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笨重的玩偶服,看不見人的臉,也沒辦法把身形看得確切:也許是那胖子嫌太熱,把裏麵的內衣給脫了呢?

林風一麵派發傳單,一麵偶爾將視線落在“皮卡丘”的身上。他在街頭,“皮卡丘”在街尾,雖然這條街道並不長,但也不足以讓他看清楚“皮卡丘”的一舉一動。

粗粗一看,這隻皮卡丘和上午一樣,也是笨笨的、行動遲緩的樣子。穿著玩偶服的人不能說話,隻能通過肢體語言來表達,林風就看它發了一會兒傳單,抬起手想要擦汗,卻發現隔著厚實的毛絨頭套根本辦不到。

這不耐熱的模樣,也和那個胖子很像……林風這麽想著,幾乎都要放棄心裏離譜的猜測了。

街尾突然傳來孩子的尖叫聲,原來是他手裏的卡通氣球不小心脫手了,在眼前越飛越遠,他小小一個根本追不上,急得大聲叫喊了起來。

路邊行人被這孩子的叫聲震得耳膜發痛,紛紛皺眉看他,那隻“皮卡丘”卻縱身一撲,成功搶救下了氣球、還因為慣性,跌坐在地上滾了小半圈。“皮卡丘”的第一反應是用力捂緊頭套,讓剛拿下的氣球差一點兒又脫手。

它在地上慢慢坐了一會兒,被小孩子拍了腦袋,才暈暈乎乎地把氣球還給小孩。

林風眉頭微擰,又盯著那邊看了好一會兒以後,才輕輕罵了一聲。

再之後的工作時間,街頭的“哆啦A夢”就目光炯炯地盯著街尾的“皮卡丘”不放了。

隔著玩偶服,其實當然是看不到目光的,隻是“哆啦A夢”的行動太明顯,“皮卡丘”往哪邊走,它的腦袋也就緊緊跟著轉向哪邊。

甚至各自十五分鍾的休息時間,本來他們都是去找個室內角落躲躲、看看手機,現在的“哆啦A夢”則一屁|股坐在店麵陰影下的台階上,目光鎖定著“皮卡丘”的身影。

“皮卡丘”好像還真受了它“緊迫盯人”的影響,加倍熱情地拉住商業街上每一位路過的行人,比劃、賣萌、塞傳單,仿佛這樣、就能讓普通人類遮擋住它魁梧的身軀似的。

到了它的休息時間,它晃晃悠悠看了兩圈,發現“哆啦A夢”依然在他身後緊盯不舍,幹脆也不找地方躲了,學著“哆啦A夢”的樣子,重重坐在陰影裏的台階上,向後仰倒躺下去。

林風已經兼職了大半天,當然知道這工作有多累,他休息的時候一般都會把頭套摘下來,擦擦汗、再喝點運動飲料,不然很容易脫水。結果那隻“皮卡丘”就隻是慫巴巴地仰躺在台階上,一動不動。

林風心裏莫名地焦躁,他數著時間走過去,踢了踢地上的皮卡丘:“到休息時間了,起來。”

“皮卡丘”一言不發,動作上倒是很乖巧地跟著他爬了起來,繼續工作。

現在是下午兩點多,正是一天陽光最熾烈、溫度最高的時候,就連能時不時摘下頭套透氣、喝水補充電解質的林風都覺得有些吃不消,更不知道那隻“皮卡丘”現在是什麽感覺。

從表麵上看,它依然堅持著、努力不露出異樣,可它的動作越來越遲緩,有時候連發傳單的手,都要隔上半天才能舉得起來……

林風盯著它的背影,連有人主動來拿他手裏的傳單都忘了鬆手。

來要傳單的是個小男孩,本來也隻是為了疊紙玩兒,看“哆啦A夢”不給,便蹦蹦跳跳地到另一頭找“皮卡丘”要。

“皮卡丘”給他了,看他長得可愛,還順手摸了一下他的頭。男孩兒這下有些不滿意,扯著皮卡丘的胳膊,跳起來去夠它的頭套,非要自己也“摸”回來。

皮卡丘一邊防止手裏的大疊傳單落地,一邊護著自己的頭套不要被弄掉,因為身軀太過龐大笨重,很容易失去平衡,被小孩子執著的蠻勁兒拽著,差點兒就要摔個趔趄,而身後就是高低不平的台階……

小男孩被一把從他身上扯開了。

熊孩子被家人慣著、早就習慣了為所欲為,猝不及防被人重重從身後抓住、扔開的時候,簡直驚呆了。

他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哆啦A夢”塞進自己正在一邊看戲的母親懷裏,剛才看起來滿臉笑意的藍胖子卡通玩偶,說出的話卻又低又冷,像淬過了冰:“自己的孩子,現在不教育,想等長大以後警察來教育?”

熊孩子的母親被他這股氣勢嚇得一抖,害怕惹上麻煩,連忙拉著孩子急匆匆地走了。

“哆啦A夢”回過頭,就看到“皮卡丘”在身後呆呆地看著他。

明黃色的,眼睛閃亮的,隨時隨地都能放出十萬伏特的可愛生物。

他往前一步,皮卡丘退後一步。

他再往前一步,皮卡丘又後退了一小步。

他再再往前一步,把皮卡丘直接逼到牆角,同時開口說了話:“躲什麽躲,謝謝都不會說嗎?”

剛才那危險一幕讓他的心都要跳出來了,這會兒心情實在惡劣,語氣也好不到哪兒去。

“皮卡丘”幅度微小地晃了晃腦袋,似乎剛要說話,又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嘴巴閉得像蚌殼似的,隻伸出一對“圓手”合攏朝他拜了拜,像是表示感激的意思。

林風都快被他氣笑了,口氣依然十分冷淡地重複:“你不會說‘謝謝’?”

