紅色,仿佛還在向空中散著熱氣。

我再也看不進去,於是我長身而起。

典韋和許褚候在殿外,兩個沉悶的猛漢間安靜得沒有任何交流。

我跨出了殿門:“去法院。”

我沒有通知法院的兩名院長王烈和曹操,由負責監押的毛玠毛孝先陪同探望。

毛玠竟是直接將我帶到了王宮之外的洛陽城西監獄中。

我不禁皺起了眉毛:“他們被關在這裏?”

毛玠並沒有觀察我的神色,隻躬身答道:“這幾人身負重罪,依律當下死牢,並嚴加看守。”

他說得如此義正言辭,我便沒有再說什麽——雖然我的原意是將迷圖父子軟禁在單獨的一座院落裏。

進入這座全國規模最大的監牢,感受著獄中的森嚴與肅穆,聽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啜泣與低語,饒是我的體質遠勝常人,也覺得脊梁上隱隱升起一股寒意。

“王上,請來這邊。”毛玠在前麵轉了個彎。

比起之前,這裏微微寬敞了些,光線也明亮了許多,甚至連地板都比普通牢房幹淨。

“這裏以前是舊漢專門關押公卿及宗室的牢獄,迷圖及他的三個兒子,分別被關押在西側的四間牢房中,其餘家眷則在東側。”毛玠向我解釋道,“不知王上先看哪一位?”

“先看迷圖,將他的三個兒子都押過來吧。”我看了看這一排鐵門。

毛玠將手一揮,二十餘名獄卒分別湧向了四間牢房。

“嘎吱嘎吱”的聲音令人牙根酸軟,距離我最近的鐵門被緩緩打開。

一股淡淡的怪味鑽進了我的鼻腔裏,雖然並不算難聞,但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被驚到了的迷圖從床榻上翻了個身,趕緊揉著眼睛站了起來,他看了看我,嚅嚅了半天才發出了聲音:“王……王上!”

畢竟是曾經的特等牢獄,空間相對寬敞,衛生也算幹淨,雖然沒有窗戶,但還是有些光亮,房中僅僅在牆角處擺放了一張低矮的胡床,**的被褥似乎還散發著熱氣,除了另一側的馬桶之外,這間牢房便再也沒有其他家具。

迷圖的整個人看起來比記憶中似乎蒼老憔悴了許多,身上裹了一件稍稍發暗的皮裘,他的雙手雙腳間都鎖著沉重的鐐銬,隨著他的躬身行禮而“叮當”作響。

我搖了搖頭:“你坐下吧。”

兩名獄卒趕緊將一把胡凳放在了我的身後。

我卻沒有坐下,等著獄卒將其餘三人依次帶進了這一間牢房裏。

樓道裏傳來了一陣鐵鏈的響聲。

我從腳步聲便能分辨得出,秦陣的功力要比後麵的兩人強猛得多。

秦陣剛剛進了牢門,便朝我咧開了嘴。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便被毛玠一聲斷喝嚇了回去:“休要嬉笑無禮!”

“好了孝先,不必如此緊張,”我不得不告誡了他一句,然後朝秦陣擺手,“你們都坐在**吧。”

但秦陣卻“噗通”一聲毫不猶豫地跪倒在我的腳下。

他身後的兩名弟弟也慌忙跟著他一同跪倒,鐵製鐐銬的聲音響徹了整間牢房。

我看著他們,無聲地歎了口氣,俯身將秦陣扶起:“伯虎,起來吧。你們兩個,自己站起吧。”

“謝……王上。”秦陣低低地說了一句。

我將他按在了他爹的床榻上,才再次開口:“迷圖族長,安國公,”我重複著叫著他的名字與封號,“你告訴我,你為何要叛我?我雖然在幾年前撤了你金城太守之職,但卻冊封了你五千戶安國公,每年賞賜錢糧數以百萬計,難道你還不知足?!”

迷圖抬起眼睛打量了我一眼,卻慌忙又垂下了目光,怯聲道:“實在不是我要造反……實在是那幾個部落的混蛋逼迫我……”

“別人不知道,難道我也不知道?”我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你手下數萬族民,可用青壯至少也有五千,誰能逼迫於你?難道他們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了?

