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加班

第二天,艾米依然聯係不上,林素給她留言說明情況,就驅車趕往A市。

科盛雖然是個國企,但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在這裏工作“錢多事少”,相反,這裏很流行“加班”,星期六早上八點半,停車場居然停了約有13的車,大部分都是二十萬左右的中檔車,實用代步型。

林素沒有急著進去,她圍著大樓走了一圈,科盛的園林景觀布置得不錯,樹木繁盛,最顯眼的就是那木棉,可能有二十米左右高,沉靜溫雅的立在大樓左側,鐵一般的枝幹上密密開滿了火紅的花朵,讓人精神一振。樹下有一塊巨大的硯石,看樣子價值不菲。

陳滄海這個級別自然沒有獨立辦公室,八點五十人都齊了,就在會議室開會。

陳滄海拿著打出來的方案,眉頭緊鎖:“這個方案平心而論也不算不好,最起碼是能及格的,但是我們要的不是及格而已。”

林素開門見山:“那陳總先指個方向?你大概想要什麽效果呢?”

陳滄海非常坦率:“我也不知道。”

小胡和佳文沒忍住,笑出聲來,九零後就是比較直接。

陳滄海倒不以為忤:“我隻是覺得愚人節大家都會弄這些搞笑的,未免太沒有新意,我倒想整一個與眾不同的,悲傷點,抒情點。”

林素試探性的問:“比如張國榮?”

陳滄海喜歡張國榮,他長得也有點像張國榮,但不像人們印象中那個憂鬱高貴的張國榮,而是像更年輕的時候,溫良可愛的張國榮,眉目清秀,一派溫潤。

陳滄海對張國榮著了迷,他會唱他所有的歌,他一遍又一遍看他主演的電影,他收集了所有關於他的資料,他崇拜“時間的灰”,因為她寫張國榮寫得那麽好……

2003年4月1日,他永誌不忘。他來找葉心,雙目紅腫。

葉心拉著林素:“我們一起陪他去操場走走,張國榮去世了。”

林素很茫然:“張國榮是誰啊?是很重要的親戚嗎?”

葉心歎了口氣:“你簡直是外星人。”

“呃,我還有一張卷子沒做……”

葉心不理她,拉著她往外走,“做人要講義氣!”

那一天,他們在夕陽下散步,林素聽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我最喜歡他在《旺角卡門》裏的扮相,英俊得一塌糊塗。特別是打了人之後,對著窗戶玻璃整理頭發,那種自戀那種囂張,哎,也隻有他了!”

“《霸王別姬》裏麵也很美呀,亦男亦女,又帥又美,讓人覺得美真的超出性別。”

……

“我覺得他在《東邪西毒》裏最有味道,又明亮又迷離的眼神,想要正視你,看到你心裏,又好像要躲閃,避到十萬八千裏之外。”

林素好不容易聽到一個熟悉的東西,是的,她是金庸迷,急忙接話:“《東邪西毒》?他演誰?演黃藥師嗎?”

“不是,是歐陽鋒。”

“不是吧,歐陽鋒怎麽會帥呢?練蛤蟆功那麽難看的功夫,聲音又刺耳,咱們物理老師去演還差不多。”

葉心和陳滄海一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還是陳滄海聽到噩耗之後第一次笑。

後來林素知道張國榮了。上大學之後,她開始補課,把青春期缺失的一點一點補起來,四年大學,她看了差不多一千部電影,還有數不清的小說和動漫,還有音樂,還有逛街,還有社團活動,還有娛樂。

最瘋狂的時候,從早到晚除了吃飯喝水上廁所,她都一動不動坐在電腦前麵。在電影那個無限精彩又極其真實的世界裏,她慢慢的,更了解自己,也更了解別人。

她找來他所有的電影看,感受他攝人的魅力,看他在演唱會上由於太投入而一次次流下淚水,這是一個多麽美麗但是又脆弱的男人。

後來她讀到一句話,彩雲易散琉璃碎,心裏輕輕哢擦一聲,好像有什麽東西碎了。那是葉心去世的第二年,她已經很少夢到她了。但是,突然之間,好像冥冥中有人要提醒她,有人要點醒她,她最後為她大哭了一次。

陳滄海看林素一眼:“這個挺好的,也可以做,但是,我想做的人也不在少數。”

胡煒聳聳肩:“恕我直言,我們這代人,在微信上最活躍的這代人,可能對一個死了十多年的藝人不會很感興趣哦。”

“我們換個角度想,愚人節除了整蠱搞笑,還能做什麽呢?”

林素衝口而出:“表白啊!”

陳滄海似乎受了啟發,興奮起來:“對對對!愚人節現在都變成了表白日,情人節倒成了愚人節。什麽人會在愚人節表白呢?”

90後的胡煒也來了興趣:“屌絲嘛,屌絲跟女神表白,完全沒戲,隻能在愚人節,不至於得罪女神,不至於下不來台,過後還能做備胎。”

林素打趣他:“小胡很有經驗嘛,來來來,給我們講講。”

胡煒笑了:“說起來真幹過那麽一兩回,不過是抱著‘萬一成了’的念頭,權且一試,不成就說哈哈哈我逗你玩兒呢今天愚人節你看我演得這麽真連你這樣冰雪聰明的女孩子都騙到啦哈哈哈哈……當然咯,我沒成。”

“佳文呢?有人在愚人節給你表白嗎?是什麽感覺?”

