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科盛大廈據說是德國人設計的，外牆幾乎全是鋼化玻璃，結構方正，線條流暢，漂亮的灰藍色在陽光下格外顯眼，一眼看過去，工業時代機械化大生產的高效、理性氣息撲麵而來，所以，也不可避免的，缺了那麽一點人情味。
推開門之前，借著玻璃的反光，林素再一次檢查自己的外表，幹練的短發一絲不亂，妝容精致，是那種恰到好處化了就像沒化卻又讓整個人都精神起來的淡妝，及膝職業半裙，黑色的皮鞋，通身隻有一件裝飾——小小的珍珠耳環散發出柔和的光彩，作為一個已經28歲，在廣告公司做到總監級別的女性職業人，這就是最好的裝扮吧？
雖然廣告行業整體作風是出了名的自由散漫，在可名也一樣，經常有人燙了彩色爆炸頭紮一個耳環披著破洞服踩著拖鞋來上班，各種嘻哈打扮潮人穿著，但是，到客戶那裏競標是另一回事，你穿得像街頭混混，誰願意給你一百萬元的合同？當然，如果你已經功成名就，在行業裏是泰山北鬥那又不同，不過這樣的大咖誰還風塵仆仆驅車兩個鍾到這樣的三線小城市競標呢？
所以，還要努力！林素在心裏默念了一句，努力，奮鬥，就像《喜劇之王》裏的尹天仇。
科盛的標不大不小，一年百來萬，但可名還是派出了三個總監的豪華團隊，因為科盛在其他地市還有十多個兄弟公司，如果這一個做成功了，再到其他地市複製，那就是一筆大買賣。
林素主述，講整體方案，創意總監秦浩、設計總監於晨做效果展示，事先已經演練過N次。最後一次演練，看完錄像，錢浩忍不住猛吸一口煙，“我靠，咱們這架勢，即使比不上申奧，申亞是差不多了吧？”
於晨說：“這可是個新行業，又是壟斷國企，就算是為了進門，也值得。”
林素不出聲，隻是微笑，這兩個合作夥伴都是為了科盛的項目臨時湊起來的，一個來自南京分公司，一個來自武漢分公司，競標完了，大家就會作鳥獸散，競標成功，然後也無非是半年碰一次頭，請甲方吃吃飯，聯絡感情，項目快結束時謀劃明年的合作；不成功，那就沒有然後了。
廣告公司就是這樣，不養閑人，有項目就有員工，項目結束，對不起，祝你有更好的前程。如果拿下了這個項目，接下來還得招兵買馬。
東抽西調，三個人帶幾個小弟小妹，湊在一起半個月，居然能整出這麽個玩意兒，也算很厲害了。都說廣告是個苦逼行業，但是熬出了頭，也挺好，看著自己的作品，林素真的有種自豪感，這幾個夥伴，的確值得為他們點讚！
科盛說到底是她的項目，接下來挑大梁的是她，當然分豬肉提成拿大頭的也是她，兩位哥都是來幫忙的，這樣盡心盡力，她很是感激。
秦浩比他倆大幾歲，自然有點大哥派頭，他看著林素：“Jane，這個項目，我們哥倆可是拿出了壓箱底的本領，你可得好好表示一下。”
Jane，還是高中英語老師給她起的英文名，廣告行業就是這點奇怪，自從做了這一行，好像人人變成了外國人，個個得弄個洋名。林素剛入行時很不習慣，但現在就知道好處了，同事比你大一兩歲，叫他哥或者姐，都把人叫老了，叫他名字似乎有點不尊重，叫他職位？好像又太官僚，再說有些資深員工根本沒職位，還是洋名好，沒上沒下，沒大沒小，叫起來大家都沒意見。
林素笑了：“那是必須的！A市是個旅遊城市，咱們過去提案，也得考察一下當地基本經濟情況，我已經聯係好旅行社，兩天的行程，住一晚，都安排好了。”
秦浩歎口氣：“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精乖，難怪我比你大幾歲還得給你打下手。”
林素連忙賠笑，“Eric，別取笑我了。這次真的很謝謝你們兩位。下次有機會合作，我隨叫隨到。”她有點木訥，在一個最多人精的行業混了六年，居然還這麽口拙，居然還經常負責提案，實乃奇事一樁。