他張了張嘴:“他們……真地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啊,不信你看啊……”他解開皮裘,側著脖子,露出了脖頸上一道黑青色的血痂。

我搖了搖頭,卻不能接受他這個借口。

“王、王上……”他最小的那個兒子卻開了口,“自王上冊封爹爹做了安國公,爹爹便散去了原先的幾千兵馬,讓他們學習漢人的耕種與技藝,後來朝廷推行羌漢雜居,我們部族全部散入了各地郡縣,爹爹手下隻留了兩三百名族人,其他部族前來逼迫,爹爹兵少不能違抗,絕非存心反叛,實在不敢欺瞞王上。”

這少年不過十六七歲,生得虎頭虎腦,一雙虎目與我直直對視,竟是毫不膽怯,頗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感覺。

我點了點頭:“你叫什麽名字?”

“王上可以叫我小名。”他回答道。

“小名也行……”我知道羌人對於姓名並不是特別在乎,於是又問,“你的小名是什麽啊?”

“小名就是小名啊。”他有些奇怪地說道。

“你叫小名?”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是啊,”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爹爹叫秦迷圖,大哥叫秦陣,二哥叫秦虎,我就叫做秦明。”

我的眉毛不由自主地向上跳了一跳:“秦明?左日右月的明?”

“是。”他微微低了低下巴。

別說,小明若是姓了秦,倒還是一個挺大氣的名字。

我又看了一眼臉色煞白、躲在秦陣身後微微打著哆嗦的秦虎,覺得這秦家的老二有些對不住這個猛獸的名字。

“安國公,”我轉向了迷圖,“你這個三兒子挺不錯,我想要他做我的護衛,你有沒有意見?”

“小孩子不懂事情,怎麽配做王上的侍衛……”迷圖條件反射性地擺手,臉上卻忽然放出了光芒,“王上此言當真?”他不待我回答,又飛快地站起朝我一禮,高聲道,“謝王上!小明,你還不跪下拜謝王上?!”

秦明怔怔地看著老爹行禮,半天才反應過來,慌忙再次跪倒:“小明拜謝王上!”

“你剛才說的事情,本王自會找人驗證,若有妄言……”我緩緩說著。

“王上盡管殺我滿族男女老幼!”秦明跪在地上梗著嗓子吼道。

他吼得聲音極大,竟是把我也驚了一跳。

典韋和許褚幾乎同時向前邁出了一步。

而後我笑了起來,俯身將他扶起:“好膽魄!比你大哥還要強!比老子也要強!”

他掙紮著站了起來。

“安國公,”我放開了秦明,轉而去看迷圖,“家族中……有沒有人死在戰亂中?”

迷圖微微一怔,連忙搖頭。

“我在洛陽城外給你建一座莊園,你們一家便在這裏小住幾年吧。”

他終於艱難地彎下了雙膝,跪倒在我的腳邊:“謝……謝王上!”

我的目光終於落到了秦陣的臉上:“伯虎,你為什麽不說話?”

他垂下了目光,澀聲道:“我知道……又讓王上為難了。”

“我雖然不懂什麽律法如山,卻也知道我私自出兵,已是犯了死罪。”他搖了搖頭,“我不想讓王上為難。”

我從袖中摸出了一卷明黃色的綢絹,一把扔在了他的臉上。

他一臉迷茫地將綢絹打開,一看之下,渾身都狂顫了起來。

“王上!”他仰頭叫了一聲,一對虎目中竟是淌出了大滴的淚水。

我與他相識七年,從沒看過他當麵流淚。

我忽然眼眶一酸,連忙仰起了頭:“你既然有我的親筆詔書,便不是私自出兵,便不是犯了死罪,便是有功之臣,隻是受了迷圖的牽連,稍坐兩天牢房。”

他忽然一把摟住了我的大腿,嚎啕大哭了起來。

我吸了吸鼻子,眼眶為什麽酸得這麽厲害?

我知道自己又一次踐踏了自己設立的律法的尊嚴。

可是……律法不就是讓人踐踏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