皮卡丘可憐兮兮地搖了搖頭,又指了指手裏剩餘的傳單,意思是他還沒發完呢。

……他居然好意思說自己在打擾他工作!林風冷著臉,直接上手就要去拽他的頭套。

“皮卡丘”當然不肯,死死地護著自己的腦袋,兩個人一個往外扯、一個朝裏拽,簡直成了一場頭套拉鋸戰。

論力氣,對方顯然不是他的對手,林風一個寸勁,瞬間就讓“皮卡丘”露了一段雪白的脖頸出來。

他的手頓住了。

因為他看見了,對方露出來的脖頸上,濕答答的,全是肉眼可見的熱汗。

焦躁和慍怒在一刹那間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又酸又澀的心軟,軟得一塌糊塗。

旁邊有兩個年輕女生手挎著手經過,其中一個笑嘻嘻地對另一個道:“快看,藍胖子把皮卡丘給壁咚了!”

林風聽在耳中,嘴角無意識地翹了翹,也在心裏長出一口氣:他氣什麽呢?這個人會來這裏,隻可能是為了一個原因……

與其說他氣這個人,還不如說他是在氣他自己。

他鬆了手,改為拉著“皮卡丘”走,一直走到了一個靠近室內的陰影處,自己主動把頭套摘下來,放緩了語氣:“好了,我知道是你。”

他驟然變得這麽溫柔,剛才還拉扯著跟他硬杠的“皮卡丘”反倒不知所措起來,在原地又愣了會兒。

林風看著他說道:“把頭套摘了吧,你不熱麽?紀明越。”

連名字都叫出來了,紀明越再想裝傻也不成了,而且以他現在的身體,他真覺得再過一會兒他就要曬暈了,隻得灰溜溜把頭套摘了下來:“……咳,那個,好巧啊,林風。”

林風一點也不給他麵子,直截了當地說:“哪裏巧了?”

“咳咳……”紀明越隻能又咳嗽兩聲,尋摸著在台階上坐下,“……你是怎麽發現我的?”

林風說:“你比原來的那個人傻一萬倍,想不發現也難。”

紀明越:“……”

至於這麽毒舌的嗎!

他不知道該怎麽反駁,捧著自己的皮卡丘頭套,無意識地來回撥弄。

他難得安安靜靜垂下眼睫的側臉非常漂亮,頭發已經完全被汗水浸透了,濕淋淋的黑發散亂地搭在額頭上,偶爾一顆汗珠沿著挺直的鼻梁滑下,留下一抹晶亮的線條,在陰影裏熠熠發光。

林風看著他,心裏安靜地後悔著——他就不應該想著逼他出來、盯著他看,最好是從一開始,紀明越搖搖晃晃地從角落走出來時,就上去把他的頭套摘了,他那麽想看的話,就讓他到對麵二樓的咖啡館裏吹著空調去等……

他不應該遭這份罪。

紀明越還在懊惱自己這麽容易就被發現,忽然感覺林風站起來走開了。他心裏正忐忑:林風這是嫌他太煩人了,走到哪跟到哪,已經不想理他了嗎?

隔了片刻,卻見林風提著一條毛巾和一瓶脈動回來了。

“先喝水補充電解質,不然你一會兒就要虛脫了。”林風把兩樣東西都放到他手邊,眼神有些微的不自在,“……水是新買的,毛巾是我的,這條街上沒有賣毛巾的,要買毛巾得到大超市裏麵去買,我穿著這個不讓進……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先湊合用一下。”

“不不不,不介意!”紀明越高高興興拿起毛巾,在濕答答的頭發上擦揉起來。

這條街上怎麽就有賣水的呢!不然他就可以和林風來個間接接吻了!

雖然他已經記不太清,08年這時候,間接接吻這概念流不流行,有沒有可能被林風發現……

“所以,你來這幹嘛?”林風安靜看他擦了一會兒汗,開口問道。

紀明越早有準備,爽快道:“我來體驗生活啊!”他眨了眨眼,“反正馬上就要考試了,我題目又不會做,也沒人給我補,我就來嚐試一下,某些人說的比補課更重要、更有意義的事咯……”

他以為這次總能把林風噎到無語了,誰知道人家直接站了起來,隻留給他一個寬厚的藍色背影:“嗯,你開心就好。”

“……喂!”

自從身份暴露,紀明越就開始放飛自我了。他跟那胖子說好了代一下午的工,現在也不打算半途而廢,隻不過之前實在是消耗了太多體力,後麵就有點兒蔫蔫的。

林風原本站在街頭,這會兒也離得挨他近了不少,以便能隨時對他照顧一二。

等到了傍晚,四、五點鍾的時候,粉紫雲霞滿天,紀明越也宣布體力告罄,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托下巴,另一手拿著傳單搭在膝蓋上,“薑太公釣魚”式——願者拿單。

這時候下班放學的人多了,商業街上也變得愈發熱鬧。來往行人看他這副“仿佛身體被掏空”的喜感模樣,一邊看一邊忍俊不禁,有的年輕女孩兒還會主動過來,笑眯眯地拿走他手裏的傳單。

紀明越來而不往非禮也,也常常會賣個萌回應她們的善意。有時候用兩手在身前拜拜,有時候兩指並在額前瀟灑一揮,有時候甚至會在嘴邊來個飛吻,逗得她們開懷大笑。

他玩得開心,偶然一瞥,發現林風也轉過頭來,好像正在看他。

他四指並在唇邊,瀟灑一揮,立時拋了個飛吻過去。

……完球,他怎麽做順手了,連林風都調戲起來了!

暮色夕陽下,藍胖子忽然也並起四指、橫在唇邊,衝著他懶洋洋地一揮手。

紀明越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那同樣地,也是一個飛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