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裏波城西北有座叫翠嶺的小山,山勢不是很高,卻能俯瞰全城,連港口和海灣也能盡收眼底。

卡裏波的聖賽巴隆修道院就建在山頂。

“異教徒襲擊卡裏波”的消息,在丁慕他們到達之前就傳到了教堂,這都要歸功於莫迪洛神甫騎了頭腳力可觀的驢子,就在其他人驚慌失措的在碼頭和城裏到處亂跑時,莫迪洛神甫已經一驢當先,直奔修道院通風報信了。

所以,當丁慕和哈爾吉來到修道院大門外時,迎接他們的,是兩扇緊閉的大門,和旁邊一串狹窄窗子裏一雙雙警惕驚慌的眼睛。

丁慕怎麽也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或者說他根本不明白這個時代的歐洲人,對異教徒的恐懼到了什麽程度。

看著窗口後麵那些惶惶不安晃來晃去的身影,再想想城裏如今雞飛狗跳的慘象,丁慕覺得自己可能很快就要成為卡裏波城最不受歡迎的人了。

丁慕正在胡思亂想,修道院如城堡般森嚴的兩扇厚重木門忽然打開了條裂縫,裏麵露出了莫迪洛半張發白的胖臉。

“希臘人,異教徒現在到了哪?”莫迪洛先問了句,然後覺得自己樣子未免顯得太膽小,整個人從門縫裏擠出來,隻是在站到外麵後,卻又不放心的回頭看看,似乎怕那兩扇門隨時會關上“本堂神甫讓我問你異教徒的事,”說到這兒他忽然壓低聲音急吼吼的嚷著“那些異教徒是不是已經快到卡裏波了,看在上帝份上快點告訴我!”

丁慕茫然的看著莫迪洛,雖然大致上能聽懂,但是莫迪洛那因為驚恐明顯變調的聲音卻讓他聽起來很是費勁,而他這種在莫迪洛看來完全是嚇傻了的樣子,讓原本就受了驚嚇的執事終於控製不住的發了瘋!

莫迪洛不記得他是怎麽抓住眼前希臘小子的衣領不住搖晃,莫名其妙的喊叫,至於接下來他被吉拉和聞訊從修道院裏衝出來的幾個教士連拉帶拽的按倒在地,滿嘴冒著白沫,同時伴隨著口歪眼斜就完全不知道了。

多年之後,人們在卡裏波城聖賽巴隆修道院一堆堆塵封的文獻故紙當中,看到這麽份殘缺不全的記錄:

“主後1496年2月17日,我們失去了敬愛的兄弟……他的肉身被魔鬼附靈,以至完全陷入了我們無法理解的瘋狂和幻象之中。在終於確定無法拯救那可憐的兄弟後,我們不得不把他關在……的最深處,可即便那樣,魔鬼的喊叫依舊可以在深夜中隱約聽到……”

同一天,修道院的值日修士在當天的書冊裏還記下了一件小事:

“按院長大人命令,一個叫亞曆山大·朱利安特·貢布雷的年輕人被收留下來,這是個來自克裏特島的希臘人,他的工作是負責除了打掃之外其他一切不適於修士們的世俗工作,作為回報,他會得到清水,黑麵包和豬油湯。”

……

清晨,聖賽巴隆修道院牆邊的一扇小門輕輕打開,一個推著木車的身影沿著小路,向翠嶺的山頂上走去。

卡裏波的早晨寒冷幹燥,這主要是因為一到冬天,西西裏南方沿岸就要飽受來自地中海季風的**。

這種天氣會維持整整一個冬季,即便已經進入春天,依舊會有很長時間是這個樣子。

丁慕來到這個時代已經有半個多月。

雖然時間並不算長,但以前的世界卻好像已經變得那麽遙遠,以致有時深夜醒來,躺在冰冷的石屋角落,聽著窗外嗚嗚風聲,會以為之前二十多年的時光,隻是場真實得讓人無法自拔的長夢。

最初,丁慕依舊沒有放棄回到自己世界的努力,他想了很多辦法,其中不乏從高處跳下,一頭紮進冰冷的水裏,還有就是把腦袋往牆上撞之類帶著些危險性質的把戲,可多次的嚐試卻都以失敗告終。

因為穿越幾百年的時光是因為掉進阿諾河溺水,丁慕曾打算跳進水裏,可當他站在斷崖上看著下麵伊奧尼亞海不住湧動的冰冷海水時,丁慕先是打了個寒戰縮了縮露在衣領外的脖子,然後他就告訴自己其實就這樣留在這個時代似乎也不錯。

這也讓丁慕終於明白,他已經再也回不到自己那個世界,命運已經注定他隻能在這個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

