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惡心的事

方恨水一邊在心中默默的背誦口訣,一邊不時偷看一眼這個改變了他命運的老僧。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走的是一條什麽樣的路,但他確定的是自己正在與有生以來所有的夢想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他曾經幻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優秀的捕頭,破了數不清的案子從而接連升遷平步青雲,早晚有一日坐在縣令,甚至是郡守的位子上。等到自己胡子都白了的時候,或許還能成為一道總督!

他曾經幻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絕世高手,為大隋抵擋住數不清的外敵入侵連陛下都對他刮目相看,封侯拜將。等到自己胡子都白了的時候,膝下有孝順的兒女和一大群徒弟,在江湖中和朝廷裏的地位都首屈一指。

他曾經幻想過,自己會娶一個安靜賢淑的大家閨秀。即便不會成為大隋至關重要的人物,也要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牽著妻子的手漫步在海邊,聽潮聲看落日,享受每一個春暖花開,品味每一個日月交替。

他甚至想過,等到自己死的時候,就要把墳立在家鄉那座小小的土山上,墳頭正對著大海。

但是這些,都已經遠去。

老僧智慧教他龜息之術的心法口訣之後,就閉上眼不再說話。他看著這個一點兒也不高大,可在自己麵前如一座大山般有著強大壓迫感的老者,心裏生不出一絲抵抗。老僧說他受了傷,可方恨水知道即便是受了傷的老僧一根手指頭也能碾死自己。

佛宗

大隋之內人人鄙視如狗的佛宗,而自己竟然變成了一個佛宗弟子。

方恨水苦笑一聲,心說為什麽命運對自己如此不公。他隻是個大隋邊遠小縣的捕頭罷了,就算有很多雄偉壯觀的夢想可那隻是夢想不是嗎。他是個平凡的人,每一個平凡的人心裏都會有些遙不可及的夢想。

他知道自己最終也不過是庸碌一生,娶一個漁夫的女兒,有被太陽曬黑了被海風吹的很粗糙的皮膚,有水桶般粗但健壯的腰肢。生幾個孩子,每天如嗷嗷待哺的鳥兒一般蹲在門口等著自己從衙門回家,看到自己的時候,他們笑著喊著衝上來抱著自己喊爹爹。

為什麽會變成今天這樣?

我到底得罪了誰,以至於會接連遇到如此厄運?

方恨水想了很多,然後漸漸的沉沉睡去。他很累,老僧雖然枯瘦矮小但背著他走了一路也極疲勞,而且他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了。從哪些學生們身上撿來的食物在逃亡的時候丟了一些,僅剩下的也是老僧才能享受的東西。他隻能看看,甚至連聞一聞味道都不敢。

睡著了之後,他就開始了無盡的噩夢。夢到自己穿著一身灰色的僧衣,披著金色的袈裟,行走在大草原上。那些穿著奇形怪狀衣服的牧民對自己摯誠的參拜,獻上他們的金銀和最美味的食物。

最美麗的女人,匍匐在他的腳邊親吻他的腳趾。

他得意的看著那些牧民,感受著和海風完全不一樣的草原風。他夢中見到了大草原,如海一般壯闊,但卻是綠色的,一望無際。風吹過牧草,如波濤起伏。他站在那裏,享受著所有人的敬仰。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從東方的地平線上漫過來一線黑潮。他瞪大了眼睛去看,驚恐的注視著那黑色的浪潮勢不可擋的衝了過來。踏平了綠草,碾碎了那些牧民,血和碎肉到處都是,哀嚎和哭喊響徹天際。

那是大隋的重甲精騎,踏碎了他夢中的寧靜。那些身穿黑色鐵甲的大隋騎兵,用鋒利的馬槊如收割麥子一樣收割著牧民的生命。他們如黑色的颶風,所過之處一切都被摧毀。沒有人可以阻止他們向前的步伐,那響亮的大隋軍隊進攻的號角聲連草原的天似乎都撕裂了。

他也不能阻擋那雄壯的軍隊,他夢到自己被一匹赤紅色的戰馬撞翻,馬背上的騎士手裏擎著一柄不停滴血的長刀,冷漠的眼神看在自己身上,沒有一絲情感。他想跪下乞求,可被那赤紅色的戰馬踏住根本不能翻身。他想說自己也是隋人,可他分明覺著那隋將麵甲後麵的眼睛能洞察一切。

“你是個叛徒,大隋的叛徒,所以……你隻能死。”

那個隋將冷漠的說著話,然後緩緩的舉起了那柄巨大的紅色長刀。這個時候方恨水才看清,那刀不是因為沾滿了血而變成了紅色,那刀本來就是這樣的色彩,詭異,深邃,紅的令人害怕。

刀鋒舉起,陽光好像能穿透那刀身似的。

好可怕的刀。

好美的刀。

刀落,方恨水甚至看到了自己的頭顱在地上翻滾。脖子裏的血瀑布一樣往外噴著,血液中都寫滿了恥辱。

啊!

