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如此,慕雲霄一番打量下來,卻是心中微微定下幾分。

既然城門口一如往常,那麽,要麽顧今息是喬裝打扮出了城門,要麽,就是她還在京城內!

思及此,慕雲霄反倒是暗自鬆下一口氣。

既然皇上選擇用公告牌來封住眾臣的悠悠之口,那麽這顧今息離京之事,就絕對不會悄無聲息地進行!

所以,這靠近京中最熱鬧的集市,同時也是規模最大城門的西城門才會是他的第一選擇。

顧今息身份特殊,這離京歸鄉,可能說不上是聲勢浩大,但也絕對不會偷偷摸摸地將她送出城。

讓百姓知曉此事,了解此事,才能達到殷逸的目的!

這麽說來,顧今息定然是還沒有離開!

還來得及,這就好,這就好……

慕雲霄暗自鬆了一口氣,看了看天色。

此時的天際還有些灰蒙蒙的昏暗,宵禁結束的時刻逼近,城門口等候著出城的百姓們越積越多,議論紛紛中,說得皆是今晨的那兩則公告。

慕雲霄見此,揮手示意轎夫將轎輦停放在一旁,為城門口來來往往的人群讓出一條通路。可還沒等到轎夫有所動作,城門不遠處便是一陣喧嘩之聲傳來。

慕雲霄的動作一滯,原本正欲放下轎簾的手停頓在半空。

順著簾子與轎輦間的縫隙望去,隻見離城門不遠處,原本正極為有秩序地排隊等候著出城的眾人,突然有些**了起來,似乎是發生了什麽大事兒一般。

見到這副情景,慕雲霄神色一凜,心中已經隱隱猜到了是怎麽回事……

不多時,遠處喧鬧的人群便從中間分開兩列,兩行手持武器的士兵從隊伍中間穿插而出,硬生生將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間撕裂出一條通道,而在這條通道的盡頭,那個讓慕雲霄牽掛了多日的身影緩緩浮現了出來。

一身普通仕女服飾,簡單梳起的長發隨風飄揚,隱約露出那張清瘦蒼白的容顏,眸光流轉之間,已然失卻了往日裏的坦率真誠,似是被蒙上了一層塵埃一般,單單是遠遠看著,便是讓人一陣心疼。

慕雲霄見到那個一步步向著城門、向著自己這方靠近過來的人兒,瞳孔微微皺縮,眸中染上絲絲心疼的神色。

這些日子,她到底經曆了什麽?怎麽會變成這副樣子?

此時的顧今息,本就單薄的身形被圍在人高馬大的禁衛軍之間,更是顯得羸弱不堪,麵上掩飾不掉的疲憊與心傷之色,看在慕雲霄的眼中,更是為之緊緊地揪起了心。

難以想象,從落入戎狄人手中,到輾轉被救、庭審入牢,顧今息這一路走來,到底是受了多少委屈,又付出了什麽代價,才能換回如今這個脫離這片亂局的機會……

這一刻,慕雲霄倒是恍然間有些理解,殷逸明明同樣不舍得顧今息,同樣不願意顧今息離開,卻仍舊是下了那樣的一道聖旨。

隻有他們這種身居高位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到“高處不勝寒”這五個字的含義。

榮華富貴、衣錦還鄉的背後,是無數的人心傾軋,政權謀奪。

這種事,一旦見得多了,心中難免生出厭倦之感。他們一入官場,此生進退便不再由著自己隨意掌控,但是,顧今息與他們不同!

趁著如今戰局好轉,皇上又有意要放她一馬,就讓她放棄京城中的一切,遠走他鄉,將所有的一切回歸事情最初的起點,也許,才是給她的最好的安排……

慕雲霄心中湧起萬千思緒,握著轎簾的手緊得幾乎要將之揉碎。

“今息,保重……”

輕微的呢喃聲順著清風飄散一地,卻唯獨沒有落到那人的耳中。

直到見到顧今息的這一刻,慕雲霄原本所有的焦急難耐似乎都在瞬間平複了下來。

也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他費勁心思趕來,為的,不過就是見顧今息最後一麵而已。

不需要說一句話,不需要任何的挽留與擁抱,甚至,顧今息都不需要知道他的存在,他隻希望自己能就這樣注視著她,看著她平安無事的順利離京就好了,就這麽簡單!

慕雲霄自嘲一笑,驟然鬆開了已經被攥得皺成一團的窗簾。

而他沒有看到的是,就在窗簾落下的一瞬間,顧今息似乎是若有所感一般,抬眼向著轎輦的方向看了一眼。見到那頂小轎子,一股熟悉的感覺襲上心頭,讓她不由地微微蹙起眉頭。

還未等她細細理清楚這股熟悉感從何而來,身旁之人已然沉聲提醒道:“周圍的百姓都在看著呢,你最好注意一點,才能輕鬆離京!”

