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虎離開的時候月亮才剛剛爬上東邊天空沒多久,在大江上往東看有一種很奇異的月色之美,那一輪大大的月亮就好像掛在不遠處的江麵上似的,好像隻要開船往前劃,就能直接衝到月亮上麵去。

月亮上麵

可也是人間這般的殘酷?

方解站在船頭,目送撲虎離開。撲虎是一個很矛盾的人,就連別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矛盾。有時候方解甚至會想,撲虎是不是想過真的死了反而更好?他沒有想到會在這裏和撲虎碰麵,也不去想以後再碰到會是什麽樣的場麵。

他轉身回去

睡覺

這一天就這樣過去。

天還沒亮的時候水手們就已經起錨,大船順著長江再次向東方起航。大江上討生活的人還是那樣忙碌著,即便已經入了冬卻也不能休息。戰亂啊……以前打一船魚就能休息幾天,賣來的錢足夠讓漁民們臉上揚起笑容。可現在魚不值錢,因為根本就沒有人買。

進入長江之後,大船就隻管順流而下,這一段水路最起碼要走一個月才能到東疆,吳一道先行一步,已經在前麵打點好在什麽地方靠岸。上了岸之後還要往北走至少十天才能到北遼族現在居住的地方,能不能安全的穿過沐府掌控的地方,是個未知。

一連幾天,項青牛都有些悶悶不樂,方解知道他是個感性的人,從他那麽多年一直追尋楊奇就能看出來這個人什麽性子。不過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萬星辰門下四個弟子,也隻有他道心開悟。

可憐項青牛自己都沒覺得自己強大了多少,這道心開悟的多少都有些憋屈。

“方解”

“嗯?”

“這仗還要打多久?”

項青牛很認真的問。

“不知道。”

方解回答的並不敷衍:“大隋剛剛亂起來的時候有人斷言,以大隋的國力,那些造反的堅持不了一年。可是現在,誰也不敢說還要亂上多久。”

“有些厭煩了。”

項青牛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你快點把那些家夥都幹掉吧,太平了,我也就能放下一氣觀,隨隨便便交給一個人,我就真找個地方,找個能看得上我的女人,建幾間木屋,種幾畝荒田。”

“想想吧。”

方解笑了笑:“你現在也就隻能想想。”

“我也是”

他說了三個字,項青牛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穿樓上,沫凝脂趴在欄杆上看著船頭上並肩而立的那兩個男人,有些不懂他們這樣的對話有什麽意義。不過她越發的覺得,方解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人。她有過三年流浪逃亡的生涯,那三年足夠改變一個人的個性。她記得自己小時候不敢踩死一隻螞蟻,有了那三年後可以做到殺人如麻。

方解明明比她經曆的還要多的多,為什麽還會做出許多連她都不能理解的決定?比如這次東行去北遼族,在沫凝脂看來這是絕對不需要去做的一件事。比如和撲虎的這一天相處,在她看來也沒有什麽意義。可是她又隱隱覺著自己的想法不好,但隻是不好,絕不是不對。

如果是她的話,絕不會去北遼族。

她給了自己這個答案,然後過了幾秒鍾之後又猶豫了。如果自己真的可以做到想的那樣,早就殺了方解了吧?

她有些苦惱。

“在想什麽?”

沐小腰遞給她一杯熱茶,也伏在欄杆上看著方解的背影。

沫凝脂將茶杯接過來,故作冷傲:“在想什麽時候動手殺了他。”

撲哧

沐小腰一點也不客氣的笑了出來:“你這話就算是騙自己都不信了吧?如果你還是想殺他,何必等了這麽久還沒動手?”

“我隻是……想慢慢的殺!”

沫凝脂很凶惡的說道。

然後她懊惱的發現沐小腰還在笑,然後她自己居然也很不爭氣的笑了。她使勁跺了跺腳轉身回房間去了,沐小腰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的繼續笑。

……

……

東疆

牟平城

楊順會看了看客廳裏擺著的五口大箱子,裏麵依然滿滿的都是金幣。這是那個叫彼得的人走後派人送來的,說是為了感謝他親自送出城的友誼而送來的禮物。楊順會越發的不理解這個叫彼得的洋人到底什麽打算,前前後後這麽多金子送過來,洋人得做多少生意才能賺回去?

“還有封親筆信。”

幕僚董安將一封信遞給楊順會,楊順會看了看信封上歪歪斜斜的字跡就確信這應該是那個彼得的親筆,明顯這是一個才開始接觸漢字沒多久的人才有的筆跡。他將書信打開,很短,但他看的很仔細。

“這個人不簡單。”

楊順會忽然歎了口氣:“我現在有些忽然有些後悔放他走,我總覺得他不會是個信使那麽簡單。這個人身上有一種讓人不得不重視的東西,一開始我以為那是我對洋人的好奇,現在想想,那是一個身居高位的人才有的氣質,不管是漢人還是洋人,都是如此。”

“他信上說什麽了?”

董安好奇的問。

“沒什麽”

楊順會隨手將書信塞進袖口裏:“隻是表達謝意,還有就是希望盡快開放碼頭的事。這個人為了讓我覺得舒服些,竟然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學會了漢字,為了一件小事可以下苦功的人,怎麽可能簡單?”

“我現在有些後悔了。”

楊順會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總覺得開放碼頭讓洋人進來會有什麽不妥,但是又想不到這不妥在什麽地方。按照道理,商業上的事有競爭咱們才能更得利。讓東楚商人和洋人競爭,咱們獲得的利益就越大。對於大隋百姓來說這也是好事,隻有競爭,才會讓那些外來的貨物更加便宜。”

“大將軍,沒錯啊。”

董安笑了笑道:“大將軍是一直謹慎的習慣了,其實大將軍擔心的不是洋人會怎麽樣,而是沐府那邊吧?”

