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闊的人往前湧,將叛軍逼開一段後接著方解他們撤回來,雙方匯合之後都不足七十個人,但明顯比各自為戰的時候好多了。後麵的叛軍漲潮的水浪拍打河堤一樣,一波一波的往上衝。方解他們殺出叛軍陣列之後,隻好回身邊戰邊退。

劉闊畢竟年紀已經大了,體力逐漸不支,再加上身上的傷口一直沒有處理,血不停的往外淌更加速了力氣的流失。方解見他舞槊的動作越來越慢,隨即一把抓著他的袢甲絛把他單臂朝著後麵擲了出去。

“先護送劉將軍上船!”

方解大喊一聲,手裏的大陌刀舞出一片光幕將湧上來的叛軍放翻了四五個。劉闊的親兵攙扶著他往後退,他掙紮著還想往前衝。這個不服老的將軍,不願意自己在後生麵前表現出弱勢。

“劉將軍!”

方解一邊殺人一邊大喊道:“稍作休息,等我累了你再來換我!”

劉闊心裏一暖,知道方解這是在照顧自己的臉麵。他回頭看了看,見來不及拴住的小船已經大部分被水衝走,他立刻大步衝過去,一躍入水將一艘剛要飄離的小船拽回來。他入水的那一瞬,立刻河水就被染紅了一片。

有他自己的血,也有敵人的血。

方解和給事營的人斷後,十一個人站成一排護住身後的同袍。密集如林的長槍戳過來,叮叮當當的戳在明光鎧上,春姑換了方解的朝露刀用著不順手,一個不留意被長槍戳了一個踉蹌坐倒在地。她身上的甲胄太沉重,再加上力氣近乎用盡,想要站起來竟是用了兩次力氣都沒起來。

叛軍見有人倒下,立刻瘋了一樣撲上來,長槍橫刀暴雨一樣往春姑身上砸。屠戶見妻子倒地險象環生,立刻大步過去,用後背擋住叛軍的攻勢,兩手伸出去將春姑抱起來。他的後背上,被敵人兵器敲的叮叮當當的亂響。

春姑看著麵前這個魁梧醜陋的漢子,眼神裏都是柔情。

方解橫跨一步,刀鋒一掃將攻擊屠戶的叛軍放倒下一層,然後催促春姑退後。眼看著方解他們已經退到河邊,吃了大虧的叛軍哪裏會輕易鬆口,就如同數不清的野獸一樣往前湧。幸好的是因為方解他們人少,戰團也小,就是叛軍人數再多也不可能同時衝上來。

方解每向後退一步,他麵前都要倒下幾具屍體。後麵四五步就是河道,腳下的地麵很濕滑,他的步伐也變得不太穩健起來。

浮橋距離北岸還有超過五十米,不少左前衛的弓箭手已經淤積在浮橋上不停的發箭支援。

但浮橋畢竟隻有那麽寬,所以這支援也起不到什麽作用。不少人被叛軍的弓箭手射中,掉進黃牛河裏被遠遠的衝了出去。

劉闊奮力拽回來一艘小船,可駕船過來的漁夫全都被羽箭射死了,其他的船都已經漸漸飄遠。此時剩下的人還有五六十個,靠著這一艘小船顯然是不可能回去的。

“左前衛的兵!”

劉闊將船上的繩索往春姑手裏一塞,然後舞著長槊又殺了回去:“需要斷後的時候,咱們不能讓給別人!大將軍麾下,就沒有一個怕死的!身上穿著左前衛的戰服的,都跟著老子殺回去!”

幾十個左前衛精步營的士兵,呐喊著又跟在他身後往前衝。靠著一股血氣和精步營的戰鬥力,幾十人反衝鋒硬是將叛軍壓製回去四五步遠。

“方將軍,快渡河!”

劉闊一邊殺人一邊大喊:“若是你回不去,咱們的人就都白死了!”