佳文皺皺眉頭:“說實話,挺討厭的,你不知道他是真心還是假意,答應他吧,萬一是整蠱,豈不是糗大了?所以呢,最保險的就是拒絕咯。我反正沒見過愚人節表白成功的。”

“OK,OK,愚人節表白約等於自殺,因為雙方都想給自己留個後路,都想掌握主動權,所以沒有贏家。哪,我們現在來編一個故事,男主角,屌絲。”

“他必須是個經濟適用男,學曆好,聰明,但相貌普通,身高普通,家庭普通,收入普通,相信愛情……”

佳文開始做記錄,聊著聊著,故事就漸漸有了,這是一個跨越十年的愛情故事,為什麽是十年?因為陳奕迅的十年唱得很好,因為二十歲到三十歲是一個人一生中最為黃金的十年。普普通通的男主角對學妹女神一見鍾情,女神是個典型白富美,美,才有資格讓人如遭雷轟一眼相中,富,才能讓屌絲高攀不起自慚形穢。

開學的時候,他老大不願意替室友去迎新,卻沒想到迎來他生命中的一段光。

女神是個可人兒,千萬要寫好,否則很容易成為綠茶婊,她又美麗又清純,像黃蓉一樣刁鑽精靈,又像郭襄一樣大氣爽朗,但是又有點小小慵懶,所以經常驅使男主角,但並不令人覺得這是利用。

十年裏,他陪她最多,不能說他們沒有感情,這也許就是友情之上戀人未滿,她習慣了他的陪伴,也安心於這種陪伴,但是,就像高原上的水,先天條件決定了它永遠燒不到100度。

他每年愚人節都向她表白,以各種可笑、誇張的形式,就像小醜一樣,給她帶來數不清的歡樂,所以她忽略了小醜眼角的那一滴淚。

今年的愚人節,是他最後一次表白……

討論完畢之後,開始分工,林素負責寫簡介和故事,佳文負責寫策劃案,胡煒設定人物形象,並畫出幾個關鍵時間節點,陳滄海和梁肇章負責做匯報材料。

林素打開電腦,對著空白文檔發呆,沒有談過戀愛的人寫愛情故事,總有點滑稽。

隻敢在愚人節表白,這是一種絕望的愛。

若薇說過,絕望的愛,就像是《泰坦尼克號》的結尾,Jack泡在冰冷的海水裏,他就要死去,就要沉淪,但是他一直仰望著Rose,她會活下去,她會結婚,生一群孩子,過上幸福生活,這些,都與他無關,又都與他相關,因為這是他最深切的願望,他深深的希望,她可以做到,至死,他都深深的仰望她。

林素開始寫:

“我喜歡愚人節,因為在這樣一個為了開玩笑惡搞而存在的日子裏,無論做什麽都不會被嘲笑。

我選擇在愚人節表白,因為我隻敢在愚人節表白。

整整十年,每個愚人節,我都向我心中那個不可能的人表白,是的,十年來都是那個人,同一個人,有且僅有那麽一個人。

表白之後又會笑著說,傻的,開玩笑的啦,我當然還會繼續幫你修電腦。我當然還會幫你做筆記。我當然還會幫你翻譯畢業論文文獻……

這是最後一次了,我,馬上就要三十歲了,從二十歲到三十歲這十年是我的黃金時代,我發瘋的想愛,想跑,想把自己獻祭出去,想把自己供在愛的神壇前,用我的血肉之軀開出花來……

一轉眼我就三十歲了,生活不可避免的走向庸俗,明天我要去相親,我要找一個適合過日子的姑娘,不算好看也不算難看,不太聰明也不太糊塗,不太溫柔也不太跋扈,不太勤快也不太懶惰,總之就像你每天在街上碰見的無數個麵目模糊安全可親的姑娘一樣。

這是我最後一次在愚人節表白……”

林素一直寫,一直寫,因為沒有談過戀愛,所以她對戀愛保留著那一種近乎本能的渴望,一種接近信仰的虔誠,她的敏感,她求之不得的苦悶和焦灼。

尼采說,太陽一定要有被照耀的萬物才有意義,否則,那隻是毫無意義的自焚。

林素愛誰呢?她能愛誰呢?在沒有對手的獨角戲裏,她緊抱雙臂,隻能無聲無息自己燃燒,有誰看見她的光和熱?

林素連午飯都顧不上吃,陳滄海叫了好幾次,她才草草扒了幾口飯。

下午四點多,大家又碰一次頭,互相提意見,最後忙到晚上差不多十點,這才收工,至於結果,最起碼他們自己是很滿意的。

陳滄海讀完林素寫的故事,沉默了很久。他一直以為她心如鐵石,他以為她沒有感情,他甚至有點怨恨她身上的理性和功利——這點讓她不那麽可愛,但卻又特別真實。

現在,他才知道,她也隻是一個普通的姑娘,她也奉愛情為圭臬。

那麽,在他們別後的那些年裏,她戀愛過嗎?她和王逸最終有在一起嗎?

陳滄海說:“那時候,向你約稿無數次,都被你拒絕了。”

林素有點累又有點亢奮:“關鍵是那時候沒稿費。”

陳滄海一怔,是這個原因嗎?他不禁抬頭看林素,不化妝的林素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幾歲,臉色略顯蒼白,圓圓的大眼睛倒是很亮。

他們之間,誰欠誰呢?陳滄海一直覺得林素欠了他,欠了葉心。不是林素,他和葉心不會到那步田地。可是,他能怪她嗎?他憑什麽要求她挺身而出承擔這個責任呢?就憑他喜歡她?

說白了,他自己也隻是一個自私的人。

多年以後,他再回頭,像頓悟似的,他一眼看穿了時光深處的自己,那個慘綠慘綠的少年。