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紀明越說的話,紀宏詫異地一揚眉。

“這裏。”紀明越神色慎重,用指背輕輕扣了扣屏幕上的三維圖,“將來是不是會有很多水?水中間有個島,有一南一北兩座山,呈掎角之勢,將島嶼抱在中間?”

“你怎麽知道?”紀宏開始隻是詫異,現在卻是真正認真了起來:因為這三維地形圖隻是當地的原始雛形,真正的開發方案還在設計當中,而最近公司一致通過的方案,就是將這片地開發成人工湖度假村酒店,酒店規劃區後的兩座天然山脈,也打算利用起來,準備在山腳修建人工溫泉。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意外,等這塊地施工完成之後,幾乎就會和紀明越的描述一模一樣!

“張秘書跟你說的?”紀宏皺著眉頭,試圖猜出可以說得通的解釋,“還是你在哪看到了公司的設計圖紙?”

“都不是。”紀明越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說道,“是我夢到的。”

前世,紀宏的房地產生意一路順遂、越做越大,這是他少有遭遇過的嚴重滑鐵盧。當時宏明房產與政府合作,開發這個度假旅遊園區,除了土地出讓的部分收入外,宏明最重要的回款項,就是靠取得在園區部分土地進行二級開發的權利。

然而在土地完成一級開發後,宏明房產在已經花費了大量人力、物力的情況下,山後的一片荒林忽然被爆出、是一樁連環凶殺案的藏屍地。這樁案子上了社會新聞,影響極其惡劣,而市政府剛好在此時上任了新的領導,新領導亟需政績,在這樁凶案已經在當時的微博傳播甚廣的狀況下,很快將其列為“年度重案”。

周圍地區封鎖,警察和記者一日三趟地來,最終破獲了這樁大案。凶手落網,普天同慶,人人拍手稱快,破案過程甚至被做成專題片、在電視上作為典型案例播放——然而,也因此,這片土地的二級開發權,足足在一年之後才交到宏明手裏。

對於像房地產這樣的實業公司來說,長時間的資金鏈斷裂幾乎是致命的,好在紀宏靠著過硬的手段和人脈,四處奔走,讓宏明房產艱難熬過了這次危機。然而公司雖然度過危機,卻損失慘重,那片地也因為曾發生過聳人聽聞的凶案,而被認為是風水不佳,二級開發屢屢受挫,乏人問津。

宏明房產自此規模驟減,一直到多年以後也沒能恢複元氣,雖然後來、由於紀明越遠房表哥姚琛的加入而稍稍振作,卻也始終沒能回到當年的巔峰時代。

而這段往事,最讓紀明越揪心的點在於,紀宏在資金鏈斷裂時,為了籌措資金四處奔波,有一天因過勞而休克,失足從樓梯上摔了下去,進醫院躺了半個多月才能起來身。

當時紀明越已經出國讀語言學校,紀宏為了不讓他擔心,一直沒把公司的事和他透露半句,以至於他在學校裏突然接到從醫院打來的電話時,毫無防備,腦子轟然,感覺天都塌了。

最終紀宏沒有落下殘疾,身體卻也不如從前了,他五十出頭就將公司交給別人打理,自己一邊環球旅行、一邊休養身體,盡管他自己也說是“因禍得福”,因此而放下俗事、身心開闊,這樣的結果不能說不好。

——但從紀明越的角度,他卻更希望憾事從未發生過。

為此,他還特地上網查了幾本講風水的書,故意把人工島的地形描述得神神叨叨的——什麽“掎角之勢”“南北合抱”,很容易誘使人聯想到玄學方麵的問題。

果然,紀宏肅容追問道:“夢到?什麽時候、怎麽夢到的?”

“……我夢見了很多事情,都是斷斷續續的。”紀明越咽了口口水,說道,“它好像能預知將來的事。比如我夢到我會和林風做同桌,結果老師就真的給我們調到了一起。我還夢到這塊地開發之後的樣子,它會發生很不好的事……會讓公司損失慘重。”

重生的事,他怕紀宏覺得太離譜不相信,不肯取消投資計劃,於是決定用一種更虛無縹緲的說法——夢,來解釋。

果然,對於看重風水運勢的生意人來說,反而是這種方式更容易讓他們接受。

紀宏看著他,目光裏已然信了一半:“你還夢見什麽了?跟爸爸說說。”

“我還夢到……”紀明越一邊回憶,一邊又說了許多他想得起來的、和公司有關的事,上到國家政策調整,下到市政府改變城市布局。紀宏看著他的目光,也漸漸變得深信不疑:這麽詳細、豐富的變化細節,現在身為一個高中生的紀明越是不可能編得出來的,他沒有那個想象力,更沒有那個眼界。

紀明越絮絮說了很久,本來他是站著的,後來嫌腿酸,幹脆就在書房的羊毛地毯上坐了下來,伏在紀宏的膝頭繼續說。

父子談話持續到很晚,紀宏撫著紀明越的肩膀歎息:“……明越,爸爸相信你。隻不過,這個投資方案是公司股東一致通過的,公司不是我的一言堂,我不能靠你的‘夢’來說服他們放棄,我還需要時間。”

“我知道。”紀明越理解地點點頭,“最重要的是您的態度。我覺得咱們可以盡早聯係警方,引起他們的關注,也讓凶手早點落網……”

“明越。”紀宏認真聽了半晌,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嗯?”紀明越在他膝上偏了偏腦袋。

“在你的夢裏,林風也是你的好朋友?”