方解聽到這話心裏一酸,咬著牙搖了搖頭:“我若是回去,從此之後別想再睡一個安穩覺!既然注定了咱們都要戰死在這裏,那就索性放手大殺吧!”

劉闊心裏一熱,其他事都顧不得了:“好,那就放手大殺吧!”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岸上高坡處的叛軍發出一片驚呼。緊跟著,叛軍的陣型就開始亂了。能聽到叛軍督戰隊的人大聲嗬斥,但很快叛軍圍在河邊的隊伍還是不斷往後撤。從他們的呼喊中,方解聽得出來帶著一股驚懼。

麵前的壓力一鬆,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黃牛河下遊那邊,寬闊的河道上十幾個巨大的黑影快速的飄了過來。臉上都是血,方解使勁抹了一把才看清,那巨大的黑影,分明是十幾艘巨大的戰船。在這些龐然大物後麵,數不清的桅杆逐漸清晰起來。

大隋水師!

叛軍沒有這樣強大的水師,而戰船上越來越清楚的烈紅色戰旗,在這個時候就好像能發光的太陽一樣,讓北岸所有還活著的隋軍士兵心裏立刻暖和起來。

數十艘黃龍快船從艨艟大艦後麵乘風破浪而來,戰船上的弓箭手開始朝著北岸的叛軍覆蓋性的打擊。而停在江心的艨艟大船上,一側船舷上的弩車開始集體發威。上百架弩車,近萬弓箭手傾瀉-出來的羽箭,立刻在北岸上鋪了一層白羽。看起來,就好像河岸上都是白色的荒草。

……

……

黃龍快船在靠近北岸的地方一字排開,每一艘黃龍快船能搭載至少二百名士兵。而水師士兵,都是出色的弓箭手。站在船上居高臨下對河岸上的叛軍射擊,大隋的水師弓箭手根本就是在屠殺。

叛軍的陣列終於崩碎了,那些士兵們哀嚎著向後逃。督戰隊接連殺了幾十個人也攔不住叛軍士兵求生的欲望,膽子一旦碎了,短時間內根本就捏不到一塊。如被驚嚇的散了群的螞蟻一樣,河岸上到處都是向遠處逃竄的叛軍。

黃龍快船上的弓箭手每個人最少射出去五箭,這一段河岸上幾乎就快沒有能落腳的地方了。密密麻麻,地上插著的白羽讓人心裏震撼的無以複加。

見叛軍退卻,黃龍大船上放下來幾條蜈蚣快船,這種能運輸幾十名士兵的船其速度之快無可比擬,幾十名士兵同時滑動船槳,就好像幾條巨大的蜈蚣在踩著水麵朝北岸撲過去一樣。

水師士兵上岸之後開始設置防禦,用方陣將方解他們保護在身後。

一個身穿別將甲胄的水師將領從蜈蚣快船上下來,掃了幾眼地上方解他們身前那一地的殘肢斷臂,臉色忍不住一變。水師巡遊的艦隊一開始以為是左前衛和叛軍大規模衝突,左前衛正在強渡黃牛河。因為北岸上的叛軍密密麻麻,看起來聚集著至少數萬人。所以指揮水師的將軍段爭立刻下令水師協助,心裏還在埋怨著為什麽左前衛強渡不派人來聯絡水師協同。

可到了近前,水師的人才發現被困在北岸上的,竟然隻是幾十個隋軍士兵。

水師別將從軍多年,卻從不曾見過這樣慘烈的戰場。幾十個隋軍,如今還活著的每個人都好像血人一樣。他們的衣甲是紅色的,頭發是紅色的,臉還是紅色的。在這些活著的人腳邊,是一地死了的人。

水師別將數不清到底有多少具屍體,太多了,多到他心裏抽搐。

他無法想象,在數萬敵軍的包圍中,這支總計兵力不到三百五十人的隊伍是怎麽堅持下來的。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這件事是不管任何人對他提起來他都決然不會相信。兵力相差太懸殊了,這根本就能稱之為一個神話。

血水從他的腳邊流過,匯入大河。

他站直了身子,然後行了一個最標準的大隋軍禮!