林素深吸一口氣，推開了玻璃門，她一眼看到了陳滄海。
雖然，他已經從高瘦的少年長成了壯實的青年，略長的碎發換成了樸實的平頭，寬鬆的運動服變成了修身的西裝，她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陳滄海低著頭看手上的資料，微微皺眉，他一直是這樣，認真思索的時候就會皺眉，高中那會兒，他眉心已經有一道明顯的豎紋。
他們八年沒見了。沒有想到居然在這樣的場合重逢。
因為那個可怕的原因，他們一直回避對方，從不參加同學會，從不玩人人、校內，連班級QQ群，他倆也永遠是沉默的黑白圖標。
像兩條交叉線，過了交叉點之後，會越離越遠，永不再見。可是，為什麽今天竟然會不期然的遇見？！
林素愣住了，雖然隻有短短一瞬間。
於晨輕輕撞了一下她的手肘。
我是個有職業素養的人，我很專業，我是來提案的。努力，奮鬥。林素對自己默念。來不及品味自己內心的那一絲振動，她深吸一口氣，她微笑，開始述標：“尊敬的各位評委，下麵由我代表可名廣告公司……”
她的聲音優美動聽，有女性特有的柔美，又有三分幹練，讓人相信她說的是真的，覺得她可以信賴。為了得到這一把好嗓音，這一副有感染力的語調，她特意報了班，拿出高三讀英語的勁頭苦學半年，又跟一個電台的主播練了半年，再加上無數次提案的洗禮，已經相當完美。
陳滄海以為自己做夢了，他竟然聽到了林素的聲音，當然比八年前有很大不同了，但底子在那裏。
他抬起頭，真的是林素。
他有點茫然，有點激動，似乎還有氣憤，悲傷，最多的卻是驚訝。他沒有想過有生之年他們還會再見。
緣分就是這麽神奇，有些人你寫信打電話約，確認了又確認，卻還是見不著；而有些人，你小心翼翼的，繞道無視缺席，像避瘟疫一樣，想把彼此從對方的世界徹底抹掉，卻又，在很遙遠的異鄉，很神奇的相逢。
林素看上去很陌生，這讓他非常不適應，他們，他們仨曾經緊緊綁在一起，即使不相見，也有許多無形的牽絆牢牢地束縛住彼此。
乍相逢，她卻像變了一個人，耀眼奪目，她過得很好。似乎一點都沒有受影響，似乎過往已經一筆勾銷，也讓他時隔多年已經慢慢變淡的諸多情緒顯得有點無聊，有點無著落。
他憤憤不平起來，憑什麽！憑什麽她那麽幸運？！憑什麽她不需要付出一點代價？
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紮著馬尾不苟言笑的小丫頭，眼前的她，成熟端莊，像無數“白骨精”一樣，把“獨當一麵”四個大字刻在額頭。
林素的頭發有點自然卷，以前雖然緊緊的綁了一個馬尾，但總是毛茸茸的，所以陳滄海曾經開玩笑叫她阿毛。
現在她的頭發很柔順服帖，想必花了不少時間和金錢打理。她手上沒有戒指，她和王逸……哦，她28歲，是個大齡剩女了。不過據說現在流行隱婚，從明星開始，普通人也被波及了。也可能她有談婚論嫁的男朋友，這麽出色的女人，怎麽可能沒男朋友！
陳滄海把筆摔在紙上，聲音有點大。但林素已經進入了狀態，完全沒有受影響，提案和表演有點相似，要沉進去，目空一切，沒有舞台，沒有觀眾，隻有自己，才能出彩。
幾個評委也聽得入神，沒有注意到他的失態。
陳滄海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我這是做什麽呢？打擾她讓她發揮失常？不不不，我不會做這麽low的事，那是為什麽？因為我是個可悲大齡剩男？讀完三年研究生，再出來找工作，發現自己除了年紀明顯比別人大，就沒有其他明顯的不同了。在國企工作三年，除了會寫PPT，會寫各種報告，把很難看的數據用複雜的統計口徑整理成工作成效，自己又學到了什麽?