顧今息聞言,頓時將什麽熟悉感,什麽轎輦都拋在了腦後,看著那個走在自己身邊的“禁衛軍”,神色間多了幾分冰冷疏離。

“我心中自然有數,就不勞您提醒了!”

想到自己區區一介民女離京,竟然前有禁衛軍開道,後有禦林軍護送,身旁還有當朝天子易容一路相送……

如此陣仗,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吧,就算是大國的皇子公主來訪,也比不上如今的這副架勢!

思及此,顧今息心中不由地一片陰鬱,就連臉上擠出來的笑容都是搖搖欲墜的。

既然已經決定要舍棄她,又何苦浪費這日理萬機的時間,特地來送她一程?

若是已然不關心她,又何必要給她留下這不切實際的幻想?

人說帝王心思難測,書雲伴君如伴虎。

她當年看到聽到的時候,不過是一笑而過,不以為然,就差反唇相譏一番了。可是如今……

這位皇帝陛下的心思,她實在是猜累了,猜怕了!

現在,城門就在她的眼前,就隻剩下這短短幾步路的路程,她隻想什麽都不必顧慮,不再猶豫,就這麽不管不顧地逃離這一片亂局。

這一次,誰也阻止不了她!

顧今息腳下的步子愈發地迅速了起來,陪在他身旁的殷逸見此,心中卻是更加難受,周身隱約散發出生人勿進的冰冷氣息。

幾番遲疑之後,殷逸終究是按捺不住,悄然出聲道:“你就當真那麽想要離開?”

“是!”顧今息答得毫不猶豫。

殷逸的星眸之中此刻已然被一層寒冰覆蓋,那足以將人凍傷,讓人停步不前的氣息愈加的冷冽了起來,就連周圍的百姓都感覺到了道路中心的這兩人的特殊一般,議論之聲漸漸減弱了下去,轉為輕聲的私語。

心中怒火中燒,殷逸出口的話語中已然是帶上了絲絲賭氣的意味。

“既然如此,那我們之間也就隻有最後一句話好說了——記得你的承諾!”

顧今息冷笑一聲,出言諷刺道:“皇上放心,就算為君者可以朝令夕改,為臣者卻不能陰奉陽違。這點道理,今息還是清楚的!”

顧今息話音落定,腳下步伐也隨之停頓,整個人已然是站在了城門口的位置。隻要殷逸一聲令下,她便可以從這堆亂局之中解脫出去。

說她怯懦也好,說她躲避也好,她如今是當真不想再留在這京城之中了!

這個金絲籠,她待得的時間已經夠長;這場說不請是好夢還是噩夢的夢境,也該是到了夢醒的時候了……

殷逸的眸色暗沉了下來,一揮手,道:“來人!”

站在兩人身後的禦林軍統領當即上前:“在!”

“陛下有旨,著爾等護送顧今息歸鄉,尋回白玉宮殿。若是半月之內還是沒有見到特定物件的話,那麽……單方麵毀約的懲罰,我想你是不會想要知道的。”

最後一句,是對顧今息的警告。

她欺君罔上,以女子之身參與科舉,本是十惡不赦之罪,合該被浸豬籠以儆效尤。就因為這一條“功在社稷”,才能夠保住這一條性命,否則的話……

顧今息身子一僵,這話說得好聽,實則不過是在明裏暗裏地拿捏自己而已。

這些人一個個凶神惡煞、膀大腰圓的。就這體型,與其說是照顧她,倒不如說是監視她、控製她來得好。一旦情況發生轉變,“護送”隨時都能夠變成“解決”!

“陛下……就如此信不過我嗎?”

殷逸所扮成的護衛垂眸,麵上看不出絲毫的喜怒。

“不過是一場交易,無所謂信任不信任。這也是好意,你隻管照做就是了。”

顧今息在心中歎了口氣,原本以為已經是一潭死水的心,在聽到這些話的時候,竟然還會有隱隱刺痛的感覺。

心中暗自苦笑一聲,顧今息深吸一口氣,闔上眸子,認命一般地回道:“陛下的‘好意’,今息自然不敢拂逆!那我現在可以離開了嗎?”

監看也罷,保護也罷,她也不想再去追究這些事情了,隻求能夠順利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如今想來,當日劉老離去之前那一番提點的話,當真是金玉良言,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如今,可算是一語成讖了……

隻可惜,直到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方明白其中的三分真意,卻已經是為時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