方解一屁股在滿的血水的泥地上坐下來,將大陌刀往身邊一插。

“這位將軍,幫個忙……把命丟在這裏的兄弟們,屍首不能丟下。麻煩你招呼人,辨別一下,將咱們的人屍體都運回黃牛河那邊去。得給他們洗洗身子,縫了傷口換身幹淨衣服再下葬……”

水師別將使勁點了點頭,親自帶著人在屍體堆裏尋找左前衛精步營的人。

劉闊挨著他的身子坐下來,看了方解一眼後忽然笑了起來:“我一直看不起小白臉,曾經我以為小白臉除了臉和屁股沒別的用處。”

方解知道劉闊這話裏肯定還有別的意思,但他對左前衛也不算很了解所以無從猜起,況且他現在疲勞的恨不得躺下,哪裏還有力氣再猜什麽玄機。

“這話真不像是誇我。”

方解笑了笑,顫抖著手從鹿皮囊裏將煙鬥摸索出來,可將煙絲掏出來的時候才發現煙絲都被濕透了,紅色的血液順著他的指縫不住的往下淌。他似乎犯了傻,將滴著血的煙絲塞進煙鬥裏,取出火折子點。

煙絲太濕,他點了好久才吸了一口。

滿嘴都是濃濃的血腥味。

將那股子辣喉嚨的血腥味從嘴裏噴出來,方解終於鬆了一口氣。渾身繃著的肌肉也鬆弛下來,顫抖著的手指也終於恢複了平靜。

“第一次殺人?”

劉闊看著他詫異的問:“第一次殺人?”

方解搖了搖頭,啐了一口帶血的塗抹:“第一次殺這麽多人。”

他看了一眼劉闊肩膀上的傷,替他將鏈子甲卸了,然後找出同樣被血泡透了的傷藥敷上,劉闊現在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任由方解撕下來衣衫將傷口裹住。

“以後就習慣了。”

劉闊摘下來酒囊灌了一口遞給方解:“你很不錯,你這個年紀的人,我見的太多了第一次上戰場嚇得屎尿失禁的。我第一次殺人,嚇得幾天幾夜沒睡著。一閉上眼,就能看到那個被我殺了的人在我麵前晃。拎著他的腦袋,搖搖擺擺……”

方解嗯了一聲,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真的沒有一點害怕。

萬軍之中,絕境之內。

他想到了死,可就是沒有懼意。

他喝了一口酒,回頭看了看那滿地的屍體。

他心裏忽然有一種衝動,想去數數地上到底有多少具屍體。

在水師的控製下,左前衛的人馬開始渡河。本不想和叛軍有什麽直接衝突的羅耀現在不得不這樣做,水師將軍段爭眼睜睜的看著,如果這麽好的機會再不趁勢渡河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方解自己都沒有想到,這次過來探查消息的行動,竟然能促使左前衛進擊,大隋的軍隊第一次踏上被叛軍占據的土地。也不知道,他打亂了羅耀已經設定好的腳步。

當他和劉闊等人被戰船運回黃牛河南岸,雙腳踏上岸邊的那一刻。

聚集在河岸的左前衛士兵們,不由自主的爆發出一陣歡呼聲。他們自發的讓開一條通道,每個人看向方解他們的眼神裏都是真摯的敬意。也不知道是誰率先將右臂橫陳在胸前,漸漸的所有人都將右臂抬起來,用最標準的大隋軍禮來表達自己的崇敬。

軍人,敬重的從來都不是慫貨。

英雄歸來。

方解看著那些士兵們,忽然發現自己很享受這中場麵。他的麵前是無數雙帶著敬意的眼睛,他的身後是大隋的水師載著士兵們橫渡黃牛河。他站在士兵們中間,忽然有一種攥住了全世界的錯覺。

很棒

令人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