隻是要在這裏的生活,卻並不順利。

卡裏波城雖不大,也有幾千人口,丁慕在卡裏波絕對是那種“哥雖不露臉,可到處都有哥的傳說”那種“名人”。

“異教徒入侵”的鬧劇並沒有上演多久就被揭穿了,但是鬧出的事情卻實在不少。

因為對遙遠東方可怕敵人的畏懼,一時間城裏如同世界末日來臨一樣,有些人哭爹喊媽,有些人絕望尖叫,有女人滿心愧疚的向丈夫承認他養育多年的兒子其實是別人的種,還有個全城有名的吝嗇鬼一邊大喊大叫一邊大把大把的往人群裏扔金幣。

可想而知當卡裏波人在知道真相後是如何惱羞成怒暴跳如雷,如果不是修道院長大人開恩收留了當時看上去有些可憐的丁慕,按照歐洲人喜歡燒烤活人的嗜好,丁慕很可能已經被那些大半夜還打著燈籠到處找他的卡裏波市民點了天燈。

隻是丁慕很快就發現,修道院裏的生活,並不比點天燈好上多少。

這是因為聖賽巴隆是個真正的“修道院”。

也就是說,在這裏的人每天除了冥思苦想之外幾乎不幹什麽其他事,整座修道院就如同一座沉睡的墳墓般的壓抑,雖然修道院裏有近百人,可幾乎聽不到什麽聲音。

說話在這裏是很嚴重的罪過,丁慕曾經看到過有修士因為碰撞了別人失口出聲而受到鞭罰,開始這讓他覺得簡直不可想象,可很快他自己就享受到這種“優待”了。

第一天,丁慕因為違反了多得兩隻手指都數不清的過錯,受到了禁止吃飯和洗刷大廳走廊地板的懲罰。

當一手提著個桶子,一手拿著把碩大的馬鬃刷,站在那個大得足以當籃球場的大廳裏時,丁慕險些昏倒在地。

整整一晚上,丁慕都在用那個粗糙的馬鬃刷子不停的刷著地板,直到深夜終於幹完了活兒,拖著兩條抬不起的雙腿走進屬於他的那間石屋後,丁慕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躺在**的。

可剛剛合上眼睛,鍾聲就把丁慕從睡夢中驚醒。

早晨三點,聖賽巴隆修道院的晨祈開始了。

雖然根本睡得不夠,丁慕還是不得不拖著酸軟無力的身子,拉著木車向修道院後麵山坡上爬去,山路很難走,身後木車重得邁步都顯得異常艱難,喉嚨幹澀得每吐一口氣都可能從肺裏噴出團火。

丁慕每天早晨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拉著木車到山頂的清泉打水,然後打掃修道院的每個角落,他要擦拭所有的祭壇,聖像,那個大得嚇人的祈禱室的地板和每一塊玻璃,中午要為修道院裏的七十多個修士做飯,到了下午則要照顧修道院後麵院子裏那些蔬菜。

白天是沒有空閑的,一天當中唯一自由時間就是吃飯的時候,隻是那點可憐的食物隻會讓人感到更餓。

隻有一天工作結束後的深夜,丁慕才能躺下來休息,可即便這樣,他能睡的時間隻有可憐的三四個小時。

然後他就會被那個可惡的鍾聲驚醒,就此重複之前所做的事情。

修道院裏是有水井的,但是冬天會因為幹旱水位下降停用,這樣一來整個修道院近百人,就要靠從翠嶺山頂的泉眼取水過日子。

丁慕的工作就是每天早晨推著木車到山頂的清泉邊把幾個大木桶裝滿,然後把清水拉回修道院注進碩大的石頭水槽裏。

等這項累人的事做完,然後才是一天正式工作的開始。

擦拭雕塑,鏟掉海鳥留在露台上的糞便,給修道院後院的菜地施肥,還有檢查所有油盆裏的火油是不是已經注滿,幾乎所有這些瑣碎的工作就是丁慕每天上午要做的事情。

到了下午,他則是幫著那些修道士們把成捆重得離譜的各種書稿抄卷從書庫房裏搬出來,然後就要隨時聽候吩咐為正在謄寫經文的修士們傳遞各種文件。

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是不能發出任何聲音的,丁慕隻能從修士們簡明的手勢上猜測他們究竟想要他做什麽,以至幾天下來,丁慕開始懷疑再這樣下去自己是不是總有一天會忘了怎麽說話。

這樣的工作要到很晚才告一段落,然後他能吃上頓實在說不上好味的晚飯,接著回到謄寫的房間繼續幹活,直到深夜才會結束。

丁慕則要在修士們離開後,把那些文稿重新放回書庫,再整理擦拭完整個禮拜堂的地板,等待修士們都熄燈休息後,才能拖著疲憊的身子躺在他那張硬邦邦的**閉眼睡覺。

但是就好像剛剛才合上眼沒多久,晨祈的鍾聲就又響了!

接著,就是永無休止的重複頭天的那些工作。

這種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日子過了十幾天,丁慕終於下了決心,要離開這個遲早會逼瘋自己的地方!