這句話,極為成功的將楊順會的思緒引開。董安見楊順會的臉色變了變就知道自己成功了,於是心裏也踏實下來,自己又能拿到洋人送來的金子了。

“沐府的人最近確實有些不對勁。”

楊順會在屋子裏來回踱步:“按照道理,就算沐府的人把牟平交給我,也不可能一點兒都不過問。這城裏也不可能沒有沐府的人,洋人住進來也沒有瞞著,可沐府為什麽對牟平的事不聞不問?”

董安想了想說道:“難不成,沐府最近沒心思理會牟平?”

“沒心思……”

楊順會的臉色變了變:“那心思在哪兒?”

董安既然將話題從洋人身上引開了,就自然不能輕易的讓楊順會再想回去:“沐廣陵那人雖然被人稱為真君子,可他難道這沒有爭天下的心思?據說最近他沒少往北遼人那邊跑,又是送糧食又是送工匠……屬下看著,十之八九就看上北遼人那號稱比蒙元鐵騎還要強大的寒騎兵。”

好不容易引開一個話題,董安也不管這胡亂想到的是對還是錯,立刻往下說:“東疆這邊,沐府想要動手沒什麽障礙,邊軍差不多都聽沐府的號令,可沐府不敢抽調所有邊軍啊……沐廣陵不是羅耀,有膽子養三千食客沒膽子暗地裏擴百萬大軍,所以他要想起兵,就必須尋求一支能打出去的隊伍。顯然,寒騎兵是最好的選擇。”

董安整理了一下思路:“所以沐廣陵現在沒心思在牟平,他要的是北遼人的騎兵。”

“不好!”

楊順會忽然低低的喊了一聲:“如果沐府真要出兵,我怎麽辦?”

董安也跟著一愣:“啊?”

然後他也嚇了一跳:“是啊……怎麽辦?”

楊順會被自己忽然想到的事嚇的有些變了臉色:“沐廣陵送給北遼人那麽多好處,是因為他想要北遼人的寒騎兵。他送給我牟平城不聞不問,就好像真的放心的把牟平交給我了……隻怕想要的是我手下這兩衛戰兵。”

董安深深吸了口氣:“對……因為沐廣陵把牟平城送給了您,所以不管您手裏這兩衛戰兵到時候跟不跟著他造反,您都已經是他的同黨了……”

同黨這兩個字不太好聽,但事實就是如此。

“是啊……”

楊順會沒察覺自己手心裏都是汗水,後背上的衣服也已經緊緊貼在身上了。他想到了自己為什麽逃離長安,想到了那支天下無敵的鐵甲軍。自己現在被沐廣陵不知不覺間綁在了一起,以後又怎麽可能再逃過麵對那支隊伍,那個人?

他有些恨。

恨自己的貪,恨自己的愚昧。當初沐廣陵說把牟平城送給他的時候,他隻顧著高興,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拿了人家東西會付出什麽。一旦沐府起兵反隋,那麽在別人眼裏,自己就是沐廣陵的手下了。

“唉!”

他重重的跺了跺腳,不知道該說什麽。

……

……

如果沒有到過沐府的人,一定不會想到聞名天下的沐府會是這樣。在人們的思想裏,沐府一定是一片恢弘的建築,有一座巨大的門樓,上麵掛著巨大的匾額,沐府兩個鎏金大字燁燁生輝。

外麵一定有成群結隊的士兵巡邏,院牆高大的即便是飛賊都攀爬不上去。

可事實上,沐府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莊園。就算是大隋那些富戶在老家的建造的莊園,也不會比沐府這園子寒酸。因為比起沐府的地位和身份,這園子看起來真的足夠寒酸了。那些地位低下卻富甲一方的商人,不敢在城池裏買大宅子造大宅子,可在鄉下哪個沒有一個甚至幾個莊園的?

所以相對來說,沐府的這個莊園算不得起眼。

而且,出入沐府的也不盡是什麽衣著光鮮的貴族,經常能看到身穿布衣的人坦然進出,沒有一點的拘束。就好像沐府就是他們自己家一樣,並不見外。而沐府的那些下人家丁,也不會因為他們身穿布衣而嗬斥排擠。

這和大隋的風氣,如此的格格不入。

在東疆,江湖客心目中,百姓們心目中,沐府沐廣陵,就是一個真君子,大善人。

“公子好!”

一個身穿錦衣的年輕公子在門前下馬,看到他的人全都站起來抱拳施禮,臉上都是肅然的敬意。這年輕公子大概二十歲上下,豐神如玉。論相貌,說百裏挑一不為過,論氣質,更是帶著一種讓人折服的神采。

“大家都好。”

這年輕公子一一抱拳回禮,不是那種生硬的客氣,而是自然而然的舉動,所以特別親切。

“公子這是去哪兒了?”

“去了一趟北遼人那邊,又送過去幾車糧食。他們還不懂得怎麽種好田,打下來的還不如種下去的多,瞧著都讓人心疼,要過冬了,若是不接濟一下,明年開春隻怕又沒種子種下去了。”

公子溫厚的回答。

“咱們公爺,咱們小公爺都是天下最大的善人!”

那些食客自豪的說道,一臉的驕傲。

那公子卻不驕傲,依然平和:“哪裏的話,沐家一直以來就按照祖訓行事,但求無愧於天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