方恨水驚醒,身上已經被汗水濕透。

我不再是個隋人了……

醒來的方恨水渾身顫抖著,蜷縮在樹洞的角落裏。他抱著自己的膝蓋,將頭埋在腿間不敢睜開眼去看這個世界。就這樣過了很久,他忽然抬起頭看向那個老僧,眼神裏都是恨意。正是深夜,樹洞裏更黑,他隻能看到那老僧隱隱可見的輪廓,就好像一具僵屍一樣盤膝坐在那裏。

老僧還在入定中,似乎完全沒有聽到看到他的異樣。

方恨水咬著嘴唇,血順著他的嘴角緩緩滑落。

……

……

方解醒來的時候伸了個懶腰,然後再一次失敗於試圖推算時辰。這個地牢終年不見天日,即便外麵是晴空萬裏豔陽高照,這裏若是不點燈的話照樣黑的令人害怕。這裏的光線永遠是昏黃色,不可能因為那一盞油燈而推測出是白天還是黑夜。

在這個地方久了,會讓人覺著自己變的錯亂。連日夜都不分了,渾渾噩噩。或許是故意為之,給他送飯的時間並沒有規律。以至於讓方解徹底迷失了時間,漸漸的也懶得再去想外麵掛在天上的是太陽還是月亮。

如果方解不說話,石室裏安靜的似乎能聽到他自己心跳的聲音。人們總是會在某些時候想追求一種安靜的生活,不想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擾。可是當真的身處在這樣絕對安靜的密室裏,往往心裏會蔓延出無邊的恐懼。

沒有任何聲音,以至於連身子稍微挪動一下的聲音都那麽刺耳。

方解皺眉,醞釀了好久之後表情終於變得愉悅起來。一個悠遠且尖銳的屁被他從肚子裏硬擠出來,撕裂了石室裏的安靜。這聲音突兀的響起,那麽驕傲。

方解得意的笑了笑,翻身繼續睡覺。

或許這是一種很無聊的抗爭,並不可笑,反而透著一股蒼涼。

方解第二次睜開眼的時候,屋子裏沒有一點變化。那油燈不知疲倦的堅守著自己的崗位,也不知道裏麵的燈油怎麽就燃不盡。就在方解起來準備撒一泡憋了很久的尿的時候,鐵門外響起說話的聲音。

從這一點是不能確定現在就是白天的,因為外麵時刻都有人守著。而且總有些無聊的人在任何一個時間內都會來看看他,推開鐵門和他說幾句無聊透頂的話。比如那個獨臂的男人,似乎很喜歡閑來無事就看看方解此時的狼狽。

方解用最快的速度離開石床,衝到角落處將夜壺提起來撒了一泡騷-黃-尿。他臉上的表情是那麽陶醉,就好像剛剛幹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

鐵門推開,外麵走進來的人看到正在往上提褲子的方解怔了一下,臉色微微露出濃烈的不悅。

這是一個方解沒有見過的人,很年輕。穿著一身淺灰色近乎於月白色的錦衣,腰帶上掛著一塊玉佩,那紅色的流蘇顯得格外醒目。這個人身材欣長,可並不高大。看起來,最多也就到方解的耳朵下麵。說身材欣長,是因為看起來他的身材比例十分完美。

這個年輕男人臉色很白,不是那種塗脂抹粉的白也不是那種病態的白,白的很健康,很有羊脂白玉般的質感。他眉毛很細,微微挑著,眼睛很大,眼神高傲。相比於男人來說,他的下頜稍微尖了些,但並不違和。

放在男人群裏,他絕對是個美男子。

但方解一眼就看得出來,這是個妞兒。還是個自以為是的妞兒,以為穿一身男裝就能騙過所有色狼眼睛的自以為是的妞兒。

她身後跟著的是個大人物,可跟在那年輕人身後卻顯得很恭敬。所以方解一邊提褲子的時候一邊揣測了一下,能讓大內侍衛處情衙鎮撫使侯文極當跟班的小妞兒會是什麽身份。

“惡心”

女扮男裝的家夥皺眉,抬起手捂住了鼻子。

“吃飯喝水拉屎撒尿是最正常平常的事,如果連這都覺得惡心我實在不知道你還覺著什麽不惡心。而且……你對惡心的定義實在太淺顯了,完全沒理解什麽才是惡心。”

方解大大咧咧的坐回石**,脫了鞋子開始摳腳。

“殿下……”

侯文極小聲叫了一聲,試圖勸一勸臉色陰沉下來的女子。她正是那日在半月山上,被鶴唳道人帶來的給事營士兵帶回去的人。如果方解當時在場,一定就能輕而易舉的推測出她的身份。

板著臉的女子緩緩吸了口氣,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些。她來這裏純粹是因為好奇,好奇的想知道最疼愛自己的七叔的傳人是個什麽模樣。但是看到方解的這一刻,她顯然失望了。那個髒兮兮的家夥雖然眉清目秀,可坐在石**摳腳的樣子實在令人厭惡。

“那好”

她走到椅子邊坐下來,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冷漠平淡:“那你就來告訴我,什麽才是惡心的事?”

方解看了侯文極一眼,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問:“我必須要回答?”

手指靠近自己鼻尖的時候他不得不皺眉,才摳過腳的手指味道真不怎麽樣。

侯文極點頭:“必須。”

方解嗯了一聲,坐直了身子看著那了那女子一會兒,肆無忌憚,眼神從上到下的掃過。這讓那女子更加不悅,但為了表現出來強勢她故作鎮定。她沒有發怒,僅僅是因為這個囚徒似乎看不起她。若是發怒的話,或許會更讓這個討厭的家夥看不起了。

“惡心的事……你可以想象自己早飯吃的是一坨屎。拉屎的人或許有些上火,那坨屎有些發黑發硬。所以咀嚼起來會有些粘牙,不太好下咽。”

女子臉色一變,胃裏一陣翻騰。

“當然,你可以當這是幹飯。你可以再找一個腸胃不和的人拉一泡稀,當粥喝。漱口一樣,把之前吃的幹飯衝下去。”

女子緊緊的抿著嘴,看向方解的眼神越發的憤怒。胃裏的翻騰幾乎讓她把持不住,但她終究還是沒有吐。

“這就是惡心?不過如此!”

她冷笑著問。

“不不不”

方解連連擺手,然後看著她的眼睛認真的說道:“惡心的是……你塞牙了。”

她終於堅持不住,一口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