紀明越隻愣了一秒,旋即毫不猶豫地重重點頭:“是。”

“那你要珍惜你這個朋友。”紀宏溫熱的大手撫了撫他的頭發,“爸爸有一句話要告訴你……越是好朋友,越不要用錢去考驗。一旦感情裏牽絆了太多利益,就容易變質。你能聽懂嗎?”

紀明越用下頜蹭了蹭父親堅硬的膝蓋,兩隻手捧住紀宏的手掌,眼睛明亮而清澈:“嗯,我明白。”

第二天,紀明越又是踩著早自習預備鈴進的教室。

因為前一晚熬夜做作業,等全部寫完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兩點多,次日又要不到六點起床,他此刻頂著兩個大黑眼圈、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把書包往桌上一扔,埋臉進去趴了會兒,紀明越下意識一扭臉,就想跟他的同桌訴苦:“困死我了,我昨天……”

話說到一半頓住,他才發現,林風並沒有出現在座位上。

一直到正式上課鈴響起,早自習開始,林風也沒有來。

“紀明越。”楊超開始叫各科課代表下去收作業了,一眼掃到林風的空座位,自然地叫了紀明越的名字,“你去替林風收物理作業,收完查好,送到物理辦公室去,會嗎?”

“會。”不然他白暗中觀察林風那麽久了,而且看楊超的表情,似乎對林風沒來的事早有預備,於是紀明越直接在下麵舉手問了,“老師,林風怎麽沒來?”

“請假了唄。”楊超隨口答道,原本對其他學生,這樣的回答也就到此為止了,不過他看了看紀明越,像想起來什麽似的,又多說了兩句,“你想知道他為什麽請假的話,下課來找我。”

“好。”紀明越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他前桌聽見,回過頭來笑道:“這麽神秘的嗎?林風請假,超哥還要單獨跟你說?”

紀明越挑了挑眉,帶著一點小得意:“我特殊,你懂毛線。”

“醫院?”聽到楊超給出的這個答案,紀明越一開始還有些意外,不過一想,這其實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對,林風他|媽媽做完手術,暫時回家休養,林風今天就是請假辦理出院手續去了。”楊超一邊說,一邊靜靜觀察著紀明越的表情。

紀明越鬆了一口氣:“這樣啊。”

他還擔心是這一世的蝴蝶效應,讓林風媽媽的病情突然惡化,林風實在走不開才會請假的,畢竟在他前世的印象裏,自己出國之前,林風還是很少曠課早退的。

楊超見紀明越臉上沒露出煩心嫌棄的神態,反而像是替林風鬆了一口氣的樣子,不禁慶幸自己沒有看走眼,斟酌著繼續對紀明越道:“林風自尊心很強,他家裏的困難……他不希望我給同學們知道。但老師是覺得你們感情不錯,林風碰到這種人生挫折,有你這樣一個願意關心他的朋友,是他的幸運,對他將來也好……”

楊超給他們兩個調座位的用意,紀明越就算當時沒明白,這會兒也已經領悟八|九分了。不過他並不覺得反感,相反還有種“想打瞌睡就有人來送枕頭”的感覺,他迎著楊超的目光,大大方方一笑:“老師,林風他在哪個醫院?”

“你是想……”楊超的眼睛微微亮了。

“老師,上午我也想請假行嗎?”紀明越眨了眨眼,笑容裏帶著點狡黠,“我盡量跟林風一起回來。”

市醫院一大早就人滿為患,紀明越雖然戴了口罩,仍然有些受不了濃鬱的消毒水味道。楊超也不清楚林風母親的具體病房,紀明越手裏握著手機,卻不急著打,他依稀記得林風母親的名字叫做江曼雲,於是想自己到醫院前台去問。

結果到了門診大廳的預檢台,護士告訴他,他需要知道患者的具體科室和樓層,去具體科室的護士台去問,這樣才能找到人。紀明越正在遲疑要不要給林風打個電話問問,目光鬼使神差地一掃,在入院處那邊、忽然瞥見了一個高挑頎長的背影,於擠擠挨挨排隊辦手續的人群裏十分顯眼。

“……別插隊!”林風辦好了出院手續,剛要轉身,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在低聲訓斥。

旋即,一個熟悉而清亮的嗓音響起來:“我不插隊,我就是來找人的,找到了我就跟他一起走……”

話說到一半,找人的和被找的,目光就在空氣中相接了。

紀明越摘了口罩,笑得露出一對小虎牙,眼睛彎彎的:“林風!”

林風抓著手續單的手指不自覺收緊,眉頭皺起:“你怎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