離開這裏!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就再也無法抑製,隻是丁慕也知道要想做到並不容易。

中世紀的歐洲,是隨時都可能爆發無休止戰爭的混亂時代。

除了各地大大小小,喜歡到處惹是生非的貴族,瘋狂猖獗的盜賊也讓這年頭變得更不安定,何況別說還有那些原本就看熱鬧的不嫌事大,抓住機會還撲上來咬一口的國王們。

對於在這樣的時代裏是否能活下去,丁慕很有些懷疑。

1496年的意大利半島,絕對是當下整個歐洲最亂的地方了。

倒也難怪丁慕對自己沒信心,隻要想想在這種年頭連很多貴族們都朝不保夕,他就覺得想要離開聖賽巴隆實在有些傻。

即便如此,丁慕依舊沒有動搖。

走到外麵也許不知道哪天會死,可留在聖賽巴隆,就會埋葬在這個活墳墓裏。

不論以後怎樣,都要離開這兒!

丁慕心裏想著,腳下邁步,推著木車沿山坡爬上了一處台地。

這裏是翠嶺正對著山下卡裏波城的一處所在,從這兒望下去,可以清楚的看到整個碼頭和更遠處的海灣。

丁慕扭過頭向海上看了看,這些日子他已經養成了這個習慣,雖然知道這個動作沒什麽意義,可不知怎麽,他總是會不由自主的向海上看一眼,似乎在那漫無邊際的海麵上,有什麽東西在吸引著他。

當丁慕站在山坡上茫然的看著海麵發呆的時候,一條不是很大的克拉克帆船正悠然的**進卡裏波海灣,已經落下的破破爛爛的風帆訴說著這條船之前在海上受過的磨難。

不過地中海上這樣的船實在太多,所以並沒有引起繁忙工作的碼頭上人們的注意。

船靠岸後,一個身上披著件髒兮兮破爛袍子的男人下了船,他那雙棕色的眼睛先是打量了下附近,接著就從幾個正和收稅官討價還價的商人身邊走過,然後把搭在腦後的帽兜往頭上一罩,把全身包裹在灰撲撲的袍子裏,低著頭匆匆離開熙熙攘攘的碼頭,沿著山路向半山腰修道院的方向走去。

丁慕回到修道院時,第二次晨祈恰好結束。

剛到修道院的第一天,丁慕就已經被告知,聖賽巴隆修道院遵循的是嚴格的本尼迪克教規,也就是說在這座修道院裏,每天至少要祈禱五次,每一次的起始和結束的時間都有著嚴格的規定,譬如每天早晨的第二次晨祈,就一定要在五點鍾的時候準時開始。

每次晨祈結束之後,丁慕要把已經準備好的清水和麵包送到修道院長的房間,其他的修士都要在一起吃飯,修道院長則在自己的房間裏進餐,這也是屬於院長的特權。

端著木托盤的丁慕在院長屋外被一個教士擋住,看著那教士豎起來封在嘴唇上的食指,丁慕比了個喝水吃東西的收拾。

那教士略微搖頭,向後伸伸大拇指,又指了指丁慕手裏的盤子。

丁慕就把盤子放在地上,轉身離開。

這就是修道院裏的日常生活,枯燥,單調,想找個人說話都是奢望。

修士們之間不要說高聲議論,就是悄聲低語都可能被視為違反教規,這讓丁慕覺得再待下去,不是變成啞巴就是變成瘋子。

他準備回自己小屋,這也是白天裏難得能短暫休息的一點時間,就在他穿過甬門時,低低的爭吵聲從一條走廊的深處傳來。

即便聲音很低低,其中一個聲音裏飽含的憤怒氣息依舊充斥走廊:“怎麽會這樣,難道聖賽巴隆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嗎,可現在發生了什麽?”

“這也是沒有辦法,誰也沒有想到發生這種事,”另一個聲音雖然平靜卻透著無奈“這也許就是上帝的安排,也許你該回去告訴他們一切都結束了。”

“不,這絕對不行,肯定還有辦法!”

那個聲音忽然提高,就在丁慕還沒來得及停下腳步時,兩個身影從走廊拐角走了出來。

看到丁慕,那兩人似是都很意外,同時丁慕也認出其中一個正是聖賽巴隆修道院的院長大人,而另一個則是個身穿灰色布袍的中年男人。

丁慕立刻站到旁邊微微低下頭,雖然心裏反感,可想想訓誡修士們的鞭子,實在沒必要硬充好漢。

那兩人似乎沒想到會忽然遇到其他人,修道院長原本低沉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盯著丁慕看了看,然後向旁邊那人揮揮手。

“請您為我的靈魂祈禱,”那個中年男人彎下腰親吻院長的手“我祈求能從您那裏得到上帝的恩典。”

“虔誠的人才能得到恩典,我的孩子。”

修道院長慢慢收回手,他又瞥了眼旁邊的丁慕,緩緩消失在走廊深處。

“虔誠的人……”

那人低聲自語,隨後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自始至終那兩人好像都沒把旁邊的丁慕當回事,可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覺得全身不舒服。

這讓他下定決心告訴自己:這個修道院,真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丁慕搖搖頭向自己的小屋走去。

他沒有注意,原本已經離開的修道院長正目露異樣的看著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