不不不，也不是因為這個。
因為葉心。
現在想起葉心，陳滄海還會眼角一陣濕潤。葉心永遠隻有20歲，不像他們，歲月會讓他們慢慢變老，慢慢走向平庸，並且日漸感覺不到自己的平庸，甚至有一天開始為自己獲得的蠅頭小利而沾沾自喜。
他急忙把注意力拉回來，不要想這個問題，不要想不要想。
葉心是禁忌。是雷區。八年了，他無數次成功的繞過了這個危險區，絕不觸碰，絕不引爆，他要好好的，好好的。
葉心。
陳滄海突然有點沮喪。
這倒黴的項目跟自己有什麽相關？他是人力資源部的。但是科盛有一個堪稱神奇的評標體係，每個工作二年以上的員工都會自動成為評標專家，然後時不時的就會被係統抽中來擔任評委。
所以，他遇到了林素。
“……我們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所有已知的傳播規則都已經失效，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因為我們都可以參與規則製定，當然，你要搶占先機……”
她那麽自信，那麽專業。
一氣嗬成的講完，林素才鬆一口氣，一切都很好，看評委的表情她就知道自己講得好極了，他們點頭，皺眉，疑惑，笑，嘴角蠢蠢欲動，似乎有話要說，接下來又靈光一閃，恍然大悟。
真的，她又自豪又有點淒涼的想，看樣子，我已經戰勝了過去。
時間不容她分心，她要hold住。她極富魅力的微笑，這微笑也是苦心練就的，“下麵請我的兩位同事，為各位演示我們的作品。”
四格漫畫和動畫效果很棒，Eric和James也夠酷夠拽，和她正好形成一個反差。至於成不成功，像林平之說的，但盡人事，各安天命，至少他們做好了自己該做的。
“你們的構思、創意、作品非常好，但是我有一個疑問，這些東西跟我們的產品結合得不夠多，似乎都是為了討好網民，我看不出來，能給我們公司帶來什麽好處？”提問環節，王總首先發問。
“企業的道德是賺錢，公司花成本做一件事當然是為了帶來遠超成本的收益，但是，如果一開始就強調做產品，可能成功的機會不夠大。這是我們的前期調查報告，可能會反映一些問題，我把它放大，各位評委可以看看。”
林素重新接上投影，“移動互聯網是一個新興又發展非常迅速的東西，每天都在變化，每天都創造出無數的財富和機會，微信微博作為一個開放的平台，給很多企業開辟了新的傳播方式，特別是微信，我們的主打方向也是微信。大家再看看，這是排名前二十的公眾號，它們的內容都做得非常好，所以它們都有廣告，所以，它們的廣告並不影響粉絲對它們的喜愛。說白了，也就是——隻有當你有料、有趣到一個程度，網民才願意忍受你的廣告。”
“下麵這條很有名的視頻，可能在座的有人看過，這是2011年的片子，很老了，《夢騎士》，為了節約時間，我快進一下。這個片子做得非常好，可是即使是這麽好的片子，熱血，青春，勵誌，愛情，友情，可是，片子的最後打出廣告logo的時候，我仍然有一種上當的感覺。就更別說，這些剪輯了電影、電視、MV經典片段重新配音的作品。”
自從胡戈火了之後，有很多公司都會做一些看似惡搞，其實夾帶私貨做廣告的視頻，不管配音、節奏怎麽神同步，都失去了“好玩兒”這個最基本的元素，所以，效果也不用說了。
林素沒有展示科盛做的生硬宣傳，權衡再三，考慮到科盛的國企身份——這一展示說不定戳了誰的痛處，國企關係錯綜複雜，在勝算比較大的時候，還是沒必要冒險吧。
“在這裏，我也說一下我們的態度，在雙微運營的的前三個月，請不要問經濟效益，這三個月，我們隻看活躍粉絲數量、點擊率和轉發量，這是我們雙方能愉快合作的一個基礎。”
雖然客戶喜歡作死，但是我們要很專業的阻止他作死。林素沒有說這句話，但這個意思已經很坦誠的寫在她臉上了。是的，雖然你是乙方，為了征服甲方，你有時候需要表現得很拽。
可名的答疑太完美了，以至於評委組組長王思行有一種“我是不是免費做了托兒”的懊惱，本來這個項目上麵有人打了招呼，那家廣告公司也不錯，述標表現得也行。但是，隻要不是瞎了眼，誰都會給可名打更高的分。可名實在是更好的選擇。這種標技術分占了七成，經濟分三成，可名的報價雖然高點，但粗略一算，就知道拉不了多少分。
可名的答疑時間已經用完了，想發問也沒有機會了。一共七個評委，超過五十萬的大項目要上公司決策會，硬要影響評標結果，也不是不行。但是……
王總仔細看了這三個提案人一眼，開始覺得很心煩。
陳滄海也很心煩，他沒有瞎眼，但是他決定給可名打最低分，他不想再見她，絕不。
既然那時候你毫不留情的避開，那麽不要怪我現在要避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